第6章 今宵云尔,戴月披星(1 / 1)

“……我?”赵阿根哭笑不得。

“你要是敢带任何东西走出这扇门,我便斩了你。”舒意浓俏脸沉落,半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差没拔剑抵住他脖颈,先前那点旖旎暧昧全喂了狗。

“少罗唆,进去!”喂喂,说好的阿根弟弟呢?

但赵阿根不想进去是有原因的,探查的结果也丝毫不出意料。

“……没有?”舒意浓瞠目结舌。

“什么都没有。”赵阿根满脸无奈。

“少城主毋须担心,尽可派人进入搜索,亲自走一趟也无妨,我检查过了,内中应无害人的机关设置,怎么说也是避难的地方。”

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盖因从茔穴内的密室格局,到外头的青砖步道,都与吞掉四名鬼卒的机关屋一模一样,清掉恣意攀爬的藤蔓,两处便如照镜一般,浑若一模铸就。

这恐怕也是西宫川人在外头堆土造假坟的原因。

若非如此,当修有联外密道的机关屋被发现,来人很快会意识到这座宛若孪生的独院有问题,从而发现其中藏得有人。

冢中密室的配置亦与机关屋相同,同样是中央地面留有三尺见方的暗门,直通地窖,窖里莫说肉脯米粮,连家生灯烛也无,裹着秋霜洁的被褥多半还是二人夜半惊起,匆匆从榻上卷走的;干燥阴凉的幽暗空间尽管通风良好,仍排不去角落里散发的屎尿臭气。

置身其中,连在白日里都觉寒凉,夜间之难熬可想而知,秋霜洁主仆撑了四天三夜,想想并不容易。

秋拭水的收藏哪怕只有传说的一二成,如此狭仄的地窖也不够放,此处必不是藏宝密库所在。

“你还没进去之前,”舒意浓简直难以置信:

“就知道里头什么也没有?”

赵阿根耸了耸肩。“毕竟两边是一样的格局,若少城主仔细观——”

舒意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动听的腻嗓陡地一扬,杀气腾腾地打断他。

“少……算了!不说这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城主也没让我说话啊。乐总管可为我作证……”余光瞥见乐鸣锋专心打量无字碑,似极投入,对两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不禁有点懵。

天霄城的人,原来可以这么不讲道义的么?

“你这是在怪我罗?”不是,这扑面而来的任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转开了目光?你们快点回来,一块站在我身边啊!少年在心中呐喊。

“少城主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几个意思?”舒意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吐出了乡音。

“就算我当时说了,”赵阿根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解释:

“少城主也未必——”

“姐姐!”女郎忍无可忍,杏眼圆瞠:

“谁人与你少城主了?是姐姐,姐姐!”

宝藏丢了,好不容易才推进稍稍的称谓,怎么能再倒退?

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舒意浓气鼓鼓地冲口而出,雪靥涨红,胸口沃腴的大团娇耸急剧起伏,不仅赵阿根目瞪口呆,天霄城众人更是舌挢不下,匡匡匡地掉了一地下巴。

秋霜洁与那名叫绣娘的少妇多日未进食水,若一下子将她们喂饱,缩小的胃囊受不住咽下的食物,反而容易因此暴毙,须得从流质如肉汤乳糜等喂起,徐徐恢复之。

两人虚弱已极,难以远行,大队人马为此又多留了两天。

在墓冢花园内的“奉旨喊姊”事件之后,舒意浓虽于一瞬间便尽复如常,没事人儿似的离开了现场、直奔权充香闺的独院,沿途脸却红得像颗熟透的甜柿,就差没沁出蜜来。

接掌天霄城三年多,她从未在部下面前这么丢脸过。

满城上下包含她自己,无不极力避开她“身为女子”此一显而易见的事实,偏生舒意浓还不是普通女子,而是面孔极美丽、身段极诱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总被称作“尤物”,背后受尽风言风语的女人。

母亲在世时,她连能裹出曲线的服贴衣物都不被允许穿着,发式也只能蓄与男子同;就算这样,她仍美得教母亲恼恨,从不肯轻易放过自己,遑论放过她。

墨柳先生不只一次向母亲明示暗示,为她觅一理想婆家,风光出嫁,好生运用结成的姻盟,亦不失为壮大本城的良策。

但母亲却一意孤行,逼着她成为死去兄长的替身,以兄长之名为号,说是要延续玄圃天霄舒氏的正统。

诅咒并未因母亲的猝逝而消失——她总以为有朝一日会——到现在,即使无人再逼她男装削发,舒意浓仍继续扮演着“凤愁公子”的角色。

她知道不能这样,却无法随心而止。

讽刺的是:在这三年当中,她越来越能体会母亲生前那些看似疯狂的行径,所为何来。

这压力如今就在她肩上,玄圃山下的四五百户两千余口,全得指望她才能吃上饭,一城兴衰不是她个人的事,关乎两千多条性命,以及与之伴随相连的、数也数不清的人生。

这还是城主直领,算上势力范围,影响的人随便都以万数计。

舒意浓装不像男人,她早就绝了这个傻念头。

脱掉这身北地劲装,不惟镜中那欺霜赛雪般、媚到了极处的腴润胴体,她连气质都更近于生在山温水软处的南方美人。

恢复更多女儿本色,将大大动摇她的统治威信,一旦麾下的年轻人觊觎她的美貌,甚于尊敬少城主的雄才,只剩女子的舒家将危如累卵。

她连消沉都没花太久的时间,关在房内不到两刻,少城主便召来乐鸣锋,让他去邻近聚落雇几名妇人,来伺候秋霜洁主仆梳洗干净,打理喂食、洗浴乃至解手等细琐,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到能乘坐车马的地步。

秋霜洁和绣娘才一醒,舒意浓便想将她二人隔开问话,美其名曰厘清当夜七玄入侵一事,真正的目的,自是为了套问秋拭水藏宝处。

秋霜洁给喂了小半盅浓浓的人参鸡汤,苏醒后便一直黏着绣娘,说什么也不肯放。

舒意浓好话说尽,没想真用强,忍着双姝身上熏人的不洁异味,俯低伸手,欲抚臂作亲昵状,谁知秋霜洁竟放声尖叫起来,在场众人都傻了。

她尖叫的样子十分怕人:撮拳撮得细白的手背上绷出青络,张嘴眦目,彷佛要将眼珠子挤出眶来;胀红的雪颈两侧迸出大股青筋,肌束团鼓,头口前倾,模样像极了某种化人未成的非人之物,随时都会失去人形,从那破脑刺耳的尖啸中挣出什么可怕的物事。

“秋家有个绝色女儿”一说,在南方不知如何,但在渔阳一带倒是颇为人知。

阜阳郡位于阜山南方,而号称“渔阳三郡第一镇”的大城钟阜,则以介于阜、钟二山之间得名。

据说阜山与钟山间本是一大片的平原,并无阻隔,后因竭渔江改道,自两山中切过,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浮鼎山庄所在的阜阳,与渔阳三郡仅一水之隔,声息互通,秋霜洁的艳名传入渔阳,其实半点也不奇怪。

坦白说经过数日折腾,尽管面发垢腻,衣裳无不飘出异味,仍能看出秋霜洁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明眸皓齿、隆准尖颔,精致得活像搪瓷娃娃;尤其发育得异常丰熟的硕乳蜂腰,完全不像十三四岁的模样,稍加梳理,绝对是颠倒众生的尤物,舒意浓总算能稍稍理解旁人看待自己的感觉。

但这声嘶力竭的尖叫法实在太过怪异,恁是何等美人使来,怕都没眼看。

她若发疯似的挥动手脚倒还罢了,浑身僵直、使尽气力尖叫,宛若张嘴石雕的奇特姿态,反教舒意浓一时慌了手脚,回顾左右,乐鸣锋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蓦地一道人影闪进屋里,舒意浓已是全场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不假思索本能一捞,影风却自藕臂下掠过,来人轻轻一掌斩在秋霜洁颈后,顺势接住倒落的少女,响震房顶的厉叫为之一静,众人这才回过神。

好嘛,原来是“弟弟”来了。乐鸣锋动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口。

他侍奉三代城主超过二十个年头,对这位少城主的脾性知之甚深,她的坚毅果决是与生俱来,才能熬过艰辛的童年,接掌天霄城短短三年成绩斐然,面对诸多恶意的流蜚不卑不亢,笑骂由人,很容易让人忘记她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总会有脸皮子薄的时候。

女郎见是赵阿根来,粉面微红,干咳两声,乐鸣锋识相地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冲舒意浓拱手道:“属下让那几名仆妇服侍秋家小姐擦洗身子,换身干净的衣裳。”舒意浓点头道:“别离得太远,怕她醒过来不见熟人,又要闹脾气。你先留下。”末句却是对褓母绣娘说。

赵阿根被当作隐形人一般,也不生气,微笑道:“乐总管,我用了点巧劲,让秋小姐睡得熟些,起码要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醒转。烦请叮咛服侍的姨娘姐姐们,洗沐时勿让水面漫过她的鼻端,怕酣睡间不知摒息,恐有溺毙之虞。”

乐鸣锋嘴上应付,心中暗忖:“你这声‘姐姐’倒是喊得便宜,没弄好该安抚的对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恐遭池鱼之殃,接过他怀里的秋霜洁,赶紧带人退了出去。

那浮鼎山庄的褓母绣娘并腿坐在榻上,绷出裙布的大腿曲线既丰腴又紧致,虬鼓的肌束线条清晰可见,却没有那种做惯粗活的下人气息;从微微松敞的后领间,露出的一小截雪颈香肩色泽匀白,却不是纤薄暗弱的模样,而是有着棱峭线条的健壮肌肉。

这种透着强劲生命力的结实胴体,反而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更吸引人,教人不禁揣想起她在床笫间运用起发达的腰腿肩背时,会是何等的旖旎香艳。

绣娘垂敛凤目,小巧的猫儿脸有种精怪似的空灵神气,但绝非是丑怪,恁谁来看都会觉得是长得极有个性的美人,无论喜或不喜,都很难无视她五官轮廓的精巧细致。

赵阿根这才发现,她和秋霜洁依偎在一起时瞧着毫无擀格,其实是有原因的:少女若是五官比例完美的极致之美,那么她的褓母便是无视于所谓“完美比例”,将我行我素的个性美发挥到极致,两相对照,谁也没盖过谁,可说是相得益彰。

略宽的眼距,形似凤片糕一般、眼角微扬,带着迷蒙眼波的杏眼,微噘的丰润上唇,以及挺而有肉的琼鼻……更别提那张猫儿似的倒三角脸。

自称绣娘的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不同于普罗的审美标准。

或有人会觉得这张脸太艳、太妖,太不寻常,往往头一眼便带上了警觉甚或反感,如同此际的舒意浓。

“……你看他也没用,这儿是我说了算。”女郎抱臂环胸,高高托起了青袄下的一对绵硕沃乳,不无示威的意思。

“你想随你家小姐同去么?行,好生交待当晚之事,我便派人带你去秋霜洁那厢。”

绣娘将迷蒙湿润的眼波自少年身上移开,赵阿根才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求助,没敢对上舒意浓的眼神,挠着后脑袋讷讷道:“这位……姑娘,我姐姐是很讲道理的,且说一是一,只消将当夜情况交待仔细,便让你与你家小姐一块。”余光瞥见舒意浓嘴角微颤,似是忍着欣喜笑意的模样,知道这马屁拍中了,心中大石稍稍放落。

“我已说过,那晚西宫总管把我叫醒,让我带小姐去墓园避难,未闻他前来召唤,死活别出来。再来便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和小姐……都撑不下去了,万不得已才开的门。”绣娘淡道,抬眸一瞟舒意浓:

“我是个下人,西宫总管并不信任我,他逐我出庄两回,若非小姐吵着要我,不要别个,他是决计不肯让我回来的。你想知道的事,我没法告诉你,我所知的一切只有小姐而已。”

是个明白人——赵阿根心想。

绣娘尽管虚乏已极,几乎只剩半条命,但她很清楚天霄城是为何来,较之七玄盟妖人的夜袭屠庄,差别仅在于手段不同。

姐姐若不信她,事态将往越来越丑恶的方向发展,少年暗自祈祷不会是这样。

“既如此,我就问点你知道的事好了。”舒意浓出乎意料地坐下来,好整以暇道:“西川总管头一回逐你出庄,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理由?”

绣娘微露诧色,但也是一现而隐,随即垂落浓睫,淡淡回答:“约莫半年多以前。当时庄主暴卒,总管密不发丧,却遣走若干婢仆,我也是其中之一,原因他没有特别向我说起。”

舒意浓追问:“随即又找了你回来?”

“两天后罢?我在附近,还没走远。据说小姐一不见我,便开始嘶叫……”少妇轻声道:“就像刚刚那样。”

舒意浓点了点头。“第二次呢?”

“在上个月。”绣娘道:“总管接到一封信,看完之后便叫我收拾行囊,离开山庄。我在附近的客栈落脚,等了三天,总管才派人接我回来。”

“我猜你同样没问理由?”舒意浓柳眉一轩,抿了抹衅笑。

绣娘轻叹了口气。“何必问呢?少城主做事,也不会向下人解释罢?上头让我们怎么做,照做便了。”

舒意浓为之语塞,片刻才冷冷一笑,肃然道:“西宫川人是在接到梅玉璁的密信之后,才将你逐出庄去的。因为梅玉璁将带来无比贵重的星陨异铁,浮鼎山庄内容不下细作传出消息,算算时日你也潜伏得够久了,只是查不到证据,杀之难以服众,这才把你赶了出去,谁知还是走漏了风声,引得七玄盟登门屠庄。”语声未落铿啷一声,已擎出壁上所挂的饰剑,明晃晃的青钢剑架上绣娘的雪颈,白皙柔腻的肌肤上泛起连片娇悚,可见刃寒。

“姐姐!剑下留——”赵阿根的语声忽然沉落,似盯着少妇裸露的肩颈微怔,舒意浓气都不打一处来,俏脸顿寒,哼道:“留啥?你掉出来的眼珠么?”少年被她的北域口音引回了神,奇道:“姐姐说家乡话啊!”

噗哧一声,居然是绣娘笑了出来。

少年和女郎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尴尬得不得了,这台戏无论如何是演不下去了,舒意浓正想撂几句狠话稍挽颜面,却听绣娘叹道:“我若是七玄盟细作,庄内诸物早该归了七玄盟,岂独漏下小姐?少城主毋须试探我,绣娘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若非托小姐之福,也轮不到我入墓穴避难。庄中所贮,只能问西宫总管。”

舒意浓俐落地还剑入鞘,立时换过了一副会心的微笑,怡然道:“女史言重,事关浮鼎山庄的存续与秋家小姐的安危,恕我言语无状,多有得罪。”指着绣娘缠裹绷带的左腕,对赵阿根道:

“阿根弟弟,这几日地窖中无粮无水,是绣娘女史咬破手腕,以鲜血喂食秋家小姐,才保住她一条命。如此忠义,实是令人敬佩。”

绣娘摇头道:“少城主折煞我了,我不是什么女史,少城主喊我绣娘便是。”

“既然如此,我便不与你客气啦,绣娘。”舒意浓放落剑柄,趋前坐于榻畔,抓着她的手,和声道:“西宫总管不幸遇害,满庄遭戮,现而今浮鼎山庄上下,只剩你们主仆俩了。不说先代秋拭水庄主收藏的宝物何在,就算有,你们俩也守之不住;秋氏的房产地契拿在你手里,难道外人便肯认了么?出此一步,方寸难移,我不是吓唬你。”

绣娘体力未复,容色极为憔悴,但即使算上这点,从外表推断,她再怎么说也该有个二十六七了,绝非不通世务,闻言淡淡点头。

“我主仆二人该何去何从,请少城主明示。”

舒意浓道:“下策是离开此地,从此隐姓埋名,前尘往事如烟化散,心头不存点滴,就当是活了第二辈子。但你家小姐锦衣玉食惯了,只怕要辛苦你。”

“那中策是什么?”赵阿根忍不住插口。

“在庄外搭建擂台,传帖武林,为你家小姐招一佳婿,从此菟丝依乔木,托庇于良人。但浮鼎山庄藏宝之名甚大,拿不出这笔妆奁,却要你家的新姑爷背这个黑锅,长此以往,恐生变故,所以只能算中策。”

“上策是请二位随我回玄圃山,之后我将传帖江湖,在渔阳召开武林大会,揭发七玄的残暴恶行,结七砦为一盟,做为统率天下豪杰、剿灭外道七玄的中枢。但渔阳七砦经历妖刀之祸,早已不足七数,浮鼎山庄在此会之上,不仅要做见证,更要替补七砦之缺,与其余六砦结盟;妖人伏诛之日,便是山庄再起之时!”

她末几句说得铿锵有力,饶以绣娘之清冷淡漠,也诧异得瞠目抬头,恰恰迎着舒意浓慑人的眼神,才又垂落视线,似乎难以承受。

这个邀约是无法拒绝的,赵阿根心里清楚得很。

天霄城于藏宝一事上已然落空,少城主不容许在大战略上再出差错。

浮鼎山庄做为盟友,唯一的作用就是推举天霄城担任七砦盟主,而其余五砦不易拒绝让浮鼎山庄入盟的提议——

其他惨遭屠戮的渔阳势力如摇花门、放鹰寨等,江湖声名和地位远不及浮鼎山庄,很可能根本没有生还者;就算有,家格也无法与玄圃天霄、高堡行云等相提并论。

若还有谁对此存有疑义,拿“秋拭水所藏”当饵肯定够香,至于实际上有没有宝藏可分,那都是将来的事。

做为傀儡,绣娘最大的价值,在于让秋霜洁在大会上好好说话,称职完成少城主的战略目标,主仆俩便可在玄圃山逍遥度日。

至于阜阳郡的秋家大宅,兴许就如同玄远滩的支城般,做为天霄城南向的新据点,花上几年寸寸掘地,总能找出秋拭水的藏宝。

若绣娘拒绝这个提议,她和秋霜洁对天霄城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都依少城主的意思。”当少妇吐出这句时,赵阿根心底松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其实舒意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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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等秋家主仆俩恢复体力,舒意浓不得不多待了两天,眼看将误约期,心底焦灼不已。

等待期间,天霄城众人也没闲着,乐鸣锋待不到伤势痊愈,继续指挥搜索行动,只可惜什么也没找着。

“浮鼎山庄居然穷成这副德性。”紫膛汉子忍不住啐了一口:“邪门!真他妈晦气,呸!”窃盗最忌讳摸了空屋,马贼也是。

劫了所谓的“白条”是要倒楣三年的,这时便只能杀人见红,冲冲喜,但少城主绝不会答应。

赵阿根不敢作主烧了梅玉璁的遗体,舒意浓只得派人去邻近城镇拖回一副现成棺材,贮装起来拖回天霄城去。

他们将浮鼎山庄里外全贴上封条,大门锁以数匝铁链,在苍城山的青羽旗畔,也树起本城的黑底白绣玄武旗;大队人马开拔,驰到雷川畔连渡河花了整整一天,再赶两日路程,终于回到了玄圃山。

玄圃山下有几百户人家,并非是分布错落的那种偏僻山村,聚落外筑起土垒环护,其上设有墙垛、箭楼等,俨然是座小小城池。

几座大大小小的土垒城如鱼鳞交叠,一行人沿外围绕得大圈,钻进一条狭窄驰道,三绕五转间眼前豁然开朗,凭空矗起一座三丈高的砌石城墙,灰扑扑的墙色透着肃杀,在东海即使是郡治等级的大城,也罕见这种规模的工事。

城上守卫远远望见飘扬的旗帜,朝下一阵喊,听着像北地的方言。

城门缓缓拉开,赵阿根抬见城上所悬,赫然是“迢递天城”四个大字,气势磅礴。

城门内,笔直的驰道分向两头,通往校场或马厩一类的地方,众人纷纷停缰下马,有专人牵过马匹伺候,也有来搬运辎重的,尽管人来人往、招呼声此起彼落,却丝毫不觉行伍紊乱,人流转眼之间各归其位。

若有外人混在当中,怕没来得及反应,便只剩他一人杵在原地,肯定要当场露馅。

“原来……天霄城是这般雄伟模样。”赵阿根正自喃喃,乐鸣锋却拍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哪儿跟哪儿啊这是,早的咧!天下第一易守难攻之地,号称‘人间不可越’,哪有这么简单?”

“还没到?”

“这里是马弓队驻扎的卫城,本城还在上头。”乐鸣锋朝他豪迈一招手,大笑转身。“这一路行来,你曾见得上山的道路没有?”

还真没有。赵阿根微一思索,登时会意。

这卫城正是建于入山口,拦住上山主道。

当然山势绵延,能上去的地方绝不只一处,但能容大队人马通过的唯一一条道路,被石城当道堵起,除非敌人有猿攀鸟渡之能,否则也只能望城兴叹。

舒意浓等换过专行山道的驮马,无法自驾的秋霜洁、绣娘主仆则改乘肩舆,直抵半山腰间的岗驿,其后连靠双腿就能走上的山路也无,须倚赖放落悬桥、吊篮拉缒、滑轮飞渡等层层递进。

这些交通工具多半得有人操作,无法独力为之,既是天险,亦同岗哨,想潜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这段号称“九弯十八拐”的险峻山道,其实细数只有八道关卡,须由他人操作机关方能通过者仅有三处,少城主回城自是一路畅行无阻,饶是这样也耗费近一个时辰之久;光是走过一遍,便足以打消进攻的念头。

天霄城的主城是座规模狭仄、形制古老的石城,但大半座峰顶能削平盖房子的地方,差不多都盖满了大小院落,入夜后灯火通明,如浮在云端的不夜城,并不比山下稍逊。

主城的门楣上,高悬着题有“玄圃天霄”四字的泥金牌匾,字形饱满圆润,精神昂扬,自是出于金貔朝的成骧公舒梦还之手。

成骧公无后,舒氏先祖乃舒梦还之义子,可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故天霄城的家格在渔阳七砦特别高,所承继的武功也是骧公所传之最精华。

少主回城乃是大事,按说众人应是夹道欢迎,昂颈企盼,但舒意浓等抵达时已近戌时之末,她早早便让人上来传话,说行旅疲劳、乐总管身上还带伤,除日常轮值以外,毋须安排接风洗尘,诸事待明日晨起再议。

这是连家臣墨柳先生等都不见的意思,但也不是没有前例,众人皆不以为意。

玄圃山的九弯十八拐,人要上来已属不易,舒意浓却吩咐属下也把梅玉璁的棺木运上山,对赵阿根的重视可见一斑。

乐鸣锋多次以眼神暗示“阿根弟弟”婉拒这项贴心的好意,赵阿根却视若无睹,多半还惦记“奉旨喊姊”事件时,在场所有男人都背弃了他,决定这回不做好人。

舒意浓回到房里时,亥初一刻的梆响正透窗而入。

尽管已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歇息,掩上窗牖前,女郎仍警醒地四处张望,以防有人藏在暗处窥视。

回到宽大的书桌前坐定,小心拉开抽屉,伸手在抽屉深处的上方轻轻摸索,喀喇一声脆响,桌板下方弹出另一个小小暗格,暗格中端端整整地搁了张其色如血的深红厚茧纸,其上以泥金描绘着维妙维肖的髑髅鬼面:

上下交错的四根獠牙,戟出向前暴凸的宽厚吻部,凹陷的眼窝与眉骨几乎挤在头顶部位。

这无疑是山魈或狒狒一类的颅骨,虽说模样有些滑稽,但极其写实的笔法却透着说不出的狰狞狂暴——数百年前玄圃山还有山魈的时候,据说山魈是会抓人类婴孩去吃的,记录上最年长的曾抓到六岁孩童,舒意浓小时候常听老人拿此事吓唬不乖的顽童。

泥金红帖尽管骇人,舒意浓却像吃了颗定心丸,绷紧的肩膀稍稍放松。

她比原订的归期起码晚了四天以上,担心因此错过“主人”召见,如今看来,主人终究是等了她。

绘着泥金山魈颅骨的血茧帖上没有任何字样,因为主人传召的时间地点从未改变。

子时,骷髅岩。见帖即赴。

循密道下山也得大半个时辰,她该留在卫城里的。为不使家臣生疑,只能累自己多跑一趟。

舒意浓快手快脚换好夜行衣,外披乌氅,把遮脸的半面收在怀里,打算到骷髅岩外再戴上。

这样就算中途撞上部属,也能谎称“睡不着出来吹吹风”之类,用不着杀人灭口。

才一推窗,一缕锐风扑面标至,舒意浓福至心灵,一个弓腰铁板桥倒折腰腿,额面几乎触地,急急仰起时只见一枚镖书插入梁柱,镖上镌有圣使专用的转轮现真纹,心中一凛,赶紧拔下金镖,就着月光微微斜转,果然镌在镖上的虹状细纹竖瞧时,叠成了米粒大小的精巧鬼面。

镖上绑的是极粗糙的木皮纸,纸上以炭枝勾勒几笔,画的是一棵树上嵌了枚骷髅,如人面树,只不过人脸被扒去血肉,露出光凸髑髅。

此非出于舒意浓的想像,木皮纸上的颅骨树干旁画了几滴血,地上有看得出眼睛鼻子的拉耷肉块;人面髑髅树的枝桠间结着蛛网,垂下八脚生毛的丑怪异虫,恶意直欲透纸而出。

凝眸望去,不远处的夜幕中斜斜站了个人影,颈部以上似是木质,身披蓑衣或褴褛的斗篷一类的物事,又像大把枯叶藤蔓连缀而成,几乎融入夜色,十分诡异。

篷衣人一扬手,掌中掠过些许金芒,示意是金镖之主,忽纵身跃上墙头。

此人几可确定是教中某位圣使,舒意浓别无选择,越窗而出,施展轻功追上。

篷衣人无意摆脱,甚至就是在引路,三转两绕间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单手负后,缓缓转身,露出一张朽木雕成的髑髅面具来。

面具的风格古朴浑厚,寥寥数刀便镌出人头骨的生动气韵,也可能是腐朽的干木上不易精刻;乍看十分贴颅,予人“整颗脑袋全是木雕”的诡异之感,再多看几眼,才发现那骷髅只是张遮脸的面具,来人应是以黑巾裹头,而非戴了顶骷髅盔。

朽木髅面的脑门部位,以相异于面具作工的精细手法雕了只掌心大小的蜘蛛浮雕,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若非与面具同色,舒意浓几乎以为是活生生的毛茸蜘蛛停在面具之上。

中等身材,不高不矮……来人的身形几乎没有可供辨认的特征,只能从肩膀、腰胯等部位确定是名男子。

但舒意浓此前从没见过这位圣使——如果他是的话——一直以来指挥她的那位,是女人。

朽木面具的眼洞里,露出的眸子黄浊而锐利,瞧得舒意浓遍体生寒。

若恶意能做为判准的话,此人的确极具圣使的架式。

这两只眼中所蕴之狡诈奸猾,她熟悉的那位圣使可远远比不上。

“尊驾……是何人?”女郎压低嗓音。她没天真到以为能问出什么,这仅仅是催促对方确认身份之用。

篷衣人的眼睛笑了起来,半晌才道:“奉天玄首。”面具下似有极精密的变音簧片,迸出的尖细异声难辨雌雄,与粗犷的面具风格全然对不上。

但他的切口正确无误。

舒意浓没敢得罪上司,双手抱拳抵额,不自觉地微翘起幼嫩的兰花尾指,单膝跪地接口道:“我教称圣!属下参见圣使,圣使千岁千千岁!不知今夜驾临的,是我奉玄圣教中的哪位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