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髑髅朽木,心作珠凝(1 / 1)

“死海血骷髅座下,都是这般鲁莽无礼、欠缺教养的东西么?”篷衣人嘿嘿一笑。

“也罢,本座虫海木骷髅,汝将这个万儿牢牢记住,日后咱俩还有许多亲近的机会。”尽管经簧片变造嗓音,但说到“亲近”二字时,舒意浓仍能感觉话语中那股黏腻湿凉、如蛇缠颈的淫狎之意,令她一阵恶心反胃。

(……果然是男人。)

血使大人——这是她对血骷髅的敬称——对她说话,从来只有轻鄙不屑,以及懒得掩饰的恨铁不成钢,嫌她不如母亲忠诚,不如母亲勇于任事,哪怕让举城挨饿受冻,也不肯短了一丝一毫对圣教的奉献……那些令墨柳先生等股肱家将不惜犯颜直谏,几欲反目的罪状,在血使大人看来,可是世间难寻的美德;论信仰专一,她自是比不上母亲。

但此际,舒意浓的心思却在另一件事情上。

往峰顶的九弯十八拐中,只有悬桥阴阳隔、吊篮登天梯、滑索仙人渡三关堪称“人间不可越”,原因无他,三处关隘均须以人力操控机关,才能运行升降桥板、吊篮和滑索通过,而操控的枢纽多设在靠峰顶的这一侧。

换言之,外人自山下入侵,最多只能破坏来向一侧的机关设置,如架着滑轮悬索的柱子等,而无法占领或夺取控制的枢纽;见苗头不对,天霄城还能从这侧主动破坏,便是世上最精锐的军队,也难飞越交通断绝的天堑。

为了应对这种至极的情况,舒氏先祖在营建本城时留有一条下山的密道,万不幸三关阻断,犹能保有撤离的一线生机。

这个秘密历来只有天霄城主知晓,非但家臣不闻,往昔甚至有传子不传女的规矩,便是城主一系的嫡长,也须接掌大位才能被告知,可见慎重。

舒意浓在五岁那年失去了父亲,正值壮年的舒焕景来不及交付这个秘密便撒手尘寰,不惟他倚为臂膀的“柳叶银镝”四大家将无一知悉,连她母亲姚雨霏也闻所未闻,最后居然是姑姑告诉了母亲这个秘密。

至于小姑姑是怎么知道的,她却也没详说。

为防天霄城最重要的机密丢失,母亲将密道所在、出入方法等,也对她兄妹俩说了,这不是什么抄近路图方便的新奇设施,而是挽天霄城于将倾之危的救命索,姑姑说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外,只有出事时才能使用,直到母亲暴卒那会儿,她才终于打破这条谨守多年的规矩,与姑姑抄密道赶回本城,可惜仍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为母亲守灵的第七夜,在空无一人、只有她独自往火盆里扔着纸莲花的灵堂,血骷髅初次现身在她面前,舒意浓顿时慌了手脚。

在此之前,她所认知的“奉玄圣教”不过是个流传在东北海域间,以朝不保夕的讨海人为蛊惑对象的伪教——没有核心教义,没有具体运作的组织,没有成系统的科仪戒律,甚至没有坛宇,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杂交所致,充斥着投机之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伺机牟利的痕迹。

只有最最绝望的人,才会向这种蒙昧混沌的可悲之物乞求救赎。

母亲为治好她那体弱多病的兄长舒凤愁,拜遍东海北关的寺观,是从哪处的释道僧尼口中得知奉玄圣教,从而祀奉起至寒之神,舒意浓已不复记忆。

毕竟那时她年纪还小,待她渐渐懂事,母亲早被这个可怕的邪教洗脑成了狂信者,干下诸多骇人的举措,几陷天霄城于不复。

舒意浓并不以为,母亲会盲信到把密道一事对教中人和盘托出,也从未意识到支配母亲的“奉玄圣教”背后,居然不是几个见缝插针的江湖术士,不但有教众组织,甚至就是潜伏于武林的一股神秘势力。

“……你若当我是从密道上来,可就错得离谱了。”

摇曳吞吐的火盆焰舌之前,血骷髅冷冷蔑笑,彷佛听见她心中的疑惑与茫然。

灵堂守夜自不会携剑,少女本能摸索地面,毫不意外扑了空。血骷髅似不怕她召来家将,轻鄙地俯视她,悠然续道:

“我圣教尊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区区玄圃天霄,在祂老人家眼里还远远谈不上‘人间不可越’。再说了,当日发生在你娘身上的‘圣裁’,难道不是你亲眼所见?”

若在十天半个月前听见“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八个字,年仅十六的舒意浓怕是要嗤之以鼻,然而经历母亲骇人的死状,及其后诸多不可思议、却无法与他人言说的怪异情状,此际想来,也只能魂飞魄散而已。

自学剑以来,舒意浓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害怕了。

就在灵堂这晚,继母亲姚雨霏之后,她成为奉玄圣教在天霄城分支的新头人,浑无半点抵抗,不比她那盲信的母亲好到哪儿去。

但即使是顶头上司的血骷髅,也仅于收编舒意浓的灵堂之夜,表演了一回“穿过‘人间不可越’”的戏码,此后均以鹰书传讯,偶尔在后山一处叫骷髅岩的密窟召见,面授机宜,未曾再踏入本城。

舒意浓知圣教中不只一位圣使,但圣使间应是平起平坐,互不相属,现身于他人的下属面前亦是忌讳,遑论指使。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舒意浓很难想像血骷髅会把天霄城密道的事透露给实属竞争对手的同僚,由此可见血骷髅没有骗她:母亲便是再糊涂,也未把舒氏最紧要的秘密献给外人,血骷髅和眼前自称“木骷髅”的褛衣木面人皆非由密道出入本城,而是教尊那厢另有秘法。

虽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舒意浓多少是释怀了些,打醒精神,抱拳俯首。

“木使说笑了。不知大人此番驾临,可有属下效劳处?”

头戴朽木髑髅的篷衣男子也不客气,冲她一伸手,但见五指修长,指甲修得齐整,以男子来说称得上斯文甚至是秀气,如读书人般,与诡异的朽木面具、淫邪粗鲁的眼神口气大相径庭,是只好看的手。

“本座奉教尊之命,来取星陨异铁。”

“这……”舒意浓可不傻,故作为难状。

“属下为血使大人所辖,异铁亦是受血使大人之命夺取,我教阶级严明,井然有序,此物属下须交与上司复命。木使何妨与我走趟骷髅岩,同血使大人磋商一二如何?”

木骷髅冷哼。

“汝一口一个‘血使大人’,叫得挺亲热,是没把教尊放在眼里了?”舒意浓从容俯首,抱拳抵额:“属下不敢。此时此地,属下只见木使未见教尊,不敢失了复命之物,还请木使恕罪。”

虫海木骷髅仰天哈哈两声,眸中迸出锐光,自无一丝笑意,峻声道:“不愧是血骷髅一手调教出来的好下属!今日之事,本座定向教尊禀报,将汝主从二人提到教尊祂老人家跟前,好生分说。届时,本座也不求怎么处罚汝,毕竟是‘教尊的新妇’,身份不一般,不如求教尊赏给本座,教学汝点儿乖,哈哈哈哈。”越说越是淫邪不堪,眼洞内一双浊眸不住上下打量,瞧得舒意浓浑身发毛,几欲反胃,咬牙低道:

“木使若无其他见教,请容属下告退。血使正于骷髅岩召见,不好教血使大人久待。”正欲掉头,忽听木骷髅冷冷笑道:

“慢!汝瞧这是什么?”亮出一面黑黝黝的钢色腰牌。

那腰牌只比掌心略大,形作五尖,厚约半寸,面上镌着五枚精巧的髑髅浮雕,分据五角,围着居间的阴刻“玄”字。

篆写的玄像是戴斗笠的葫芦,这么一瞧居然颇为趣致,但舒意浓却半点也笑不出。

这只名唤“奉玄令”的玄铁腰牌,乃是教尊的象征,持之如教尊亲临,当年母亲正是求得此令,才不顾血使大人的反对执行仪式,落得爆体而亡。

母亲死时仅舒意浓见着的种种异象,均与此令有关,此际一见记忆复苏,膝腿竟软到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绵股坠地,修长的小腿连靴外张,绷得大腿腴鼓,形似鸭坐。

她绝不想在这厮的面前显出软弱,却怎么也撑不起来,羞愤欲死。

奉玄令视同教尊亲临,理论上木骷髅就算命令她褪尽衣衫,当场淫辱,舒意浓也无法抗命。

想起他言语间所显露的高昂兴致,女郎不由得恐惧起来。

“交出异铁,我便不为难你。”

天幸木骷髅的目标始终未变,舒意浓握紧了裹有异铁的绸布小包,微略定了定神,确定话语出口之际不致发颤,才咬着牙低声道:“谨奉教尊之命,请木使与属下结令。”

木骷髅将令牌凑近,舒意浓伸出左手食指,往篆刻中央一摁,一根微凸的锋锐针尖刺破指尖,鲜血流入“玄”字刻槽的瞬间,暗红色的异芒乍现倏隐,随即铿铿两声,似从腰牌的背面或五条侧缘翻出盖儿来,整块腰牌顿成一只密封的五角扁盒也似,再不复原本模样。

奉玄令代表教尊,于教中的权能太高,因此不是无所限制,使用上通常以一次为限。

玄铁令牌中寄寓着教尊的意志,舒意浓刺血后令牌收拢,代表木骷髅的确得到了“回收异铁”的命令;如若不然,汲血后应该是全无反应。

舒意浓本想将异铁抛给他,以避免肢接,手臂楞没恢复过来,“笃!”落于膝前两尺处,倒像随手往地上一扔,满是不屑。

木骷髅却未见责,腹饥不避嗟来食般一跃而至,也不见他屈膝弯腰,右手五指虚提,“啪”的一声将绸布包吸入掌中,舒意浓不禁骇然:“好惊人的内力!”但见斜斜的长影兜头遮覆,木骷髅身上那混杂青苔、腐木与些许檀香似的衰朽气息钻入鼻腔,心头突的一跳。

她不被允许带剑往骷髅岩,手边竟没有能自卫的武器。

这也是血骷髅御下的手段之一,以舒意浓之不擅拳脚,未携兵刃于她,等若赤身裸体,只能任人宰割。

木骷髅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扳起女郎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很难分辨是在欣赏她的美貌,抑或是品味她的恐惧。

男子的指触比想像中更粗砺,那双修长秀气的手,意外有着磨砂也似的质地,可惜余光无法瞧见更多。

以他适才展现的身法,以及那一手擒龙控鹤的隔空取物术,舒意浓清楚自己若赤手空拳,绝非此人之敌,即使不计两人身份位阶的差距,女郎也是这厮的俎上之肉。

“教尊的新妇”云云,并非身份权力的象征,甚至不全算是教尊的禁脔,仅是某种标示,在舒意浓看来,更像“祭品”的代称。

被打上这个标签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可以养着好看,可以拥有侍奉教尊的资格、为教尊诞下子嗣,当然也能做为奖励下属之用,宰了分食怕也没什么问题……木骷髅刻意提起这个,恫吓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像,真像。真是像极了。”木骷髅喃喃道,微眯起黄浊眼瞳,但迷蒙也仅维持了一霎,旋即盈满贪婪之色,宛若蛇眼。

“可惜我只能取一物走。着下回……咱们再多多亲近。汝且好自为之。”

劲风刮面,发逆鬓扬,舒意浓再睁眼已不见篷衣人的踪影,适才经历的一切犹如幻梦,半点也不真实,只有颔尖儿似还留着男子刮人的肤触。

她负气似的咬牙揩抹,扶着石灯笼起身。

整件事都透着不对劲,但舒意浓不敢再耽搁,她的顶头上司血骷髅最痛恨下属迟到,从来只有舒意浓等她,伟大的血使大人是不等人的。

舒意浓迅速来到密道入口,开启机关点亮灯烛,闭门前仔细检查了一遍,果然近期无人使用过这里。

她以米粒在门缝间黏了根头发,若有人由内而外开启密门,必扯断发丝,由此可知木骷髅不是由密道潜入本城的。

尽管密道较“九弯十八拐”省时省力,赶到后山骷髅岩时,已过了子时一刻。

舒意浓从潜道向石窟中望去,见王座阶前跪了十多名身披黑氅、头戴面具,与自己装扮一模一样的人,黑氅下缘缀着朱红色的海波绣纹,代表他们同她一样,皆是死海血骷髅座下。

舒意浓知血使大人手中,肯定不只天霄城这条分支,然而血骷髅对她一向是单独召见,面会仅有主从二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阵仗,舒意浓暗自生疑,在潜道出口前停下脚步,正自打量着,忽听耳畔一人低笑道:“瞧啥呢,有趣不?”

女郎惊怒交迸,不假思索拔剑,唰唰唰地剑刃圈转,顿将来人裹入一团银光之中!

那人俯仰挪移,不住向后倒退,身法竟无片刻稍停,但仍止不住被青钢剑东削一抹氅襟、西批一片袍角,衣衫破片绕着周身飞散如蝶,始终没能破皮见血。

两人一进一退配合得间不容发,那人看似避得游刃有余,正欲开口,忽然间舒意浓剑势一催,突入臂围如破坚城,连躲都来不及躲,逼得他开声吐劲:“断!”双掌连绞,硬生生把剑刃扭成几截,总算避开利刃穿胸之厄。

“原来是你……”男子缓过气来,哈哈大笑:“舒意浓!”跪在一旁的十数人闻声回头,面具下的眸光或险恶、或惊诧,只有阴沉不善是一致的。

而舒意浓也看破了他的身份。

七玄盟主耿照。自然是假的那一位。

这段攻守趋避几乎重现了她俩在浮鼎山庄内的短暂交手,当时舒意浓被他那足以分金残铁的硬功压制,全赖赵阿根出手才解了危。

这几日间她稍有余暇,便在心中钻研反制之道,万万没想到这么快便派上了用场。

她离开木骷髅后,便循密道赶往骷髅岩,不及、也不便回书斋取来称手的“冰澈宝轮”防身,免得血骷髅以为她有贰心,信手摘下某间房里的壁顶饰剑,以防中途再生变故。

若一路无事,她原本打算把剑弃于潜道某处,空手来见上司,横竖只是柄凡铁,扔了也不可惜。

假盟主既在此间,阶前跪满一地的自不消说,肯定是那帮冒名的七玄高手。

舒意浓定睛一瞧,借身形认出那娇小妖娆的“雪艳青”与女巨人“赤帝神君”,印证了心中所想,却无助于厘清疑惑。

派人冒七玄之名在渔阳生事,再由天霄城出面号召七砦抗击之,在过程中逐渐掌握话语权,最终将整个渔阳武林纳入彀中——这正是血骷髅欲一统渔阳、献予圣教的大计。

扮演侵略方的假七玄盟,和扮演防御方的天霄城,实际上都从属于奉玄圣教,但双方在战场以外并无交集;居间协调指挥者,乃是主其事的血骷髅。

在舒意浓看来,她并未得到“对假七玄盟留手”的指令,一旦战场遭遇,该怎么便怎么,以免被群豪看出蹊跷,功亏一篑。

浮鼎山庄的战役大抵符合这个战略精神:假七玄盟先来,天霄城后至,一来除掉碍事的西宫川人,二来留下屠庄的惨状震慑须于鹤。

假七玄盟在庄中遍寻不着藏宝,搜索的任务便移交给天霄城继续执行,为此之故,假耿照杀死不肯入庄的“点钢蛇矛”祁星、阜山大侠司马平等,以免天霄城占庄搜宝的风声流入江湖。

此举虽不免令舒意浓多受渔阳正道压力,但棒打出头鸟,她本来就没少了各方的质疑声浪,也不差这一桩。

但须于鹤是拉拢行云堡的关键,打伤他更能增加结盟的紧迫性与说服力,杀之反倒不利。

至于北面林中埋有硝药一事,舒意浓早向血骷髅详细禀报,血使大人指点假七玄盟避开陷阱,也就是左手交右手的事。

这个合作模式可说理想之至,就算逮到假七玄盟的所谓首脑,也拷掠不出内情来,双方根本没有见面乃至结识的必要。

舒意浓无法理解,把两拨人聚集到骷髅岩来的用意,何况在敌众我寡、双方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心中隐觉不祥,然而已无退路。

假耿照的外氅被她割得破破烂烂,索性脱下一扔,露出内里的短打劲装,簇新的短褙子、腰带、臂鞴乃至单肩护甲,全以染黑的皮革制成,剽悍肃杀之余,更透着一股张扬跋扈的少年气,舒意浓几乎把掠过心版的“屁孩”二字脱口逸出,还好及时醒神,硬生生憋在嗓眼儿里,但青年的下一个动作却令她差点惊呼失声——

“大家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何必遮遮掩掩?敞开来说话罢。”揭下面具,露出一张青白微瘦的俊俏脸庞,凤目隆准,两道粗浓剑眉斜飞入鬓,好看是够好看的了,就是透着小白脸似的轻浮,一如他肆无忌惮的口吻:

“你天霄城之人,在浮鼎山庄杀了我不少手下,这帐该怎么算,舒意浓?”

“那不是你的手下,方骸血,是血使大人的。你少说两句行不?”

跪地的众人之间,抬起一张小巧精致的鬼面,从身形和嗓音判断,应是冒“玉面蟏祖”雪艳青之名、宫装裸足的俏美少妇。

舒意浓暗忖:“原来他叫方骸血。”东海武林中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号,以他至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这身功力也是高得吓人了,不知是何来历。

少妇故意叫出其名,一来是压制现场气氛,避免继续生温,毕竟浮鼎山庄一役己方受创者众,这帮冒名的家伙多是匪徒出身,倚仗人多对舒意浓动手报复,也非不可能之事。

那假冒七玄盟主耿照的青年方骸血,正是这样的居心,意图煽动旁人生事,待乱起时作壁上观,以此为乐。

自众人集结以来,这厮着实干过几回类似的勾当,折损不少同伴;初期与少妇一同入伙的多已不在,只剩那楞头楞脑的女巨人。

把他的名字泄漏给舒意浓知晓,算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方骸血的面色沉落,嘴角扬起,咬牙狠笑:“白如霜,你也管太多了,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么?”毫不客气地以她的真名回敬。

少妇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他。

舒意浓心中一凛:“果然是她!”

白如霜自不担心被她听见名讳。事实上,虽非亲自交割,正是舒意浓把囚禁在天霄城地牢的白如霜交给了血骷髅。

身为烟山十鼍龙之首“恶蛟”沙阎的押寨夫人,“玉指勾魂”白如霜在渔阳武林也算小有名气。

她与十鼍龙中行八的“铁桨横蛟”军荼利——不知来处、不知何往的女巨人以军荼利明王为名——是在鼍龙寨一役中,少数被俘虏的首脑,当初与之同降的水寇弟兄们,早以七玄同盟之名死于各地的侵袭行动中。

舒意浓在浮鼎山庄外便认出了白如霜和军荼利,并不意外,血使大人总能拿出诱人的甜头与可怕的棘鞭,使每个人最终都能站上合适的位置。

方骸血还待寻衅,石窟中的两排炬焰无风剧晃,众人齐齐转身,朝阶上俯首,白如霜起身垂手,朗声道:“恭迎圣使千岁、千岁、千千岁!”余人随之高呼。

舒意浓颇觉讶异:“没想到这伙人里,竟是由她领头。”但白如霜乍看风流轻佻,行事精明谨慎,脑袋清楚,委以重任似也是理所当然。

假七玄盟若由方骸血指挥,血使大人只怕是头痛欲裂。

咿呀一声石磨异响,阶台顶的王座转正,其上倚着一条修长的血红袍影,不只衣裳鞋履是彤艳艳的红,连外披的大氅也是刺目的猩红,厚厚绒氅丝毫掩不住王座上滑润如水的诱人曲线,一双垂坠的沉甸乳瓜轻轻颤晃,益发衬得蛇腰紧束;浑圆结实的长腿恣意交叠着,那股子慵懒绵软直欲酥入骨里,便是未露半点肌肤,也足以令人怦然难禁。

虽未显露真容,但死海血骷髅不仅是女人,还是个充满诱人魅力的艳妇。

她以血色布巾裹头,戴的骷髅面具非是人首模样,而是山魈狒狒一类的黄白颅骨,似是实物;眼眶夸张地挤在近乎头顶的位置,吻部突出,上下四枚獠牙交错,应是鼻孔的镂空处,依稀能见一抹鼻尖、红唇或尖颔似的女子脸部残影若隐若现,但始终无法看清。

山魈的颅骨面具上涂着暗褐色的血渍,甚至能看见指纹,像是女子徒手蘸血揩抹,乍看紊乱的条纹却有着越看越深、几欲沉溺的怪异魔力,一如顶着兽颅、曲线惹火的血袍女郎。

或许连舒意浓自己都不曾察觉,她之所以能为血使大人驱策,很可能是因为只有在血骷髅面前,她才觉得自己平平无奇,没有能被称作“尤物”、受人觊觎的殊异之处,她宁可迎视血使大人的轻鄙不屑,也不愿意像块美肉般,活在旁人贪婪的目光里。

山呼歇止,直到回荡于石窟内的余音散尽,复归死寂,石王座上的美人仍无开口的打算。

骷髅岩之内凿有极高明的通风管路,深夜于此,即使两侧插满火炬,仍觉阴凉,但不知为何,人人的面具里全都是汗,滴得身前地面汇成了小小水洼。

血袍艳妇的手里拈着一串珠,每颗如龙眼大小,黑中透红。

她纤长白腻的指尖揉着珠子,明明没什么挑逗的意味,却让人产生她揉的是布满朝露的艳熟葡萄,是勃挺膨大、越发坚硬的乳尖肉豆蔻,乃至剥出玉蚌嫩皮的胀红蛤珠的错觉,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

“不许露出真容,这是骷髅岩的头一条规矩。你是忘了,还是没当回事?”却是对方骸血说。

青年微瘦的腮帮绷出棱峭的线条,眉心紧皱,露出一抹狠笑,正欲开口辩驳,见血骷髅捏住了珠串上最大的那枚珠,面色丕变,硬生生咬住嘴唇直到渗出鲜血,跪地俯首,哑声道:“属下知错。”

血骷髅慵懒点头,权当受了,抚珠续道:“那‘不许擅称真名’这一条,你们是忘了呢,还是没当回事?”白如霜颤声道:“属……属下知错。”方骸血闭目不答,满脸的桀骜阴鸷,说是默认,也可能是满腔愤懑,不肯接口。

“那本座就当你们都认了,再有下回,定不饶赦。”

“多谢……多谢圣使开恩。”白如霜声音都变了,伏地簌簌发抖,半点也看不出受了恩惠的模样。

方骸血冷笑道:“就你这窝囊——呃啊!”忽然倒地蜷缩,浑身剧烈痉挛,两眼翻起,口吐白沫,彷佛羊角风发作。

血骷髅仅是在那枚珠上点了一下。

她见白如霜微微撑起,似是做好准备,又轻点了长串上的另一枚血色珠子,白如霜惨叫一声翻身栽倒,娇躯拱起放落、拱起放落……宛若雷殛贯体,模样虽然滑稽,全场却无一人笑出。

两人的异状仅维持了片刻,便即消失,但剧烈的痛苦似乎耗尽体力,只听得断续的低吟声回荡在石窟内,闻之令人胆寒。

那串心珠,是血使大人控制这帮亡命之徒的法门。

向血骷髅宣示效忠时刺缴的一滴鲜血,被奉玄圣教的独门术法炼进珠内,一旦于珠上驱使秘法,其人便会痛苦不堪,胜过世间一切酷刑;尝过一次厉害,此后再也不敢生出贰心。

心珠并非只有坏处而已。

扮演玄帝神君的“瘣道人”张冲据说死过一次,被心珠唤回后,便得到了汲取他人命元增进功力的异能,他所练的《雪花神掌》须以阳元淬阴劲,才有了浮鼎山庄外、强夺垂死同门命元之事。

但以血使麾下之众,用心珠复活死人也就这回而已,并非人人都有机缘,只能在冲锋陷阵时安慰自己,万不幸落得身死收场,起码是比对手多点儿机会两世为人的。

方骸血的功力远高于白如霜,较她更快恢复,猛地撑起半身,血丝密布的凤目恶狠狠地瞪着舒意浓,哑声嘶道:“贱婢——啊!”倏又倒地抽搐,颈面胀红如溢血,抠抓着胸颈似乎吸不进半点空气,将欲断息。

他连犯两条,本就该被处罚两次,舒意浓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心珠加诸在宿主身上的痛苦次次不同,难受的程度则无分轩轾,方骸血第二回的恢复时间,明显要比上次延缓许多,直到白如霜都重新跪好了,他还蜷在地上抽搐,可谓丑态百出。

以这厮心高气傲、目无余子,可比杀了他更难受。

喜欢方骸血的,这些人里肯定是一个也没有,但瞧他的惨状,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或许这才是血使大人的真正用意,舒意浓心想。

血骷髅清了清喉咙。

“我决定在你们当中挑个人死。”

为什么?

是因为浮鼎山庄一役,表现得不好么?

但众人确实打下放鹰寨,取得西宫川人首级……到底哪里不够好,难道不该是让犯错的人以死谢罪么?

凭什么让旁人也来承担?

疑问如风暴般扫过舒意浓心头,她不信只有她一人满腹疑窦,现场却无人稍置一词。

会提出质疑的人早死光了,活下来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血使大人不满意,就得有人死。

想法子别让那个人是自己就好。

“死谁好呢,白如霜?”

娇小的少妇身躯微颤,没敢迟疑,慌忙起身——过往也不乏被指名之人答得稍慢些,反倒占得该次死亡名额的例子。

白如霜心念电转间,闪过了几个名字:纯论实力,方骸血是这帮人里最突出,莫说单打独斗,每个小团体各自围战,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方骸血对女人极不友善;他那种想把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揉碎、弄坏看看的自毁倾向,总有一天会把众人拖进地狱……

但血使大人不会舍弃麾下的第一战将。

这不是赏识甚至不是征询,而是测试。她如果把这个指名的机会拿来斗争,那么死的就会是她——

“……回圣使,不该活着的人,早死在战场上了。非要挑一个的话,我选最弱的。”她在心里筛出了三人,正观察现场众人的反应,决定推出伤害最小的那个当代罪羊,忽听一声暴喝:“你个装神弄鬼的下贱婊子!不拿老子当人……老子跟你拼了!”满地篷影间飞起一个壮硕黑影,径扑向石雕王座上娇慵横陈的血袍丽人,白如霜认出是假冒苍帝神君的横练好手、人称“丧门星”邓彪的,不在筛出的三人之列。

谁也料不到他个专练外门的魁梧糙汉,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眼睁睁见他扑至王座侧畔,莫说血珠串子,连血骷髅都在他一臂所攫的范围之内,那只蒲扇似的巨灵掌几与山魈颅骨一般大,连面具带其下娇媚的小脑袋一并捏碎,也就是捏死蝼蚁般,毫无悬念。

血骷髅动也不动,啪的一声,轻轻掐碎了一枚珠。

邓彪忽跌落在地,喝醉酒似的摇晃扶起,双手掐着喉头,发出怪异至极的咯咯气声,歪歪倒倒踅到石窟的角落,抓着自己往墙上猛力一撞!

啪嚓脆响过后,壁上留下个令人怵目惊心的殷红印子,邓彪的额畔则以视觉可辨的幅度塌平一角,他却彷佛没有痛觉,持续撞击着石壁,又将手伸进咽底撕抓,简直像要活活抓出头鲮鲤或鳅鳝般执着。

一片死寂的石窟中,只有骨裂、干呕,以及血肉搅动的浆腻声回荡着,使间或夹杂的呜叫与呓语都变得微不足道。

在场没有一人不是背着几十条、乃至上百条人命,但无论看过多少回,都无法对这个炼狱重现般的情景感到麻木。

庙宇中那些劝人为善的地狱壁绘与之相较,简直比乡里儿童的涂鸦还要趣致善良。

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却没人敢移开视线,只能拼命瞠大血丝密布的凸眼,以避免自己加入报应的行列。

最终邓彪的死状难以形容,异样的支离破碎若非亲睹,绝对无法相信是死者自己造成。

失神的大汉摧毁着头颅身躯,碎脑开膛,众人被逼看到他倒地不动,上身几乎失去人形,血骷髅才下令散会,只留下舒意浓与方骸血。

舒意浓忍着呕吐的冲动,尽量连余光都不瞟往那个方向,方骸血却饶富兴致地蹲在尸体旁,时不时挑起某些形状骇人的肉块,像捡到什么有趣玩意的顽童,更令她心生厌恶。

接掌天霄城三年余,她也渐渐摸索出统御之道。

这回浮鼎山庄不能说打得漂亮,但灭庄的威慑力摆在那儿,须于鹤也确实被吓破了胆,从最初反对七砦结盟的立场转变为赞成派;即便不赏,也决计不算失败。

然而,赏赐是无法满足这些冒名七玄首脑的匪徒的,他们被剥夺的本来就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尊严和自由。

要更好的利用他们,恩不如威,赏不如罚。

若白如霜随手指了个替罪羊,这便是单纯的立威屠宰大会,是邓彪沉不住气自找死路,反而让血使大人借机除掉一名负贰之徒。

把看戏的都赶走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拉上行云堡的须于鹤,以及能够连结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梅少昆,召开渔阳大会的条件已然满足。

到了这个阶段,负责挑事的假七玄盟和负责操盘的天霄城不能再分头作战,多头马车必露出破绽,到时白忙事小,就怕舒氏身败名裂,数百年声誉毁于一旦。

她不敢天真地以为,奉玄圣教会珍惜“玄圃天霄”的名声胜过自己,只能使天霄城的壮大持续对圣教有利,借此争取圣教支持,以重振家门。

但方骸血于她有如芒刺在背,血使大人让他知道的太多了,这厮既无守密的意愿,也不在乎泄密对天霄城带来的伤害——说不定还跃跃欲试——舒意浓需要趁主导整个渔阳侵攻的机会,设法箝制方骸血,想法子除掉他,才能根绝后患。

“……七玄近日将至,据传冷炉谷那厢已在筹备北行,得加速推展在渔阳的行动。”血骷髅听取木骷髅取走异铁一事后,明显兴趣缺缺,果然将话题直接转到了策略面的研拟商讨。

只是听到后来,舒意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扣除七砦残存势力中较强的行云堡、鸣珂帝里,其余四家不过是久僵之虫,须得尽快拿下。梅玉璁既死,双燕连城没甚上得了台面的高手,可列为首要目标,以梅少昆为饵,诱杀西燕峰本家的首脑,如此——”

“且……且慢!”舒意浓强抑惊诧,极力维持恭谨:“启禀血使,若能妥善利用那梅少昆,七砦之中,我方预计可得天霄城、行云堡、双燕连城和龙野冲衢四张票,足以在渔阳大会中拿下盟主,何须多动刀兵?”

血骷髅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

“在浮鼎山庄连麦子都没多抠出一粒,你拿什么开渔阳大会,还想支应七砦联盟的花销?陈兵烟山、玄远滩就快掏空你玄圃山那点家底了,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方骸血噗哧一声笑出来,幸灾乐祸的表情无比挑衅。

血骷髅可不是在同她说相声。

原本合并七砦的战略构想,就是建立在“吞并浮鼎山庄财富”的基础上;洗劫摇花门姚氏、通宝钱庄等七家所得,并未进得舒意浓的口袋,而是由实施劫杀的假七玄盟接受,支应团伙的各种用度,剩下的若进了圣教库藏,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没了预想的财源军资,虽可另寻行云堡、鸣珂帝里挹注资金,因此受制于人不说,谁又肯平白拿出如此巨额?

“渔阳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亡魂比人多。”血骷髅淡道:“北域豪杰,历来是凭刀锋说话。尽起我圣教菁英,迅速压制七砦,七玄差不多就该来啦!打赢了这一仗,圣教便可浮上台面,正式于武林站稳脚步。为此,我们需要战将,尤其是常胜不败、百兵辟易的战将,趁外道七玄那捞什子盟主年少可欺,一举将这天赐的花红拿下!”说着瞥了方骸血一眼。

舒意浓从头顶凉到脚底心。

她一直以为冒七玄盟之名只是权宜,岂料血骷髅的目标,竟是那名不见经传的正牌七玄盟主耿照,要将他诱入渔阳地界,做为奉玄圣教横空出世、扬刀立威的祭品。

(我在这其中……能扮演什么角色?这样下去,圣教岂有用得我天霄城处?)

“你最合适、也只做得好的,自是教尊的新妇了。”

舒意浓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无意间说溜了嘴,抑或一如既往般,血使大人总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婀娜的血袍丽人懒洋洋起身,食指轻摁舒意浓额头,一团异芒忽自女郎身下亮起,同时那股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灼刺,再度于额间绽开;全身的力量彷佛被抽干,只能软软坐倒,连手臂都抬不起,腿心沁出异样的湿热,逐渐剥夺了思考能力。

“……骸血他受了内伤,这事说来你也有错。”血骷髅凑近女郎绯红的粉颊耳垂,语带讥诮:“为表诚意,献出你的处子元阴给他治伤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