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姜碧瑶入宫,当然是见姜碧兰已经失宠,为了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立刻换了筹码。然而姜碧兰对他的信任,其实也已经单薄得可怕。他送另一个女儿入宫,左苍狼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他的两个女儿就会自己斗起来。
慕容炎出了南清宫,突然问王允昭:“方才孤提到出使西靖,她似乎非常平静,反而只是提出交换条件。”
王允昭说:“将军素来便是以大局为重的人。”
慕容炎说:“上次她在西靖……西靖皇帝给了她那样的羞辱,孤觉得,她应该是再不愿去到那个地方的。”
王允昭说:“可陛下既然有令,将军毕竟也是身为臣子的,岂能抗命?”
慕容炎说:“她不是不敢抗命,她是觉得,无论她愿不愿意,孤是一定会派她去的。”王允昭愣住,慕容炎说:“她并不觉得,孤真的会担心她的安危,会考虑她的感受。她不再信任孤了。对吗?”
王允昭笑着说:“陛下多虑了,将军毕竟不是小女儿,她应该也知道,陛下只有派一个机警敏锐、且熟知西靖军事的人过去,才能保证西靖不耍花样。而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炎转过身,正视他,说:“可是孤根本没有打算派她过去。”
王允昭怔住,所以他方才的一番话,其实是在试探左苍狼?慕容炎往前走,说:“既然如此,就派她过去吧。”
为什么不能抱着我,告诉我你不愿前往呢?为什么要那样微笑,说着一些客套疏离、口不对心的话?
我突然好怀念,当年大蓟城的地窖里,烈火焚城、杀声震天。那个烟尘满面的女孩说:“如果,以我身躯,可慰主上之心,我愿意。”
而今王城,伊人衣冠如雪,可是那个女孩哪里去了?
能不能、让我再牵着你的手,无论狼烟漫天,还是太平春秋。不要用那种平静柔软的目光看我,那让我觉得相隔千里,再看不透你的喜怒哀乐。
夜里,慕容炎没有过来南清宫。左苍狼也不在意,抱着慕容宣,让芝彤喂他喝药。太医在一旁侍候,说:“三殿下只是凉了肚子,将军不必担心。”
左苍狼嗯了一声,小家伙闹了大半天,晚间倒确实是好些了。她说:“我南清宫的奶娘是不是没有经验啊,怎么好好的还会让殿下受寒?”
两边的奶娘赶紧跪在地上,还没说话,外面有人来报:“将军,王总管过来了。”
左苍狼倒是意外——王允昭可是个大忙人,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她说:“请。”
王允昭进到内殿,看了一眼左苍狼怀里的慕容宣,倒是带了些笑意,说:“将军这里倒是热闹。”
左苍狼说:“总管说笑了,我没带过孩子,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看不出来。若是奶娘也看不出来,那就有些可怕了。是以将奶娘叫过来问问。”
王允昭说:“将军若是不放心,奴才再找几个经验老到些的奶娘过来。”
左苍狼也不客气,说:“那就有劳总管了。总管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王允昭看了看左右,左苍狼会意,把慕容宣递给芝彤,然后把人都遣了下去。王允昭这才说:“其实今日陛下过来找将军,并不是为着西靖的战事。”
左苍狼说:“总管请直说。”
王允昭说:“将军上次在西靖……受到苛待的事,陛下并不是不知道。若是将军提出其他合适的人选出使西靖,想来陛下也不会拒绝。”
左苍狼这才重新打量他,慢慢明白他的来意。她说:“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允昭说:“将军是个聪明人,好些话,想必是真的能懂。陛下对将军,其实甚为厚待。只是他毕竟是君主,很多事,难免身不由己。将军何必事事跟他计较呢?”
左苍狼说:“只要陛下能够让以轩担任此战前锋,我可以出使西靖。”
王允昭说:“将军。”
左苍狼没再说话,竟然没有丝毫因为他的存心试探而愤怒伤心。也再不能,去思去想他的心意。其实无论去到哪里,都胜过呆在这宫里。
爱情才是这世界最残忍的东西,梦起时一叶障目,瑰丽无比,哪怕明知是水月镜花,也让人朝思暮想、日夜牵肠,虽死无惧。而梦醒时再看他,只会奇怪当初被何物蒙了心,连呆在他身边一时一刻,都让人觉得度日如年、厌恶不已。
梦有多迤逦,醒时便有多惊心。
谁见了花团锦簇、春葩丽藻,能预见白草黄云、花落叶枯、世界荒芜?
☆、第 110 章 礼仪
攻伐孤竹之事,刻不容缓。
正月十五刚过,西靖皇帝简炀就派来特使,与慕容炎商议出兵之事。西靖也着急,简炀几番伐燕尽皆败北,如今有心攻打别处,也有跟慕容炎一样的顾虑——万一大燕趁机来袭,也是麻烦事。
现在既然慕容炎有心攻伐无终,他们出兵孤竹,倒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可是简炀不相信慕容炎,同样慕容炎也不相信他。如今要缔结此盟约,双方都急,却久商不下。
简炀曾提出各遣质子,但是慕容炎膝下三子,皆在襁褓之中,也不合适——再说了,以他的性情,真要违约,只怕也不会在意一个言语尚不能的婴儿。
眼看如今已经将至春季,不能再等了,简炀也让了步,愿意各派遣将领一名,随军。往来通信无阻,双方军队互通行踪,以免对方暗袭。慕容炎对于这个提议表示接受,然而这并不是小事,西靖与大燕多年交战、积怨已深。
军队之间更是互相仇恨,万一将领到达敌营引起冲突,反而不妙。
慕容炎也遣使前往西靖,为慎重起见,约定双方君主亲自前往白狼河,饮血酒立誓,以缔结盟约。
这一日,正是慕容兑和慕容泽的满月酒。宫里姜碧兰姐妹、可晴和左苍狼当然都有列席。慕容炎因要亲自前往马邑城,便也宴请了朝中大臣,以此宴为践行宴。
姜碧兰坐在慕容炎身边,因着慕容兑和慕容宣都还小,怕受了寒,也没有抱出来。倒是慕容泽已经满一岁,如今正是蹒跚学步之时,能够含含糊糊地叫父王。
他被交给姜碧瑶抚育已经三个多月,姜碧兰一见他,眼泪就溢出眼眶。她想伸手去抱孩子,慕容泽却慢慢地躲到姜碧瑶身后。姜碧瑶把他抱起来,笑着道:“孩子还小,有点怕生呢。姐姐不要见怪。”
姜碧兰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两个人分别在慕容炎左右坐下,慕容炎扫了一眼左苍狼,见她席位在姜碧兰后面,也没说什么。等诸臣都入席,他方道:“三月初六,孤将亲赴马邑城,与西靖皇帝简炀订立盟约,适逢宫中两位皇子满月,特召集众爱卿一聚。孤不在这些日子,朝中政务由丞相薜成景、甘孝儒共同处理,如有要事,飞马报予孤知晓。众爱卿有难以决断之事,须听凭二位丞相裁决,平时亦要克己奉公、勤政爱民,如孤在时。”
诸臣起身叩拜,慕容炎扫视群臣,继续道:“此次结盟,约定双方须派遣一名将领入营,互为监军。以免西靖出耳反尔,趁我等出兵之后,再犯燕地。是以此人不仅需要熟知军事,更要对靖军了若指掌。孤思来想去,还是左将军最为合适。”
他这话一出,达奚琴最先皱眉,明知慕容炎并没有和众臣商量的意思,他却仍然站起身来:“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群臣俱静,左苍狼如今跟慕容炎的关系,朝臣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的。慕容炎的个性,大家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他的女人表示亲近。就连袁戏等大老粗,知道寄给左苍狼的信件会经中常侍之手,都会注意措词。
左苍狼望定达奚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达奚琴却仍道:“左将军如今身体已不比从前,只怕难耐征途之艰苦。而且将军毕竟是女儿身,出入大燕军营也就罢了,长期逗留于西靖军营,恐多有不便。”
慕容炎目光阴沉,许久才缓缓问:“依大司农之言,该派何人前往呢?”
达奚琴说:“回陛下,微臣曾与左将军同征小泉山,与靖军也多有接触。如蒙陛下不弃,微臣愿意前往西靖军营。”
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又看了一眼达奚琴,说:“想不到大司农倒是考虑周全。”
达奚琴低着头,说:“微臣只是为陛下与将军考虑,将军如今身份……毕竟特殊。哪怕是为了陛下颜面,也不应该……”
慕容炎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姜散宜突然说:“前几日见左将军与瑾瑜侯在千碧林煮酒赏花,我便知晓二位私交不浅。如此,也难免瑾瑜侯会放心不下左将军独自出使西靖。”
慕容炎眉头紧皱,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没有说话,慕容炎沉声说:“孤意已决,不必多言。”
及至开席,姜碧瑶为慕容炎斟酒,姜碧兰几次想抱抱慕容,都被他躲开。慕容炎脸色一直阴沉,姜碧瑶轻声说:“陛下此去马邑城,将有两三个月的光景。碧瑶一个人呆在宫里,必然千思万想,日夜难安。”
言语之间,已经很明显地希望他能带她一并出宫。慕容炎说:“若是空闲,便好好教导泽儿。王后亦在宫中,你们姐妹二人作伴,想来也不至寂寞。”
姜碧瑶微微嘟了粉唇,说:“可是碧瑶素来只在书中听闻边城极景,心中也一直向往。陛下能不能……”
慕容炎转过头,直视她的双眼,说:“不能。”姜碧瑶微怔,那时候他眼中的果决令她觉得陌生。等到她明白,慕容炎是真的不会带她同行时,他才说:“边城苦寒,路途艰辛,你不必前往。”
姜碧瑶这才反应过来,忙举杯道:“如此,碧瑶只好祝陛下路途顺意,早日归来了。”
慕容炎同她饮了一杯酒,这才温言道:“你素来懂事,孤也不担心什么。孤不在的日子,后宫诸事,由你和王后共同处理。”
姜碧瑶这才开心了些,与他对饮。姜碧兰一直低着头,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确实是收敛了许多。慕容炎也不再多说,只是看了一眼达奚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心思莫测。
第二天,慕容炎启程前往马邑城。左苍狼随行,薜东亭留下守护宫闱,王楠、许琅带兵护驾。仪仗列出几里长,一路浩浩荡荡。慕容炎一身金色的战甲,盔上红缨鲜艳,英气犹胜当年。
左苍狼却选择了车驾,此去西靖,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当然还是保存体力得好。因为无人会在意,终究也学会了自己保重,不再逞强。
一路无话,等到车行至马邑城,慕容炎直接去了白狼河。白狼河两人岸之间,西靖和大燕的军队俱都严密布防,放眼一望,密密麻麻全是甲士。
河中心有一艘巨船,船中央设了高台,周围无障无蔽,视野辽阔。周信见他过来,立刻前来回禀:“陛下,我方已经严密搜查过船只与水域,没有问题。”
慕容炎略略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跟上。”
左苍狼跟着他乘船踏上巨船,前方西靖皇帝简炀也乘船而来,双方相会,西靖帝简炀上下打量左苍狼,微笑说:“左将军,别来无恙?想不到左苍狼穿上衣服,也是风情不减。”
袁戏等人闻言,立刻就欲拔剑,左苍狼竖手制止。慕容炎说:“卫将军回朝之后,提起西靖,曾言西靖礼仪奇怪,外臣面见君主,须寸屡不着。如此礼仪,孤也是闻所未闻。”
简炀这才上下打量慕容炎,他跟慕容炎也是第一次见面,当下笑道:“当初燕国太上皇慕容渊口口声声称寡人为君父。若论辈份,燕王当是寡人孙儿辈,如今觐见长者,就是这般礼仪吗?”
他这话一出,周信等人都是面色一变。慕容炎微笑,说:“当初靖强燕弱,太上皇敬的不是靖国君主,而是有能有识之明主。可是随后数年,靖国数次伐燕无功,已成燕国手下败将。这辈份,也是时候纠正了。”
简炀冷哼了一声,慕容炎正色道:“如果简兄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口舌之争的话,就请简兄解衣吧。”
这回轮到简炀和周信等人愣住了,简炀问:“什么?”
慕容炎说:“当初孤王的卫将军前往西靖国都,简兄曾令她人前解衣,并以西靖百姓奔走相迎。孤王想,这当是西靖迎接来客之礼仪。如今你我会晤,虽是于边城河上,但礼不可废。简兄请吧。”
当时正值三月,春寒料峭,何况是在边城河上?简炀怒极反笑:“燕王此次,真是诚心前来结盟的吗?还是只是为报一己私怨,泄愤而已?”
慕容炎轻掸衣角,说:“不瞒简兄,兼而有之。”
简炀怒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你我毕竟是一国之主。难道还要赤、身、裸、体,登临台上,以为天下笑谈吗?”
慕容炎说:“孤虽为燕主,然而入乡随俗的道理却是懂的。既然这是西靖的规矩,孤当然也愿意遵守,以示诚意。”
简炀说:“慕容炎!”
慕容炎笑说:“孤已做到此等地步,简兄仍无动于衷,看来是无意和谈。如此,孤久留无益,就此告辞。”说完,一拱手就要走。简炀气急,慕容炎竟是真的转身准备走了。
任旋等人俱是暴怒,简炀总算还未失理智,问:“今日之举,受益的并非我西靖一国,你非要置这一时之气吗?”
慕容炎说:“简兄言重了,当初简兄既然要求我卫将军执礼而至,今日简兄就需依礼而来。否则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简炀怒极反笑,然而此时西靖确实已经将粮草兵马俱都屯集完毕,军队拖一日就耗费一日钱粮。先时只道他万无反悔之理,哪里想到他会在这里等着他。简炀咬牙,随后解下披风,递给任旋。任旋急道:“陛下!”
简炀不言,又解下外袍,最后一怒之下,索性除下中衣,见慕容炎还不作声,他怒道:“莫非你要寡人独自吗?”
慕容炎这才缓缓解衣,递给身后的左苍狼。简炀见他也解衣,反倒愣住。慕容炎除去外袍、中衣,随手递给左苍狼捧着。随后脱下靴子置于船头。
最后两位君主均着赤着上身、光着双足,仅着白色中裤同登高台,以缔盟约。简炀与他割破手指,滴血入杯中,突然说:“你很不错,比你那废物父亲强出许多,寡人喜欢你。”
慕容炎滴血之后,放下小银刀,说:“承蒙简兄爱重,孤王虽不喜男色,但也愿在后宫之中置一宫苑,安置简兄。”
简炀气结。
☆、第 111 章 离间
白狼河上,巨船搏浪,慕容炎和简炀迎风而立,共执玉敦,向北宣盟。
饮完血酒,简炀问:“寡人一直有一事想问燕王。”慕容炎说:“请讲。”
简炀说:“上次,贵国左将军入靖都作客,燕王一边许诺以城池相易,一边暗中派人前来劫人。”慕容炎说:“简兄若是要对孤王予以道德上的遣责吧,孤王这便洗耳恭听了。”
简炀摇头,说:“寡人倒还不至于无聊至此。寡人只是想问燕王,如果当时燕王派来的人失手,未曾救出左将军,燕王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
慕容炎略略低垂了视线,看见船舷一侧的左苍狼。那一天她着了素锦长袍,丝绦束腰,长发高扎,风急浪涌之间,英气逼人。
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就算真的会,又岂能在简炀面前直说?他说:“不会。”
简炀大笑,说:“你这样的人,真是虚伪至极。当时你派了两拨人,如果第一拨不能得手,是不是就要将她杀死在靖都?”
慕容炎的视线如河上疾风,左苍狼察觉了,略略抬头,正好与他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慕容炎说:“简兄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