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 有赵长宁苏白在,他们是亲家来人,夏老太太极是客气,大家说了一巡话,夏老太太对夏太太道,“我接了你们要回来的信儿,高兴的三天没睡觉,这宅子重又收拾 了一遍,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孙媳妇和阿文的屋子依旧在东厢,我想着,孙媳妇肯定有陪嫁过来,只是打扫了一下,余者你们小夫妻自己收拾吧。阿玉跟我 在后头住,同莲姐儿做个伴儿。阿武住你们东耳房便好,西厢是给两位亲家哥儿预备的,还有送你们回来的同族兄弟,南边一溜儿屋子,只是委屈两人一间了。”
赵长宁笑,“我们来的人多,都不是外人,哪里说到委屈了。老太太千万莫如此,叫我心里不安。”
夏老太太笑的慈爱,“你们这千里迢迢的过来,又是这样的年纪,我一见就心疼。让你们姐夫带你们去歇一歇吧,晚上咱们一道吃饭,你们也尝尝咱们蜀中的风味儿。”
大家说了几句话,夏老太太便让儿孙们自去休息。
夏老爷夏太太带着儿子媳妇的告退,夏太太对赵长卿道,“先去你们屋吧,也歇一歇。”又跟长子道,“好生看顾阿宁阿白,他们小。”
赵长宁实在牙酸,又不好表露什么。在外头,他还是极懂规矩的。苏白面含微笑,风度翩翩,将本宅的几个丫环看得脸上微热。
夏文赵长卿先去了西厢,见预备的还周全,赵长卿道,“一会儿我叫红儿过来,她是个伶俐的,有什么事你们只管吩咐她。”
赵长宁道,“知道了,姐,你跟姐夫去歇着吧。”
赵长卿一笑,夏文道,“宁弟、阿白,若有什么事,我跟你们姐姐就住对面,直接过来就是。”到底啰嗦了几句,方携赵长卿回自己屋去了。
以往夏老爷虽只是在县衙当差,可见当初还是有一份家业的,夏家这院子相当宽敞。正房一溜六间的屋子,东西厢俱是五间,宽敞的很。尤其屋里只有几件家俱而无摆设时,便更宽敞了。
夏文都有些不好意思,道,“先时的东西,值钱的都卖了,就剩下这些笨重物件儿。”这是没来得及卖的,案子便结了。
赵 长卿摸摸一张条案,细看竟还是紫檀的,笑道,“无妨,摆设什么的咱们都带了来。”赵长卿原是不想带太多东西的,还是凌氏有见识,说她道,“你就是十万两银 子揣身上,别人见不着,就会小瞧你。家俱不带倒罢了,太粗笨,也沉重,衣裳帐幔、玩器摆设、胭脂水粉……这些都妥妥的带上,拉他二三十车去,不叫人小 瞧。”于是,连带亲戚朋友送的,还有赵长卿自己的东西,真的装了二十几车,夏文的也有两车,余下的是夏老爷、夏太太、夏武、夏玉,还有丫环小厮的东西。
如今东厢就有五间,很够摆放。
赵长卿笑,“咱们各屋都看看。”
五 间屋子,有两间是夏文的书房和会客的地方,另外三间是起居所用。房前种着芭蕉,绿油油的叶子宽阔舒展,看出来有些年头了。永福已经命人将东西抬到了屋子外 头,先验过外头封条,同小丫环一箱一箱的打开,每开一箱,先把东西对着单子如数点过搬进去摆好,再开第二箱。除了玩器摆设,另外帘栊帐幔、被褥铺盖、茶盅 茶具、香盒妆镜、胭脂水粉、盂盆巾帕等一一换了新的。有些暂且用不到的,便汇起来放在几个箱子里,密密的锁起来放好。还有些尺寸不对要做新的,都一一记录 下来。
赵长卿素来规矩如此,样样清楚。
不过大半个时辰,永福便带着紫儿、绿儿、香儿都收拾好了。绿儿香 儿都是新选上来的丫环,原是赵家庄子上的闺女,当时赵长卿有意要给家里添人,庄子上送了四个丫环两个小厮,丫环都是按颜色取的色儿,四人分别的是绿儿、朱 儿、丹儿、香儿;其中朱儿跟了夏太太,丹儿服侍夏玉,绿儿、香儿便在赵长卿屋里学着服侍,如今多是做些粗使活计。小厮是平安、平贵,平安在夏文身边,平贵 跟了夏武。
赵长宁带了小厮永寿过来,苏白也带了随从永康。
夏文都不禁赞道,“永福真是能干。”
永福微身一福,紫儿端来新沏的香茶,赵长卿道,“你们也下去歇歇吧。永福记着,这个月大家辛苦了,多发一月月钱。”
紫儿露出喜色,忙行过礼,同永福退下了。
夏文自在的坐在榻上,笑,“还是这样摆设舒坦,跟咱们原来的屋子一样。”
赵长卿笑,“我也这样觉着。”
夫妻两个说起些私密话来。
后 头夏姑妈守在夏老太太身边,咋舌道,“唉哟,我听丫环说,文哥儿媳妇可是不得了,光嫁妆都拉了二十几车回来。母亲算算,这得多少台。金的玉的银的铜的,能 叫人闪瞎了眼。就这,听文哥儿媳妇的下人说,许多大家俱笨重,都没带回来呢。文哥儿当真是好运道,娶了这样的媳妇。”
夏老太太 笑,“那孩子原就是个有福的。”其实当初她接了信还不大敢相信,那会儿儿子背井离乡的,身上还带着罪,孙子身上虽无罪责,却是受儿子的连累,身上的秀才功 名都没了。人家六品武官家的千金怎么会肯嫁呢?她还寻思了好久,如今真正见了赵长卿,饶是夏老太太也得说生得模样秀丽,举止也端庄大方,很是不错。
夏姑妈咂摸着嘴里的滋味儿,道,“还是六品恭人呢。娘,你说以后我见了侄媳妇,要不要行礼问安哪?”
夏老太太皱眉,“她就是做了一品夫人,也是咱家媳妇,你这是什么自轻自贱的话,叫人听到笑话!”
夏姑妈笑,“我就是觉着稀奇,文哥儿还是秀才呢,他媳妇就是六品诰命了。文哥儿可得争气,不然就给媳妇落下了。”
夏老太太微微不喜,道,“文哥儿的前程在后头呢。女人到底得靠男人,这才有底气。”
夏姑妈忙恭维起母亲来,把母亲哄的眉开眼笑。
就是住在后邻的夏二老爷家,夏二太太也有一番感叹,“刚咱们从前门走,你见没?”
夏二老爷没明白,“什么?”
夏二太太两眼晶亮,道,“文哥儿媳妇拉来的东西。我的天哪,几十辆大车的东西,一直排到胡同口,排到了街上去,大哥大嫂这可发了一笔。”
夏二老爷斥道,“混账话,难道大哥是去享福的不成?这把年纪受了许多罪,如今好容易平安回来了,就是有些东西,也多是文哥儿媳妇的嫁妆!看什么看,没的小家子气!”
“搬东西那般热闹,我又不瞎,还不能顺便看一眼了。”夏二太太委屈道,“难道我不知大哥受了苦,哎,如今给文哥儿娶了个好媳妇,也算苦尽甘来了。”夏大老爷是举人出身,以往在衙门当差,一家子都跟着受益。话里话外虽有几分酸气,夏二太太也实盼着长房一家回来呢。
“一会儿你过去瞧瞧,今天来的人多,拿些银子多买些酒肉,别薄待了亲家,也叫老太太省省心。”
夏二太太道,“我知道。”
傍晚,赵长卿提早去了夏太太那里,请教家里的规矩。夏太太道,“咱家是书香门第,你本就是个懂礼的,你与文哥儿早过了大礼,只是头一遭回老家见家中长辈。这才是咱们一家子,待后儿我还得带你到族中走动。你是新媳妇,没人为难你,就跟咱们在边城时一样就行了。”
赵长卿道,“我记得了。头一遭见长辈,先时婆婆叫我预备的针线,我预备好了。婆婆帮我看看,可还妥当?”
知 道要来蜀中时,赵长卿已请教过夏太太,这都是之前在边城偷空做的,都是做的鞋子,料子是上好的,针脚细密,老太太是一双宝蓝的软鞋,鞋面上绣的是寿桃。给 夏二叔的鞋上头绣的是翠竹,凌二太太的是并蒂莲花。给夏姑妈的是一双绣梅花的软鞋。赵长卿刚进门时,夏太太也得过赵长卿的针线,夏太太也得赞儿媳妇的针 线,笑道,“你这双手,灵巧如意。”
赵长卿笑,“婆婆喜欢我,自然看我什么都好。”又捧过一个匣子,道,“二叔家的敬弟,听相公 说是个爱念书的,我想着,备一份文房四宝就好。倒是莲表妹,我叫丫环寻了两幅镯子,还没拿定主意。”里头一幅缫丝金镯,一幅缠枝莲花的银镯。”当时她给夏 玉的是一对累丝点红宝石的蝴蝶步摇,这两样,都没有越过夏玉去。
夏太太道,“这幅缠枝莲花的就好,还对莲姐儿的名字,吉利。”
赵 长卿便明白了,将下头的一个小箱子推到夏太太跟前,打开来,里头都是银首饰和小银锞子,赵长卿道,“咱家可有谁呢,上头是公公婆婆,下头是弟弟妹妹。婆婆 也不要推辞,这是我跟相公商量过的。咱们在边城三年,乍一回家,少不了要在外各处走动。相公明年要秋举,前程就在眼前了,若因此许小事叫人小瞧了咱们,咱 们纵使不以为意,叫老太太知道了难免伤感。就是家里爷们儿,都是做大事的,不必因琐事叫他们操心。婆婆待我女孩儿一般,您也知道我的性子,将来相公有了锦 绣前程,什么好日子没有呢?就是咱家,如今也是正经的举人之家,无非是刚回来,事事纷杂,婆婆暂且顾不到这些小事,我方替婆婆想着了。您要是多想,就是我 的不是了。”
夏太太真心觉着,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给儿子娶了个好媳妇。夏太太感怀道,“你们的孝心,我怎能不知呢?只是也用不了这么多,我手里也存了几个,要是不够,我厚着脸皮也会跟你们开口的。”
赵 长卿柔声道,“婆婆存的,是给二弟的聘礼、妹妹的嫁妆。这些也就看着体面些,其实没有多少,婆婆留着赏人。我也是临来蜀中前才想起来叫丫环拿去给银匠打 的,先时忙乱的一团,我一时给忘了,还是永福给我提了醒,我才想起来。我那里也留了一些,想着给相公出门时用,咱们家的爷们儿,出门必是体体面面的。妹妹 刚回来,先时认识的小姐妹们也得走动。这些日子,相公车船上都在背书,用功的很,些许小事,不让他分心。”
夏太太感慨,“文哥儿将来没出息,都对不住你。”
赵长卿笑,“相公有志向,咱们一家子一条心的过日子,我就知足。我心里盼相公好,只是有些话也只能跟婆婆说,相公本就是长子,肩上担子重些。前程的事,我见相公用功,反是存在心里不敢多说,不然倒叫相公存了心事。”
赵 长卿本就是自己的长媳,又这般懂事,婆媳两个关系没有不融洽的,两人说着话,不由便说深了,“这话我只与你说,你心里有个数。咱家人不算多,你二叔是分出 去自己过的,就在咱们后头,三进的院子,你二婶有些掐尖儿要强,却也不是不讲理,她说什么,爱听的听几句,不爱听的当没听到就是。再有就是老太太,老太太 年纪大了,哄着些,嘴甜些,你是孙子媳妇,无碍的。你小姑妈嫁的成都府,那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只是现在离得远,一时见不着,待你见着就知道了。再有便是你 大姑妈了,命苦,膝下没个小子,脾气也古怪,最爱银白之物。她是咱家的大姑太太,奉承着就是。”
赵长卿皆一一应了。
婆 媳两个说了许多话,到了时间差不多,夏太太就带着赵长卿去了夏老太太屋里。夏老太太笑,“今天你们都歇一日,孙媳妇头一遭回来,明儿去神仙宫里卜个好日 子,咱们摆几桌酒,请一请族里人,也得认一认族里的亲戚。明天早上给家里祖宗上了香,去族长那里,在族谱上添上孙媳妇的名字。”这都是现成要干的事,夏太 太皆应了,道,“又劳母亲为我们操心。”
夏老太太叹,“说这个做什么,你跟着老大去西北吃了几年沙子,也是咱们夏家有功之臣。”
夏太太谦道,“都是媳妇该过的。”
夏老太太问,“大忠和他媳妇呢,当初他们跟着一道去的西北,怎么没见他们?”夏家也算小富之家。长房破了产,也没叫他们光着身子去西北,安排了忠心仆从路上服侍。
夏太太叹道,“一路千里之遥,路上老爷还病了几回,大忠跟他媳妇水土不服,在路上病故了。”夏家是带了些银子在身上的,之所以后来颇为困宭,就是因南人不服西北水土,一家子轮流生病,夏文虽通医术,买药也花了不少银子。
夏老太太亦跟着一叹,说起忠仆的好处来。
一时丫环捧上茶,赵长卿连忙起身,先双手捧了一盏奉予夏老太太,夏老太太笑,“你是新媳妇,咱们虽是书香大族,也没那些刻薄规矩,只管坐下吃茶。”
赵长卿笑,“时常听婆婆、相公说起老太太的慈爱,我奉一盏茶,也是应该的。”
夏老太太笑,“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说话行事,倒叫我想起你婆婆当年了。”
夏姑妈笑,“我看侄媳妇比大嫂当年还能。”
赵长卿笑,“姑妈偏爱我们做晚辈的,实在抬举我了。”
夏姑妈笑,“一看就是念过书的人,说话文气,也会说话。”
夏老太太道,“什么的,女人家,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便罢了。如今那个姓王的老夫子,天天教着一群女孩子念书,越发不成体统,这世道,竟不如前朝时清净了。”
“谁说不是呢。”夏姑妈笑问,“侄媳妇,你说是不是?”
赵 长卿倒是听过不少妇人怀念前朝女人出门蒙头盖脸的贞烈年代,只是,说这话的人是夏老太太与夏姑妈,赵长卿便觉着好笑了。夏姑妈三嫁的人,还敢说前朝,这种 妇人若是搁前朝,早沉井了!赵长卿微微笑道,“我可活了几岁,也没什么见识,哪里知道是还是不是。老太太怎么教我,我怎么跟着学就对了。”
夏姑妈啧啧笑,“瞧瞧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