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谢松一时哑口,他倒是听宁姨娘说过,三太太似乎不大喜欢莫如的样子。谢松以为也就是三太太待谢莫如不似待谢莫忧那般亲切呢,却没想到……
谢莫如逆光而坐,书房的光线毕竟不如室外,以至于她的瞳仁格外幽深,有一种特别的洞悉,仿佛看透了谢松心内所想。
谢松最终道,“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就与我说,我平日要忙衙门的事,在家的时间少,却也不会看你白白受这种欺负。”
谢松又安慰长女几句,“三老太太素来糊里糊涂,你不要理会,她今后不敢再胡说八道!”
谢莫如安静倾听,她完全没有受委屈或是不悦的神色,而是一种很特别的淡然,仿佛这世间万物并不在她的心上。
这种姿势神态,总能让谢松忆及故人,他道,“莫如,你是我的嫡长女。”
“我知道。”这就是血缘的牵绊,这个男人不见得多喜欢她,但他们之间有这种骨与血的牵绊。有人打她的脸,这个男人就会不舒服。哪怕不为她,他也要为自己找回脸面的。
谢松忽就心生倦怠,道,“去吧,好好歇着,我命人去请大夫了。”
谢莫如回到杜鹃院,张嬷嬷还奇怪呢,不是去三太爷府上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自家姑娘面色尚好,张嬷嬷便未急着问,先服侍着谢莫如换了家常衣裳。
谢莫如衣裳还没换好,谢柏就过来了,静薇连忙请谢柏去书房坐。
是的,谢莫如也是有书房的。她不仅是有一个书房,因她春夏秋冬按季节换着院子住,所以,她每个院子都有书房。
所以说,精神上不论,物质上,谢莫如真没受过什么委屈。
谢柏问静薇,“你不是跟莫如去的三老太太府上,出什么事了,我看母亲面色不大好看。”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问她的人是谢柏,静薇端来香茶,便了,“二爷评评这个理,我们姑娘可是好意过去,姑娘刚到三老太太屋里,一句话没说,三老太太便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谢莫如一声笑,已是换好衣裳过来书房,道,“好了,你倒告起状来。下去吧。”打发静薇去了。
谢柏道,“听说母亲回来了,我还说怎么回的这般快,三老太太魔怔了不成,怎地这般失礼?”
谢莫如不以为意,“她自来如此,倒不足为奇。”
谢柏谢松不愧是亲兄弟,都是一个反应,“自来如此?难不成早便这样说话?”
谢莫如自己倒了盏茶,轻声道,“好在以后大概不用再多打交道,或者,即便打交道她们也愿意虚情假义一些。”
虚情假义不算什么不好的事,让人觉着不大舒服的是那种赤\裸裸鄙夷厌恶,尤其是这种表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面对面直接针对于你,躲都躲不开,装听不见看不见,又不真就是聋子瞎子,幸而天赐良机,一次性解决。
☆、致歉
三老太太与李氏婆媳就这么把尚书府一房的男人都得罪光了。
其实,大多数内宅的事对男人们影响并不大,男人们天生狂妄的自信一直觉着女人之间也就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拈酸吃醋,便是含沙射影啥的,不值一提。如谢莫如这回赤果果的打脸,在整个谢家的家族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
但,的的确确又是发生了的。
这事发生的时机多么巧妙,三老太太看不上谢莫如不是一天两天,这位老太太早就瞧谢莫如不顺眼,且这位老太太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每次见到谢莫如都会很直接明晰的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谢莫如以往从不出门的,故而都是三老太太来尚书府时见着谢莫如表达一下,在尚书府多少回,谢莫如从来就没吭过气。再由于宁姨娘总会恰当时机的含糊,这事总能保持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内。三老太太在家都说呢,“跟个哑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会有这种评语主要是谢莫如从不回应她老人家的情感所致,谢莫如从不回应,以至于三老太太身边的人都觉着她是个怂包。
真的,真的是太意外了。
她们眼中的怂包竟然初次破天荒的回应了三老太太的感情,并且选了个再恰当不过的时机:三太爷府上,还是谢松说出莫如你是长姐要为弟妹表率,主动要求谢莫如去探望三老太太病体的时候。
再巧妙不过。
倘不是在三太爷府上,而是在尚书府。倘不是谢松要求谢莫如去探病,倘不是李氏太过轻率,都不会有这种效果。
还有,倘不是三老太太做大将军的娘家兄弟病危……
三老太太病中都得了丈夫一句埋怨,“莫如毕竟好意过来瞧你,你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三老太太还好,这把年纪,孙子都有了,地位稳固,凭丈夫怎么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爱咋咋地!李氏不得不承担婆婆的错处,谢驽抱怨她,“母亲病的有些糊涂,为什么要你在身边服侍,还是不想你劝着母亲些。莫如是跟着堂嫂一道来的,骂她这就是在打堂嫂的脸。你不劝也就罢了,你看看你把那孩子的手腕掐成什么样了,阿松是莫如的亲爹,你叫人家做亲爹的怎么想!”
李氏其实很冤枉,她委实不知道自己把谢莫如的手腕掐紫了,实在是谢莫如瞧着年纪小,可每天勤于煅练身体,力气并不小,谢莫如不肯走,李氏用力拽她,两人拔河,谢莫如皮肤娇嫩,就给捏紫了。当时李氏真的没有看到,倘她看到,再怎么也不能叫谢莫如这样带着现成的证据去告状啊。她就是再不拿谢莫如当回事,也得给谢莫如上了药,亲自同谢太太说几句好话将此事略过才行啊。
可惜的是,李氏不知道,谢莫如根本没叫她看见。故而,丈夫说到这个,李氏根本一头雾水,“我没怎么用力啊。”对上丈夫的冷厉的目光,李氏声音稍低,“就,就稍稍用了点力气。我,我也没见她疼啊。”是啊,谢莫如那张脸,不要说疼了,简直眉毛都没动一根。
但不管怎样,三老太太的身份辈份是不方便出面给谢莫如赔礼的,冤不冤的,这名声都得叫李氏去担了。最后,李氏得了丈夫一句评语,“你还好说人家莫如糊涂,你看看你,你这也是堂祖母辈的,我就没见你什么时候明白过!”
对别人刻薄的人,往往自身环境也并不宽厚。李氏自认为不刻薄,就她自己而言,她与谢莫如没什么恩怨,哪怕追溯到方氏,俩人也没有旧怨。谢莫如不过一十岁小女孩儿,平日里寡言鲜语半透明,谁能与她有什么恩怨,倒是三老太太,同方氏有些个……嗯……
这与李氏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本就与李氏无干的。
可李氏自嫁了谢驽,做为三房的长子长媳,却是三年连生两个女儿,可怜的是,婆婆三老太太又非宽厚之人。故此,李氏在婆婆面前非常之抬不起头。于是,为了讨好婆婆,不得不以婆婆的喜恶为喜恶。婆婆每次都要踩一踩谢莫如,她便紧随婆婆的脚步。
终于到今日,崴了脚。
非但崴了脚,她还不得不替婆婆顶缸道歉。
李氏非常憋屈,非常冤枉,当然,这是她自己的感觉。丈夫谢驽的感觉是,做媳妇的,替婆婆分忧也不算啥,何况李氏本就有错处。而婆婆三老太太的感觉是,缺了你去吗?死都不去!给方氏的女儿低头,宁可去死!
李氏有儿有女,暂时还不想死,她也顶不住丈夫的压力,于是,只得去道歉。
其时,谢莫如正在华章堂上学,谢太太命素馨去请了谢莫如过来。
不过一日未见,谢莫如并没有什么变化,哪怕昨日谢太太说手腕受伤歇两日再上课也使得,她觉着无碍,也没歇。
谢莫如依旧如故,进屋后见了礼便坐在谢太太左下首的位子,谢太太温声道,“你堂祖母听说你病了,过来看你。”李氏既然来了,又是给晚辈致歉,谢太太没打算叫李氏难堪,连屋内的丫环婆子都打发去了大半。
谢莫如还是那幅淡然的样子,她知道李氏是来道歉的,她没有半点高兴或是愤怒的意思,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李氏,道一声,“堂祖母客气了。”
素蓝捧上茶,李氏接了,握着茶盏,移开眼睛,艰难的开口,“我,我,说来都是我不留心,昨儿个捏疼了你的手腕吧。知道后,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昨儿个,我们老太太是病的沉了,莫如你别往心里去。”
一口气将准备的话说出来,堂祖母辈了,三十几岁的人,有儿有女的,儿女都比谢莫如年长,如今她却要给这么个小丫头道歉,哪怕她确有些不到之处,眼圈儿仍是禁不住的红了。
宁姨娘忙道,“婶子你就放心吧,莫如再宽厚不过,断不会放在心上的。”说着还急急的给谢莫如使了个眼色,叫谢莫如说几句软话给李氏个面子啥的。宁姨娘倒不是想着谢莫如真就看她的眼色顺她的心意,她现在已不再希望谢莫如做出什么回应,只要谢太太看到她尽力就好。
按宁姨娘的看法,李氏毕竟是长辈,三房与尚书府到底同出一系,便是谢莫如受了些委屈,两家也不可能就此恩断义绝。毕竟事情不大,如今李氏过来致歉,谢莫如不接,就是谢莫如的不是了。
不想谢莫如当真就一言不发,直待李氏擦干眼睛,谢莫如方满是惋惜道,“我知道,这事不与堂祖母相干。那天,堂祖母不过是拽我用了些力气,当时您着急,没留心,并非有意。您要知道我受伤,肯定会给我擦药请大夫的。您与我,与我的母亲,并无嫌隙。今天,您来了,别人不清楚,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明白您的委屈和难处,我都明白。”
谢莫如简直是说到李氏的心坎儿啊,她冤啊,可是,她不得不来啊!李氏刚止住的眼泪刷的又下来了。
看到李氏失声落泪就能明白,一个人最大的本事并不是面无表情,亦非八面玲珑。谢莫如并没有再说什么,宁姨娘劝了李氏好一阵,李氏方收了泪,丫环送上温水,重洗面匀粉,情绪稳定后方道,“我带了些东西,莫如你不要客气,这原就是给你的。你拿着玩儿,或是赏人,都使得。”
谢莫如点头。
李氏实在没有说笑的心,略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谢太太\安慰一二,着宁姨娘送了她出去。
谢莫如自幼修习隐形大法的人,先时在谢家,她完全是个半透明。如今乍然出手,简直光芒万丈。谢太太亦是惊心动魄。她以为谢莫如昨日不过是不忿三老太太的话遂打一打三老太太的脸罢了,关于打三老太太脸一事,谢太太心里并不反对。她亦深恶三老太太在她面前给谢莫如没脸,谢莫如是跟她过去的,给谢莫如没脸,她这个做祖母的难道会有什么面子?
三老太太失了颜面,谢太太知道谢莫如手腕受伤,命人传话叫谢莫如休养几日,其意一则是谢莫如毕竟受伤了,她身为祖母,关心孙女是本分。二则,谢太太料到这一二日三房必着人来赔礼道歉,谢莫如在自己院里养着,比活蹦乱跳的去华章堂上课更有说服力。她没料到,谢莫如拒绝了养伤的提议。她还以为谢莫如年岁小,不明白她的意思。不过,这只是小节,谢莫如不明白,也不影响什么。
如今看来,竟是她想错了。
谢莫如当然明白。
谢莫如非但明白,她或许已经准备好,打三老太太的脸不过是第一步,今日光明正大,坦荡明白的离间三老太太与李氏婆媳,想必亦在她的准备之中了。
不,离间这个词最不恰当,亦不公平。
倘三老太太与李氏亲密无间,那么,谁能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