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嗫嚅片刻,抬起头来,问道,“老夫人,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也要清点出来,交还朱云娘么?”
“怎么?”老夫人目中闪过诧然神色,“那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是大郎送给老身五十大寿寿礼,如何是公主的东西?”
“老夫人怕是不知道,”玛瑙连连苦笑,解释道,“当日老夫人做五十大寿,国公一时寻不到适合的寿礼,念着对老夫人的孝心,便从桂园库房中取了这座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做了奉给老夫人的寿礼。”声音愈到后面,愈发低了。
老夫人握着拐杖的双手发颤,片刻之后,跌坐回去,面色灰败。斥道,“孽子!孽子!”颓然道,“我一生名声清洁,自认不曾做过对不起人之事。不想临到老了,竟被不孝子孙所累,背上了侵占公主财物的罪名!”
荣和堂中一片寂静,玛瑙、珍珠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老夫人闭了闭眼,她半生系在韩国公府中,对钱财之物并无多少热爱之意,只一心念着韩国公府的前程。当年顾鸣宠妾灭妻,弄丢了顾三娘,得罪了公主和皇室。这些年来,除了韩国公顾鸣和二子顾轩实职被削之外,韩国公府依旧屹立在长安权贵之中,依旧维持着光亮的外表,不得不说,这其中有着国公府地位最高的老封君的一番手段。
此时被儿子折辱了面子,虽然难堪至极,到底也算是女中豪杰,面色剧动,心中做出决断,牙齿一咬,喝道,“都还回去!什么也不必留,将东西都还回去!”
韩国公府因着公主突如其来的要求,陷入一片忙乱景象中。公主退居宫中多年,府中大房、二房都起心占过公主财物。如今老夫人都将荣和堂自己心爱的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交出来,做了表率,两个房中忖度着,便不敢拒绝交出。
碧兰阁中,碧绿的帷幕随着微风轻轻飘荡,角落三脚香几上的铜绿香炉散发出淡淡的兰草清香。苏妍坐在室中鸡翅榻上,面色变幻不定。
“苏夫人,”轻风神魂无主,悄声问道,“咱们怎么办啊?”
“老夫人既已下定决心,咱们躲是躲不过的。”苏妍抬起头来,沉声道。自听闻了消息后,不过是几个瞬息,苏妍在心中已经下了决断,猛的立起身来,吩咐道,“弱柳,你立刻去大娘子那一趟。转告大娘子此事,让大娘子别使心,乖乖的将所有东西交出来。轻风,你服侍我更衣,我们立刻去荣和堂向老夫人请罪!”
“是!”
荣和堂上,秦老夫人面色十分难看。
秦老夫人本以为正院库房被挪用的不过是小半,如今打开库房检验,方知道,库房中的财物十不存一。大发雷霆,命人将顾鸣书房中的财物直接收缴上来,二房之中也顺利收齐了东西“老夫人,”郎氏迈着轻轻的步子过来,禀道,“苏姨娘来了,如今在外头。”
“她来做什么?”秦老夫人一奇。
“她是过来请罪的。”
苏妍一身雪白衣裳,跪在荣和堂前,朝着走出来的老夫人拜道,“老夫人,妾身今日是来向你请罪的!”
“妾身擅动公主之物,有罪!公主这些年不在府中,国公身边无人掌管内物。妾身作为屋里人,只得担起重任来。妾身没有读过书,没有什么见识,只以为公主的东西就是国公的东西,这些年国公有时候读书习武辛苦,妾身瞧着心疼,见库房之中有补身药材,一时没有想清楚,便取了物给国公补身子。”朝着秦老夫人又拜了一拜,“妾身知道自己犯了错,还请老夫人责罚。”
堂前台面一片冰冷,苏妍面色雪白,头发披散在身后,其上没有一丝饰物,瞧起来十分可怜。秦老夫人对公主怀怨,此时瞧着这般的苏妍,倒也生起了一丝怜悯之意,搀起苏妍,“苏氏,你起来吧!你虽然不懂事,终究是出于照顾大郎的心思。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苏妍拦着老夫人,坚持不肯起身,“老夫人心慈,妾感念老夫人的恩德。妾不值得老夫人这般慈爱。妾自己也取了库房之物——妾身最初虽是为了国公,可是自进了一次库房,见其中奇宝繁多,一时糊涂,生了贪念。如今妾身和阿瑜房中也有一些公主之物,实在没有脸面接受老夫人的原谅。”
秦老夫人只觉公主咄咄逼人,相比之下,苏妍诚恳人错,虽然行为贪婪,但倒是更有几分坦荡之处,神情越发慈和,“好了,若是我要罚你和阿瑜,难道连二夫人也要罚么?起来吧!”
苏妍唇角哆嗦,眸子落下一滴眼泪来,“老夫人,您这般慈爱,妾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珍珠道,“老夫人,奴婢刚刚去了苏姨娘的碧兰阁,碧兰阁的丫头十分配合,将阁中公主财物全部交上来,如今清册在这儿。”
秦老夫人接过珍珠递上来的清册,见清册上的财物十分多,竟似和从国公书房中搜检出来的数量相仿佛,远胜过二房。不免诧异,抬头觑了苏妍一眼。见苏妍立在堂侧,垂头侍立,神情十分乖驯,便没有说什么。
蕉院,天边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微润的天光射入窗棂,顾嘉辰立在窗前,停了最后一笔,望着画案上的《美人蕉图》,悠悠道,“……听说三妹妹拜卫夫人为师学画的时候,画的就是一副《美人蕉图》,不知道今日我的这幅图比诸三妹妹当日所绘如何?”
“大娘子这幅画画的情致皆美,着实是绝了,”奼紫伺候在一旁,奉承笑道,“三娘子一直流落在外头,好些年怕是连画笔都没有提过,如何比的上你?”
顾嘉辰区了奼紫一眼,“凭嘴。”矜矜然而笑,忽听得外头小丫头在帘子下禀道“大娘子,弱柳姐姐过来了。”
弱柳从打起的帘子下急匆匆进来,向顾嘉辰行了一礼,“大娘子?”
“弱柳姐姐,”顾嘉辰笑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娘子,奴婢是奉夫人之命,给您传话的。荣和堂那边传来消息:公主命府那朱婆子查点当年留在正院的财物。姨娘已经赶去荣和堂了,遣奴婢过来跟大娘子说一声。”
顾嘉辰登时变色,“公主怎么会忽然生出这等主意?”
这由不得她不着急。
顾鸣宠爱苏氏,便索性将府事交给苏氏掌管。苏氏逐走了公主留下来看管的大丫头莫凌云,实际上掌管着公主留下来的财物,使着手段将库房中的财物大部分挪了出来。顾嘉辰作为苏氏的爱女,自然作为受益人,得了不少宝物。如今蕉院从外头看起来不起眼,室内的陈设却颇为华丽,一点都不逊于长安其他权贵家的女郎。此时听闻公主索要当年财物的消息,自然心浮气躁,尖刻道,“亏她还是大周公主呢,竟这般小气刻薄。”
“谁说不是呢?”弱柳叹道,“只是公主名头大,老夫人都答应了,咱们这些人都没有法子罢了。夫人吩咐大娘子,说公主如今势盛,咱们别和公主作对,将房中的东西一一点出来,待会儿郎氏过来,都好好交出去。”
顾嘉辰扬起笑意,“姨娘的话我知道了。”
“那便好,”弱柳点了点头,重新打起怜惜,“奴婢话竟带到了,先回去了!”
“姐姐慢走。”顾嘉辰笑意盈盈,目送弱柳出去,待到帘子落下,面色登时立即乌云密布。
嫣红心惊胆颤,唤了一声,“大娘子?”
顾嘉辰没有说话,回过头来,自信的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屋子。
蕉院外观虽然不如棠院,但是屋内的陈设却颇有精致之处。床上罩着一顶轻纱帐子,轻如烟縠,握于手中不盈一束。上面缀满了红宝、绿宝、绿松石、玛瑙等宝石,珠光宝气,灿烂非凡。妆台上的镜子、香几上的香炉亦非凡品。
贵家女子的教养为富养,自幼让女郎见惯奇珍异宝,蕴养女子气度,日后见了各种场面物品,便不会有嫉恨自惭之心。韩国公顾鸣虽然疼爱自己,但国公府每况愈下,顾鸣支应外部花销都有些吃力,如何能给自己买多少东西。顾嘉辰手中值钱的饰物、摆设,大都是从公主库房中取来的。蕉院中这些价值珍贵的宝物,便是她待人接物的底气由来。这些年,她早就将这些宝物看做了自己的财产,如今公主前来讨要财物,她如何肯将这些统统交出去?
“大娘子,”嫣红小心翼翼的问道,“咱们可要将公主的财物给收检起来?”
顾嘉辰尖叫道,“公主有什么财物,她既然嫁到了顾家,她的整个人就是顾家的。她有什么脸面将顾家的东西索要回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嫣红和奼紫都低下头,不敢应和。
顾嘉辰喘息片刻,理智回笼,知道自己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冷静吩咐道,“奼紫,你出去一趟,探探看荣和堂如今情况如何?”
奼紫屈膝应“是。”掀帘离开,过了一刻钟,方返回回来,轻声禀道,“……荣和堂院中已经堆满了东西,老夫人将荣和堂的仙人捧寿石蕉冻香炉缴了上来,旁的人便都不敢说不交。奴婢去的时候,见外院书房国公的东西已经收了上来,西府的东西也都齐了。苏夫人在堂上,将碧兰阁的东西都清点过了,交了上去。阁中属于公主的旧物,决意自己主动交上去。”
“瞧着这样子。怕是不久就要到我的屋子来了。”顾嘉辰论断。
“大娘子,”奼紫小心翼翼问道,“你是怎么打算?”
“这个架势咱们躲是躲不过了。”顾嘉辰道,“蕉院的东西,交总是要交上去的,可是,”她扬起下颔,唇抿成一条直线,面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想要将我顾嘉辰的东西全部取走,可没那么简单!”
“奼紫,嫣红,”她吩咐道,“你们立刻收拾起来,将屏风那些笨重不值钱的大家具都收齐摆出来,待会儿让人取走,拢好首饰珠宝那些个不占地方又值钱的好东西,用个布包包起来,寻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郎氏领着几个婆子立在蕉院外,朗声道,“大娘子!”
“郎姑姑,”顾嘉辰连忙迎出来,“姑姑里头请。”
“姑姑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让奼紫、嫣红将蕉院里的公主旧物清点出来,如今摆在堂上,姑姑既然来了,便直接接走就是了!”
郎氏面上露出欣慰笑意,“如此,老奴就多谢大娘子通情达理了!”
“瞧姑姑说的,”顾嘉辰面色笑盈盈的,“阿瑜也没做什么事,大母年纪大了,还要操心我们小辈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让大母担心罢了。”
郎氏的目光瞟过庭院中摆开的一应翡翠屏风、紫桐琴之物,目光微微一凝,顿了片刻,方露出淡淡笑意,“大娘子孝心可嘉,若是三娘子也能像大娘子一般懂事就好了!”转身吩咐身后的婆子们,“你们几个,将蕉院的这些东西搬回荣和堂。”
婆子们大声应是,搬起院子中的翡翠屏风、黄金香炉等物,摇摇晃晃的返回荣和堂。
“大娘子这儿的东西既已检点完毕,老奴便告辞了。大娘子留步。”郎氏道。
顾嘉辰好声好气道,“姑姑慢走。”立在盛开的美人蕉侧,目送郎氏搬着蕉院的东西背影走远。返回屋内,唇角翘起高高的弧度,“大娘子,”嫣红心惊胆颤,觑着顾嘉辰小心翼翼问道,“咱们这么做,没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情?”顾嘉辰不以为意道,“府中这么大,我就不信,姓朱的能拿着清单把所有东西都收集齐。我和阿娘乃是母女,阿娘当日将东西给到我手上,可没有记下什么账目。我如今不说,谁又知道我房中究竟有多少东西?只要撑过了今日,那些宝贝就都是我的了。”
“大娘子英明!”奼紫面上浮现奉承的笑容,“这就叫做:任你奸滑似鬼,喝了大娘子的洗脚水!”
蕉院中扬起顾嘉辰得意的笑声。
郎氏清点了荣和堂收齐的东西,匆匆赶回,在棠院门前立了一阵子,推开门,面上浮现出一片欣慰笑容,“朱妹妹,幸不辱命!这些便是桂院库房里的存物清册了,你点点看。”
朱云娘接过郎氏递上来的清册,随意翻阅,见清册乃是自己之前提供的清单,瞧着意思,是寻到的物品在名目前打了一个勾。仔细瞧起来,没有打钩的物品竟足足有两成多。且这两成多中大半是金银首饰这等珍贵之物,唇角不由泛起讥诮的笑意,“老姐姐,怎么,库房之中竟是只剩了这么一点东西么?”
“我已经尽力了,”郎氏面上露出为难神情,“只是……年代着实久远,有些东西实在是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