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1 / 1)

传山觉得自己确实中邪了,因为他现在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当初想象中的那种衣锦还乡、万人崇拜、亲人泪奔、友人喊叫的热闹场面。

“我以前也住过这种村庄。”庚二忽然道。

“哦?后来呢?”

“……被赶出来了。”

传山压下自己的愤慨,安慰地摸了摸媳妇的脑袋。

庚二委屈地道:“他们说我乌鸦嘴。我本来是想帮助他们,结果他们却……害怕我,还把我赶了出来。”

“你乌鸦嘴,我扫把星,我们俩天生一对。”

庚二扑哧笑了出来。

传山忽然止住脚步。

有不少人从屋里静悄悄地摸了出来。

等了一会儿,传山脸色已经黑得比黑夜还要黑。

因为他们被包围了!

最让传山气不过的是,那些包围他们的人手上还提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庚二也很困扰,问传山道:“你的感觉没错吧?你家人应该在这里吧?别咱们找错地方,进了贼窝什么的……”

传山拉着脸正要叫破那些人的行藏,找个人问话,就听。

“更深露重,夜静人稀,两位朋友好兴致,竟在如此寒风刺骨,滴水成冰的夜晚踏月寻……”

“错了错了。”有人在后面提醒说话男子。

年轻男子抬起头,看了看天,非常自然地转口道:“可惜啊,今晚竟然没有月亮,你们想寻芳是肯定寻不成了。不如这样吧,俗话说的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既到家门口,蓬门当始为君开。兄弟们,把灯点起来,看看来的是哪路神仙!”

“罗!传!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跟你哥我吊你那狗屁不通的半袋子文,听得老子我每次都想把你抽死!蓬门……蓬门你个熊!你小子是不是落草为寇了?”

年轻男人手上拿着的鬼头刀掉在了地上,“……哥?!”

第118章

一盏被点亮的气死风灯升上草屋外的旗杆,这就像是一个信号,瞬时,数十支火把亮起火光,把草屋前的空地照得一清二楚。

包围圈中,传山和庚二两个人的身形和姿容也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

传山在火光亮起之前伸了个懒腰,整个身体无声无息地缩小了一圈,虽然看起来仍旧高大魁梧,但这样的身材至少还属于人类范围。

罗传海带着一丝怀疑、一丝迫切,还有三分不可置信,推开后面拉扯他、不让他向前的手,慢慢地走到传山面前。

在这之前,传山和庚二都听到罗传海用极快的语速低声跟身旁一名少年道:“去看看狗为什么不叫。”

少年悄悄地退入黑暗中。

庚二对传海的机敏微感惊讶。

传山看着弟弟,面露微笑。

罗传海身后两名村民见无法阻止首领,也连忙提着大刀跟了上去。

“哥?真是你?你没死?呃,你怎么窜那么高了?”

庚二听了,好奇地瞅瞅传海,看他仰头不忿的样儿,总觉得这位说的话最后那个问句才是重点。

传山瞅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弟弟,嘴角咧了咧。

其实他弟的个头并不矮,在包围他们的村民中也属于高个子一类,可是跟他发育异常的身材比起来自然不够看。

他弟比他小两岁,今年应该有二十一了。他离家时,他弟才十三岁,印象中十分孩子气的面孔,如今已经找不到当初的稚嫩和天真,就连曾经熟悉的轮廓也变得陌生。

不过亲兄弟就是亲兄弟,他相信就算他弟现在混在人堆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只是他弟是不是太瘦了点?

“你长大了。”传山感慨地道。

“……你真是我哥?”传海的声音有点颤抖,面前的男人身高九尺有余,他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他哥个头高大他知道,但八年不见就长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你想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你的某些身体特征和小时候干的一些蠢事吗?”

“不用了,我认得你。”传海黑脸,上前扯住他哥的袖子往屋里拉,“走吧,外面太冷,到里面说话去。”

庚二跟在两人身后慢悠悠地往前挪。

“你不怕我是冒认的?”传山逗他弟。

传海翻个白眼,“你冒认我侄子,我得给你见面礼。你冒认我哥,你得把欠我八年的压岁钱都补给我。”

兄弟两人自小亲密,就算时隔八年未见,传海自信还不至于认错自己的哥哥。

传山哈哈大笑,一巴掌呼在他弟的后脑勺上,“臭小子,还这么财迷,我还第一次听说哥哥要给弟弟压岁钱的。”

庚二看传山那扇人的顺手劲,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忽然看传海弟弟无比顺眼起来。

传海被打了个踉跄,站稳脚步,回头幽怨地道:“你又打我脑袋,我将来考不上状元都是你害的!而且是你自己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拿到军饷后就每年给我和三妹寄压岁钱。结果呢?我们等了八年也没看到影子!”

“我前几年不都把军饷让人捎给你们了?”

“那不算!爹娘说那是你的血汗钱,要留着给你回来娶媳妇用,不让我们动,都给收起来了,咳,虽然后面都花了。对了,你屁股后面跟着的小胖子是谁?不会是我侄子吧?看年龄不像啊。”

“等会儿跟你介绍。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爹娘,还有小咏都好么?”

传海回答前顿了一下,“都还好,你进屋我慢慢跟你说。”

传海随即转头对周围的村民喊道:“没事了,都散了吧。来人是我多年未见的大哥,明天请大家喝酒庆贺!”

村民们发出一阵欢呼,一开始的紧张消失,有人立刻向传海恭喜说起吉祥话,更有人好奇地往前凑,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询问。

“首领有大哥?没听说过呀。”

“首领当然有大哥,你后来的不知道,我们一开始跟着首领的都知道这事,不过听说首领大哥和朗国打仗时战死了,如今怎么又活过来了?”

“这事不稀奇,上次咱们和朝廷军干仗,王坝子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养好伤不又回来了?”

“和朝廷军干仗?你现在……”传山疑惑地看向二弟。

传海动动嘴唇,只化作一句:“都是被逼的。”

兄弟两人八年未见,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有太多的话要说,传山搂住弟弟的肩膀紧了紧,“我不在家,苦了你了。”

传海鼻头一酸,偌大的男人竟吧嗒吧嗒地掉出了眼泪珠子,“哥……”

传海哽咽,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一名书生样的村民从人群中走出,看到此景,对跟在传海身后的一名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会意,立刻转身把凑上来想要询问什么的人群挡住。

“好了好了,大家有什么问题等明天再说,都散了都散了,都聚在这儿唠叨什么呢!该值夜的值夜,别给我打马虎眼!小武你过来和绍亘一起守住大屋,没有首领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去。白菜帮你回来得正好,进屋去烧水冲壶茶,再把留到明天吃的白面馒头蒸一笼出来,另外让你娘切点萝卜干送到大屋……”

在大汉的吩咐声中,一干村民哄然散开,被叫出名字的则各自按吩咐行事。

传山兄弟俩走入被称作大屋的土胚房,庚二自然也跟了进去。

传山眼尖,看到大屋的门楣上写了“麻山屯”三字。

大屋里被分为前后两块,后方灶台,前方空地摆了四张大方桌。

每张方桌周围都放了四条长板凳,桌上放了一个茶盘,茶盘上有一个大茶壶,茶壶左右分别摞有四个大茶碗,茶盘旁一盏油灯半明不明。

传海把长兄让到最上首的一张方桌的上位,在传山左侧坐下,庚二本来想坐到右侧,被传山手一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少年溜了进来,跟传海三人行了个礼,在传海耳边说了一句话,跑到灶台那儿就忙活开了,捅开火眼,重新填入柴禾,又把切好的馒头块上了蒸笼。

传山和庚二听到少年跟传海咬耳朵说:狗没事,就是看起来很害怕。

传海听了那句话也没什么反应,只遮挡住潮湿通红的眼睛,这会儿泪痕都给他偷偷擦掉了,他才放下袖子跟他哥说:“哥,让你见笑,刚才风大,一时让沙尘迷了眼。”

传山嗤笑,“见笑个屁!你小子还跟小时候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哥,你还是那么粗俗。”说完一叹,传海皱眉道:“大哥,你真不应该这时候回来。”

“怎么?”

“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当初跟着一起逃出来的罗家村人……哥,你还没满二十五,我怕你这一回来,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能栽你头上。”

传海提起那帮同村人也不讲究斯文不斯文了,长袖一摞,开始跟他哥大倒苦水。

“当初我本就不想带上那些沾亲带故的罗家村人,但老爹不同意,硬说是同村同族的人,虽然现在远着了,可该帮的还是要帮。无奈,逃难时就只好带着他们一起逃出来了,可后来这些人也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传海一拍桌子,气。

“最可恶的是,他们还在背后说他们背井离乡都是因为我们家老大,也就是你这个霉星给牵连的。我听了恨不得把他们都扔到山沟沟里!可那些人也精明,知道我不喜他们,就死缠着爷爷奶奶和老爹,还说我这个福星是罗家村人所有的福星,不能让咱家一家独占。”

传山笑,就是那笑看起来有点冷。

庚二瞄了瞄他。

“你说逃难是指?”传山奇怪,他还以为自家人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才从贼相手中逃脱,原来竟不是吗?

传海看他哥的神色就知道那些罗家村人要倒霉,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转而又叹息道:“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在传山走后第三年,传海考取了秀才,并在两年后被县令保举入京应试。

可就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他看到大批逃难的人,细问下才知,离罗家村大约六百里远的锦县一带干旱成灾,人们无法活下去,只能出来逃荒。

传海饱读各类杂书,猜测大旱之后可能会有大水侵袭,而罗家村就在大运河支流下口,如果上游决堤,罗家村肯定逃不过被水淹的下场。

有了这样的担忧,传海也顾不上赶考,直接掉转头,回家安排家人搬迁逃难一事。

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传海把自己的推测跟里正也说了。

而传海因为一直冠着福星的名头,罗家村宗族长辈们一听是他推测说有大洪水要来,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有的搬到了山上,有的要跟罗家一起走。

“当时因为老爹求情,加上我以为大水退了我们还能回去,心想反正带他们也带不了多长时间,就带着他们一起逃去了临县。”

“那你们现在怎么在这里?”传山问。这里离他们罗家村至少有三千里地。

传山看了一眼他哥,“逃过来的呗。在这之前我们确实让人回村看大水退了没有,我也回去了……”

“然后?”

“水退了,人也没了。当时留在山上避水难的村民没一个活下来。”

传山默然。不用他弟往下说,他大致也猜出了罗家村发生了什么事。算一下时间,那时候不正是他被胡予老贼出卖,胡予想要抓捕他家人讨好朗国的时候吗?

“死的村民大多都是被一刀毙命,有些人还被刑求折磨,兴许凶手是想问出什么,也许是我们这批逃难在外的某些人的下落。”传海神情不掩痛苦之色,罗家村某些人虽然讨厌,但大多数还是好的,而且大家都沾亲带故,打断筋骨连着皮,怎么也都有几分感情在。

“可是那些凶手不知道,一开始我们还有能力给村里传信说我们在哪儿,后来因为临县过来的灾民太多,我们就一路北上,到后来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最终会在哪里落脚。可也因为这样,我们这批逃难在外的人才躲过了这一次死劫吧?”

传山看看二弟的脸色,问:“是不是从那之后幸存下来的村民就说是我给大家带去了杀身之祸,还害得他们有家不能回?”

“嗯。”传海没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