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节(1 / 1)

张廷玉陡然沉默。

仔细算算,沈取今年虚岁十五,似乎快到了这个年纪。

沈取说完,没听见张廷玉说话,只觉得奇怪:“先生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起你父亲并无正妻,却不是你是先娶妻,或是……”张廷玉又没说了,只是看着沈取。

“都是父亲瞎忙活,安得人世一风流,跟他一样多苦?”

沈取自己并不大在意这件事,眉眼里带着通透的灵气,又含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

实则,沈取多出入烟柳巷,都是跟着沈恙,不过沈恙不大喜欢让他碰女人,沈取自己也不喜欢,娶妻对他来说还太早,沈恙也就是瞎忙活个没完,劝也劝不住的。他老说,把事情先安排好了,年纪一到就成亲,多好?

不过一个现在还没娶妻的人,似乎没资格跟沈取说这些。

沈取这个儿子也想着,什么时候给他爹娶上一个呢。

张廷玉定下的日子就是明天走,看着时间不早,他道:“到了京城就没那么方便了,不过你若是学问上有什么疑惑,随时写信给我,我见了必定回复。只是京城江南来往不便,你父亲可也给你请了别的先生,不耻下问总是好的。以你聪明才智,科举一途堪称天才,可有想过入仕?”

“入仕?”

沈取摇了摇头,觉得张廷玉有些奇怪。

“劳形于案牍,如张老先生一样多年汲汲营营,也不过屈居人臣之位,商累,官累、士农工商,何曾有过什么分别?取曾以为张老先生见识远超常人,不想还是落了下乘。”

“敢这样出言批评自己先生的,你兴许是头一个,不怕我让人把你打出去吗?”张廷玉冷冷地笑了一声。

沈取则面不改色:“先生不高兴,将学生打出去,师生之道,无可厚非。”

“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张廷玉端了茶盏,却问了这么一句。

沈取道:“先生同取言,知行合一。道理何用人教?都是人生父母养,何必分什么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奴才臣工皇帝,没意思……”

这时候张廷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身边有没有皇帝的眼线,“若是你换了一个人说,而今已经人头落地。”

“所以取只对先生言及此语,旁人万不敢说。”

其实不过是张廷玉提到入仕,沈取忽然这样想了而已。

从小沈取的身体就不好,可是跟着沈恙在江南走动和延请大夫看病的时候,却见过不少人。

他见惯了世间寒凉,眼界心思向来与寻常人不同,只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必宣之于口。

“先生您高官厚禄未必高兴,我爹富可敌国未必开怀。官也好,商也罢,莫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生与我父亲却是金樽空对月……可悲可叹。”

说着,沈取竟然笑了一声。

他眼底那种带着禅意的通达,是张廷玉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世加之其以苦难,他则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回以人世,活固然是活,可沈取其实比他们轻松很多……

忠愚贤,为官之道。

沈取说得不错,除非他张廷玉谋朝篡位,否则汲汲营营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官”,官字两张口,扣上盖个帽,实则是君权皇权。

这一霎,张廷玉想得很远,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取正在看自己。

他微微一笑:“所以你是准备跟着你爹从商了吗?”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沈取埋下头,摸了摸自己腰上悬着的小算盘,却道:“我爹的生意长远不了,至于沈取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说话太老成了。

张廷玉过了许久才道:“你爹教出了个通达的好儿子……我真羡慕他……”

“……我怎觉得先生眼底这不像是什么羡慕?”

沈取眼神好,瞧着张廷玉,忍不住戏谑了一句。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罢了。

张廷玉想了想,将腰间一块黄玉坠子解下,递给沈恙:“你父亲昔年对我有恩,若他他日遭难,你自带玉佩叫人送我……你自己也可以。”

沈取看了看,将黄玉坠子接了,过了许久,又递了回去,弯唇一笑:“先生,我父亲若是遭难,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救。”

一遭难,必定是灭顶之灾。

沈恙自己很清楚,他身边的人都很清楚,张廷玉救人也顶多是救得了急,救不了命。

有人生下来,不过是为了死。

沈取似乎想哭,可又没哭出来。

张廷玉看了他良久,拿了坠子,放在手心里良久,却道:“那只赠你,当了先生给你的礼吧。”

这一回,沈取倒是接了,躬身谢过,便道:“天色不早,外头钟叔叔还在等沈取,这厢告辞。”

“去吧。”

张廷玉背手站在堂中,远远看着沈取出去,暮色昏沉之中,他回头放下茶盏,却是一口都没喝过。

顾怀袖过来的时候,正撞见沈取出去,沈取也见着她,连忙过来问好:“沈取给师母请安。”

“起来吧,这是才从你先生处回来?”

顾怀袖看沈取如今越发地高了,竟然只比顾怀袖矮了半个头,也是感慨孩子长得快,霭哥儿如今也是高高壮壮,看着玉树临风了。

沈恙面皮极好,张望仙的容貌也是不差,沈取自然是风流倜傥人物。

只是性子不大得顾怀袖喜欢。

沈取看了一眼府门的位置,只回答道:“才从先生处过来,没料想先生这里不过年就要走,所以怕还是白跑了一趟的。这次师母也要跟着上京吧?”

“自然是要去的,你自己在江南莫疏忽了读书,少跟你爹出入什么烟花柳巷……”顾怀袖说着,竟然觉得自己像是说教,于是闭嘴,换道,“罢了,你去吧,天色也晚,听阿德说钟恒在外头等你。”

“钟叔叔一向等得,不急。”沈取忽然笑眯眯地,“学生多看两眼,等师母走了,可没地方饱眼福了。”

顾怀袖见不得他这轻浮的样子:“跟着你先生血这么些年,怎没见你学得他一分的沉稳?”

“取自有沉稳,只是师母未见,并非没有,自然也不用学的。”沈取手指转着扇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抬起来,道,“不过看多了师母也不好,往后跟我爹一样眼高于顶娶不到媳妇就倒霉了。”

顾怀袖笑意终于减下去:“你若是寻常行事与你跟人谈生意一样,兴许好上许多。”

沈取也是看着看着长大的,只是他偶尔说话很直,偶尔又很耐人寻味,戏弄人的本事真是一点也不差。

听了他师母这话,沈取终于笑道:“形骸非亲,何况形骸外之长物;大地亦幻,何况大地内之微尘?师母亦读小窗,以貌辨某可不是落了下乘?”

“你歪理倒是许多。”

可是这歪理也的确歪到了理上。

顾怀袖叹了口气,心知自己确是不大了解这孩子,只道:“天晚了,早些去吧。白露送取公子出去。”

“是。”

白露躬身过去。

沈取暗笑了一声,调戏完师母,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次日,张廷玉起行,陆路返京,到张府时正是十二月廿五。

阔别已久的京城,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冰莹世界点缀着大红的喜庆色,于顾怀袖看来煞是好看。

只是张廷玉的归来,已经开始引得朝野不安了。

明年又是会试之年,年底众人已经为会试大总裁的位置争破头,谁料想张廷玉年都没过就往京城来了。

完了,完啦!

到手的鸭子要飞喽……

☆、第二一六章 说漏嘴

张廷玉一回来,多的是人不高兴,头一个不高兴的就是赵申乔。

左都御史赵申乔,也就是当初跟张廷玉门生戴名世作对过的那个,他儿子乃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状元赵熊诏,因为当年争状元的事情一直跟戴名世这边闹腾着,甚至掌院学士这边也在翰林院为难戴名世。

说来也是戴名世倒霉,如果他不是张廷玉的门生,兴许在中了榜眼之后就不会有人为难于他。

只是若没有张廷玉,他兴许根本不会再来参加科举,也自然不可能有今天的功名。

有人说他是“成也张老先生,败也张老先生”,却是来讥讽戴名世的。

今年赵申乔本来有很大的可能被点为会试大总裁主考官,可没想到张廷玉竟然赶在年前回来了,事情可就有点悬了。

不少人在张廷玉刚刚进宫谢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急,还没过年就这么心焦,过完年还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张廷玉原本只是在六部这边挂了侍郎的职,刚刚回来康熙在乾清宫见了他,只说先恢复他四品南书房行走的位置,回去过个好年,剩下的来年再说。

一道急旨将人从桐城那边喊来了,现在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张廷玉却是不明白。

他刚刚到京城,还没入家门,便按着规矩先去宫里复旨,现在才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去。

半路上见到的太监之中还有几个脸熟的,都因为宫里年节而喜上眉梢。

眼见着要出宫门了,李光地才追了上来:“哎哟,我这一把老腰跟寒腿,差点没跟上你,你说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呢?”

张廷玉没想到后头还有人在追自己,倒是吓了一跳,李光地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着自己走上来:“您随便吩咐个小太监上来叫我不就成了吗?”

“嗨,叫他们追,还不是要你等着?没差没差。”

李光地嘴里说着,便顺了口气儿,与张廷玉一道出宫。

看着张廷玉头发里夹杂着的白发,李光地没忍住叹了口气:“你父亲去的时候……”

“无甚痛苦之色……”张廷玉知道李光地跟张英这是同僚之义,便慢慢地说了话,“桐城的土茶近年来也给您带了,廷玉的手艺不如父亲,您喝个心意就成。”

“每年都收着了,唉……”李光地叹着气,“你回来得也不是时候,若是再迟两年,朝廷里就安定了,看你最近刚回来,明日你到我府上来,带你夫人一起来也成,我得好好跟你说说现在……朝廷里乱的厉害。”

李光地之所以来得这么急,就是怕立刻有人去拉拢张廷玉,复立太子的时候,多少大臣如坐针毡?

当时支持废太子改立八皇子的时候,就有不少的臣工表了态,哪里想到一转脸皇帝竟然又复立了太子?这样一来,太子肯定记恨这些人,他们这些想要立八皇子跟别的皇子的臣子,那就是犯康熙的忌讳了。

一时之间,都说这些人是里外不是人,皇帝太子都给得罪了个光,生生有人给吓病了。

两个人靠着河边出来,李光地一面走,一面说着:“虽则我们从来不议论议储的事情,可太子近来越来越荒唐,自打复立之后就更肆无忌惮,拉帮结派,暴虐成性……早年的太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当初的太子,不管在洋人还是汉臣之中,声名都是极好。

只可惜,世事难料,再给李光地一百个心眼子,他也想不到竟然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