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么说。”岑戈颔首,“大多数村民认为宗庙被毁跟近几年兴起的旅游有关,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本来就认为游客破坏了族人正常的生活秩序,祭祀表演也是对祖宗和神灵的大不敬,所以受到了神灵的‘惩罚’。神曲村的‘前车之鉴’已经影响到其他部族,这几天一些村落对游客也有了抵制情绪。”
“怪不得总局要成立特案组,恐怕也是准备集中力量尽管破案吧。”赵苏漾点点头,终于明白了兴师动众的原因。
岑戈将特案组名单发给她们,“从特案组成员到位的今天开始,限时一周必须破案。”
原以为特案组浩浩荡荡的至少十几个人,谁知名单上仅有6个人的名字。除正副组长外,另有技术人员2名,分别是来自沪州刑侦中心的法医蒋晗,痕检员康振,犯罪心理学研究员1名,来自首都刑侦大学的詹泽琪,民族与民俗学教授1名,来自首都邵振大学的于岱宗。
赵苏漾拿起笔,煞有介事地在名单后面补了自己和一琴的名字、学校及联系方式。
岑戈略带笑意望着犹如在做高考模拟卷的赵苏漾,她的手指白细,指甲呈椭圆形,微透着粉色健康光彩,食指指甲底部浅白色的弯痕如同羞涩藏在山峦之后的半月。和岑戈字体的苍劲飘逸不同,她的字中规中矩,还带着女生字体常有的软细。
她写字的空当,岑戈简单介绍了一下案情。那天的祭祀是觋族开启夏季渔猎前的祈福,游人都离开之后,他们关闭了村口寨门,点燃篝火,舞者一边跳着专门的祭祀舞蹈一边指引献祭者将祭品供奉于宗庙神坛之前。祭祀结束,全村人一如既往边唱歌边等待着篝火自己熄灭,可这边的火还没灭,宗庙后方忽然腾起了熊熊大火和浓烟。
现场很混乱,火最终被扑灭后大家都忙着照顾自家因救火而被烧、烫伤的亲人,谁都不敢进入还笼罩着刺鼻气味的宗庙遗骸。族长(即村长)布阿托(音译)马上命人封闭所有入村通道,不再让任何外人进村,但村里人还是可以出去的,因此,神曲村封村的消息才传到了外面。
一天之后,气味渐渐散了,布阿托才敢带着几个壮汉跟着赶上山的消防人员一起进入宗庙遗骸翻捡可能残存的东西,却在乱七八糟的焦木、灰烬中发现三具遗骸。村民没什么保护现场的意识,尽管消防人员叫他们不要搬动尸体,他们还是一边念着什么咒语一边把尸体抬了出去,还用水冲。
消防人员说,三具尸体被发现时是平躺在地上的,其中两具正对着供奉卜算神的地方,另外一具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斜斜躺着,没什么讲究的样子。因为被烧成了焦尸,大家还分不清是本村人还是游客。
从初步尸检情况上看,三个人的气管里均没有烟尘,且着火时四周没有挣扎的痕迹,说明起火时三人已经死亡。
法医查看了两个女村民的尸体,致命伤是颅脑开放性骨折,手、眼睛、腹部是死后为之。凶手的手法很粗鲁,一看就不具备专业知识,甚至可能连牲口都没杀过,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这样处理,创口很不整齐,但目的十分明确,好像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
尼桑人的尸体就干净许多,同样死于颅脑开放性骨折,尸体并没有遭到更多破坏。
尸体的身份一时难以确定,只能从神曲村失踪人口里寻找。
经过两天的搜寻,族长的母亲让索麻和大祭司八仓的妻子岩姑里一直不见人影,这两位老人家平时关系不错,虽然年逾八旬还是经常串门,但很少出村,大家都怀疑两具稍小一些的尸体就是她们。
尼桑人威尔达坦身份的确定则是在龙葳古城服务处,他的家人报了案,酒良市的探员们才把尸体和他联系在一起。
“照这样看这个尼桑人可能并不在凶手的计划中,他八成躲在宗庙里想偷看觋族祭祀,刚好看到凶手的样子,不幸被灭口了。凶手一开始要除掉的就是族长的母亲和大祭司的妻子。”听完案情,赵苏漾压低声音猜测,“族长和大祭司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害她们遭人杀害,但凶手对尸体做的那些事情……既然这是一个有信仰、思想也比较封闭的族群,或许这种行为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是某种象征。”
岑戈静静听她说完,她的想法和酒良市探员们初步的推断一致,看来她的侦破思维符合一般探员的逻辑,“觋族有自己的语言,我们的翻译正在走访村民,询问关于类似行为的含义。”
“觋族除了派系之争这种真实的历史之外,有没有什么神话传说?”赵苏漾这个悬疑写手开始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们接受过科学教育,觉得神话传说都是唬人的,可这种封闭的族群十分坚信神话中的一些东西,如果他们的神话故事中有类似的情节,比如这个怪兽偷了东西,被神惩罚,要剁掉手,吃了人,就要剖开肚子什么的——凶手极有可能按照这个逻辑去杀人。”
每当分析起案情,赵苏漾就会露出这种迫切而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眼中好似有一团小火苗。
“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构想,但忽略了凶手一个最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岑戈出言提醒,像一个老师引导学生往正确的方向思考,“纵火烧宗庙。”
对侦破案件并不十分热衷,纯粹就是想跟着闺蜜凑热闹的郭一琴撑着下巴想了半天,“我看过一些美剧,只知道一般纵火犯都是男的,反应出对权力的渴望。不过,这个案子凶手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说明什么呢?”
“宗庙——对这些民族来说是一个无比神圣的地方,烧宗庙就跟挖我们老祖宗的坟墓一样罪大恶极。”岑戈解释道,“仅仅对某一两个人心怀仇恨,有没有必要连自己族人的宗庙一起烧毁?这种仇恨度,恐怕远远超过个人恩怨。”
郭一琴理解能力倒还算强,一下子就举一反三,“对啊,比如我对我爸妈老逼我赶快去相亲很有意见,因此就挖了我们郭家祖宗的墓……不合常理呀。”
经过郭一琴这么一插科打诨,赵苏漾总算走到了正确的思路上,“其实凶手是对自己的族人不满,所以杀了族内最有地位的两个人的妻子,把她们放在宗庙神像前,然后连宗庙一起烧掉。”
岑戈望着她,挑眉问:“还有呢?”
赵苏漾微微皱眉,又想了一会儿,“他之所以对族人不满,跟两个死者身体残缺的部分有关——眼睛、手还有腹部,比如他遭到族人的鄙视,受到掌掴,被人踹肚子踹吐血之类。经常有些心理很敏感的人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记一辈子,然后用残忍的方法让无辜的人付出代价,达到心理平衡。不知道村子里是否有这样一个人……”
岑戈一边听她的分析,一边思忖些什么,听完后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抬手看一眼手表,“好好休息,明早我带你们去神曲村内看一看,顺便跟特案组其他成员见一面。你们延迟离开景区的所有费用,将和特案组开支一起报销。”
虽然现在也算“特案组”伪成员,可是这两个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丝毫没感觉到特案组成员一周内必须破案的压力。这样的“特权”让她们心头一喜,对视一眼,兴奋地挑了挑眉,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她俩离开后,岑戈拾起桌上新增补过的特案组名单,笑了笑,没有放进文件夹中,而是叠起来收进了口袋。
不是科班出身,推理虽然稚嫩且天马行空,可经过引导,她会是一个得力干将。她今后的成长让人期待,笔试的倒数第一……岑戈轻轻摇摇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评论小红包送给 和濋
这两天理了一下思路,修改了第一、二章
☆、15|神曲(4)
闹钟未响,赵苏漾是被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吵醒的。雨听上去很大,外头沙沙作响,还有淅淅沥沥的水滴声,虽然吵杂,但格外舒服。伸手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清新的泥土和青草味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等郭一琴梳洗完毕后,两人办了延迟离店手续,一起来到神曲村入口的小路。因为戴着协办通行证,她们很顺利地进去了。村里来来往往的探员很多,更多的探员和消防员聚集在被烧的宗庙附近,岑戈也在。
赵苏漾绕着宗庙遗骸转了一圈,捡了几块碎片,手上沾得一片乌黑。宗庙是木质结构,很容易着火不说,火一旦烧起来挺难扑灭。她蹲在一堆碎片旁边,想到了一些必须要弄明白的事。一,烧房子大多需要助燃剂,助燃剂是什么,凶手是何时把助燃剂倒上去的;二,尼桑人本来就躲在宗庙里,暂且不论,凶手如何把两个老人的尸体抬到宗庙且不被人发现;三,宗庙是抛尸现场,那么杀人的第一现场在什么位置。
正好特案组要开一个小会,岑戈让她们一起前往村里的一处空屋子。
神曲村和其他族村既有相似之处,也有些许不同。一路走来,处处可见属于觋族的图腾——蛇。除了蛇之外,他们家家户户供奉着大大小小的卜算神。卜算神的基本样貌和普通人一样,又有些许不同,额头长满了眼睛,数不清有多少只,六只手臂分别拿着不同的东西,其中放在前方的一双手抱着一对双胞胎,其余四只手握着龟甲、铜钱、竹签和权杖,最奇特的是,卜算神的胸部奇大,几乎盖住了整个上身,臀部宽大,像个大南瓜,脚下踩着一推白白的东西,可能是祥云之类。
郭一琴想起村口的提示“请勿拍摄神像”,忍不住转头悄悄对赵苏漾说:“原来卜算神是个女的……我猜,造出这个神像的一定是个男的,要不怎么连爱好都一模一样呢?瞧那童颜、巨.乳和大屁股,怎么不直接拜苍井空老师呢?”
赵苏漾哈哈一笑,然而自己的关注点跟她不同,“这么多的眼睛和手,凶手杀人之后的行动也汇聚在眼睛、手上。既然他对族人有仇恨,是不是对族人供奉的神也一样有这种仇视心理?”
“如果我对族人有仇恨,大伙儿聚餐或者过年的时候往井水里倒点□□,毒死一个算一个,大家一了百了。”郭一琴满不在乎地说,似乎很是看不上凶手这种杀鸡儆猴的行为。
“对啊,我也奇怪来着,杀两个老太婆放在宗庙里烧,能起到什么震慑作用?八十多岁,说不定过几年就去世了,还用得着他动手呀。他连那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都能拍死,可见自己也是一员猛将,有这个力气,干嘛不直接把村长和大祭司干掉?”赵苏漾随口道。
走在前面一直心不在焉听着后面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岑戈好像受了什么提醒,眼神一沉。
空屋子到了,里面只有一张方形的木头桌子,几箱矿泉水是探员们搬进去的。大家各自就坐了,互相介绍了一番。法医蒋晗,痕检员康振大约四十来岁,不苟言笑;民族与民俗学教授于岱宗也四十来岁,微微发福,有些啤酒肚,谈吐、气质却儒雅得很。由刑侦大心理学教授付经纶推荐而来的犯罪心理学研究员詹泽琪较年轻些,三十出头的样子,戴着很有学术气息黑框眼镜。觋族方言翻译谷来是山下胡绳族的一个商人,五十来岁的老江湖,黑黑瘦瘦,通晓龙葳古城所有少数民族的日常用语。另有一名消防员,他是来汇报起火情况的。
岑戈对赵苏漾的介绍是“见习探员”,丝毫未提她才刚刚过了笔试的事,大家都以为她是岑戈的小跟班。
消防员说话带着地方的口音,“助燃剂是灯油,这边也叫火油。最先起火的是后面那些个柱子,一烧起来没完没了,屋顶很快就塌了……灯油的话,宗庙里供奉不少,谁闻到了什么味道也不会起疑心。”
谷来那边打听到的消息更多更杂,村长和大祭司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一些大型祭祀、活动都是他俩坐镇,这么多年村民都对他们很是服气。加上他俩家境殷实,不会做什么鱼肉村民、强抢民女的事,有时还接济一下落难的人家。死去的让索麻、岩姑里二位老人一直都是占卜师,这个职业在觋族地位很高,被视为“卜算神的使者”,占卜师不必参加劳动,由村民们主动供养。
年轻时,布阿托、八仓、让索麻、岩姑里及他们的族亲都参加过派系的大争斗,且在围殴中表现得很是英勇,也中过蛊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布阿托的几个儿子都有一些不足,说白了就是智力有点问题,八仓的子女其中也有不能走路的,听描述可能是小儿麻痹症。
原以为凶手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体有缺陷才对笑话他的族人产生仇恨,谁知族内受尊重的村长和大祭司家中都有这样的孩子,如此一来,族人的嘲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蒋晗问:“村里这样的先天不足的人多不多?”
谷来回答:“大概二三十个,不能讲话的、不能走路的,生下来还挺好,后来啥也不懂、傻乎乎的也有。上一辈大多参加过派系斗争,蛊毒这玩意很神秘毒辣,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
“觋族是否允许族外通婚?”于岱宗找到了某个关键点。
“古城里很多村子是不允许和外族结婚的,觋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看重血统,又对另外一个派系心怀恨意,从很多年前就不允许族外通婚。尤其是男人,一定要跟觋族姑娘结婚。至于姑娘么,如果要出村结婚,(嫁出去了)不准再回村。我小的时候听我奶奶讲,觋族原本是很壮的(人数很多),派系一打,死了好多好多,现在剩的也少了,许多男人还找不到婆娘呢。”
于岱宗点点头,对大家说:“近亲结婚才是觋族产下这么多先天不足孩子的原因,跟另一派的蛊毒其实没多少关系。”
赵苏漾撑着下巴听了半天,心中疑惑得要命,也不顾得先后顺序了,急吼吼地问谷来:“卜算神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那个样子的?”
这问倒了谷来,他看着赵苏漾,张大了嘴,好像要笑,又支支吾吾,“这……”
“是一种象征。”于岱宗替他回答,同时也看了看赵苏漾,笑着说,“这些民族崇拜的神都是有一定规律的,体现的都是很原始的生活需求。”他展开一张白纸,神像不允许任何人拍照,他只能按照印象画出个大概,“卜算神的身体和怀里抱着的双生儿象征着旺盛的生育能力,这是从古到今任何一种文化和民族对女性的基本要求,因此他们夸大了哺乳.器官,这样女子可以哺育更多的孩子。多只眼睛意味着看得很多、更远,六只手臂也意味着能做更多事情,手里拿着的东西几乎是占卜所用,体现了觋族对占卜的重视和崇尚。可以说,卜算神是一个集生育、占卜、远观于一身的女子。小赵,你能注意到神像,挺好。”
“这么说,剖开腹部、砍断双手和挖去双眼的行为是将生育、占卜、远观尽数毁去?”受到表扬的赵苏漾灵犀一现,“凶手找了两个德高望重的占卜女,就体现了自己‘毁神’的愿望?”
岑戈望着赵苏漾,不知为什么也扬了下唇角,弯腰从箱子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赵苏漾看看自己的手,才发觉自己刚才无意中抹了一脸的炭黑,郭一琴瞅了她一眼,也噗嗤笑了。
“苏漾的推测不无道理。”在她转过身去洗脸的时候,岑戈说,“我们原以为凶手的怨恨集中在族人身上,因为他烧了对大家都非常重要的宗庙。现在看来,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真正使凶手怨恨的是‘卜算神’或者‘占卜’这件事。他受过占卜的苦头,因此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种占卜行为是由两位女死者在以前某个时候做出的,他要复仇,杀了她们,并用火烧宗庙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这就是动机。”
赵苏漾洗脸时听到岑戈称呼她为“苏漾”而不是“小赵”,心好似跳慢一拍。她回身坐好,听他把话说完,觉得忽然推开了迷宫的关键之门。原来侦破和推理就是走一个迷宫,只有推开一道道正确的门,才能找到真相的出口。
郭一琴得意起来,“我就说嘛,烧杀一两个人算什么发泄,把全村的人毒死才是灭族的最佳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