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累极而眠后,他却一直无法入眠。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人,便是再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一件物,也从来不会说是放不下的。小时候便是被人抢了再怎么心爱的东西,他说放手就能放手,偏珊娘于他,竟是那么地不同。不过看着她丢开他先一步睡着了而已,他心里竟会一下子生出那么多的不平之气,气她不如他那般在乎他,气她用完了他,竟转眼就丢开了他……
于是,他只容忍她睡了半个时辰,便不甘心地又把她闹醒了——夫妻本该同甘共苦,便是受了喜婆婆的教导,知道这一夜他再不能做什么,至少他可以闹得她陪着他一起睡不着……
于是乎,第二天,奶娘和三和五福进来侍候时,便看到了自家姑娘前所未有的一张黑脸……
而直到被珊娘当着人呛了他好几声,袁长卿才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媳妇儿竟有着如此吓人的下床气……当然,吃了半夜豆腐的他自是无怨无悔。
一般来说,只要喂饱了珊娘(喂,想哪儿去啦?!正经的喂饱啦!)——总之,在珊娘吃了早饭后,一般来说,她的下床气至少就能消掉大半的,偏她昨晚被袁长卿骚扰着,前前后后不过才睡了一个半时辰,眼下没出来青影,已经是她天生丽质的缘故了,因此,当袁老太太那里的妈妈来收元帕时,珊娘的脸色很有些臭。
若是换作前世,她便是再怎么有着下床气,心里再怎么烦躁,也要硬撑着一张笑脸迎人的,偏换了一世,她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总不愿意逆着心愿做好人,所以她才会放任着自己,何况昨晚袁长卿跟她嘀嘀咕咕聊了半宿,所有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叫她安心,叫她知道,她尽可以靠着他任性胡闹,便是她把天捅出个漏洞来,他也能替她补上……
而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袁家人对于袁长卿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忌惮,既不想他好,又怕别人说他被家里怠慢了;不愿意看到他,可又怕他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茁壮成长,所以,前世袁长卿提出要搬出去时曾很是折腾了一回,老太太和他四叔那里坚决不同意,最后还是袁长卿借着袁昶兴施了个苦肉计,才叫老太太那里不得不松了口。至于这一世,昨晚袁长卿也跟她交待了,他大概还会那么做的。
心里有了底,珊娘也就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了。所以,当那两个婆子和前世一样,仗着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又欺着珊娘是脸薄的新媳妇,依老卖老地打趣着她时,她立时就冷了脸,甩手就出了卧室,直把那两个婆子丢在那里好一阵下不来台。
两个婆子打趣珊娘时,袁长卿并不在屋内,他正在廊下问着炎风祭祖的安排。见珊娘出来,他便转身迎了上去,扶着她的手道:“祠堂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先去祭祖,然后再去前院认亲。”
珊娘抿了抿唇角,没有吱声。
袁长卿看看她的脸色,又道:“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祭祖是件大事,故而倒没人敢在祖宗面前闹事。顺利的祭完祖,袁长卿亲笔将珊娘的名字记上族谱之后,二人便相携着来到了前院。
虽说袁家直系死得光剩下了袁四老爷和袁长卿这两房,那旁系的亲戚却是很多,再加上为国捐躯的袁家二郎三郎留下的遗孀和女儿女婿,以及袁长卿外祖家的亲戚,那偌大的前厅竟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袁老太太和侯家老太太果然是系出同门,都好讲究个阖家和美的,便是人后藏着种种算计,当着人前都爱粉饰个太平。因此,珊娘和袁长卿敬茶时,老太太很是和蔼可亲地受了他们的礼,还又给了珊娘一份很重的见面礼。
按照辈份,拜完老太太后,下一个该轮到袁家远房的一个叔婆了。前世时那个叔婆曾有意把自己娘家的一个什么人塞给袁长卿的,却叫袁长卿拒绝了,偏他后来娶的珊娘身份地位明显不如她娘家的那个侄孙女,因此老太太心里颇有些不忿。当年珊娘敬茶时,她故意装着耳朵背没听到的,很是怠慢了她一把。谁知这一世她依旧如此,装着没看到珊娘过来,在那里跟她的儿媳一阵嘀嘀咕咕。
珊娘屈膝蹲在老太太的面前,心里正想着,数到十,老太太那里不叫起她就自己站起来时,袁长卿忽然弯腰过来,一只手从她的手上接过那只茶盏,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扶起来,然后他端着茶盏亲自过去,将那茶盏递到老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道了声:“叔婆请用茶。”
他那么大一个块头堵在眼前,便是老太太还想装着看不见也不行了,只得接了茶,又横了袁长卿一眼,嘲着他道:“没想到大郎倒是个多情的。”
袁长卿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语,于是,堂上便有点冷场了。
叔婆的儿媳妇见了,忙解着围笑道:“娘,人家新婚燕尔,这是自然的了。”又扭头打趣着珊娘道:“大郎媳妇好福气,这才刚进门,就叫大郎这么护着了。”说着,她拿袖子遮了嘴,一阵公鸭似的乱笑。
新媳妇脸面薄,一般最怕人说夫妻恩爱之类的话。她那里算准了珊娘听她一说,定然会露出新娘子的窘态来,偏珊娘竟一点儿都不配合着她,被她以那样暧昧的眼打量着,她只正而八经地一垂头,冲着那婆媳二人行了个福礼——竟直接把她的揶揄当恭维听了。
叔婆婆媳两对了个眼,顿时觉得这小媳妇没有她们想像的那般简单了。
袁长卿这里坦然做着维护媳妇的举动,加上珊娘一脸的淡定从容,看着一点都不像新嫁娘,于是乎,原打算借着“新婚三日无大小”闹一闹他们的那些人,精明点的,便收敛了主意,笨一点的,在他们夫妻默契地不肯配合下,也只得草草收了场。
拜见完了老祖宗一辈的,下面就该轮到袁四老爷这一辈了。那袁四老爷是在官面上混的人物,比谁都爱个脸面,偏还喜欢装个大尾巴狼,让珊娘和袁长卿两个垂手站了半天,只听他在那里说教着什么“夫妻之道,夫唱妇随”,直说得珊娘心头一阵火起,便从眼尾处扫了一眼袁长卿,趁着四老爷喝茶之际,只当他是说完了,转身从三和托着的茶盘里拿过茶盏,直接捧到四夫人的面前。
那四老爷原只是喝口茶润润嗓子的,却再没想到珊娘竟“以为”他的训话已经结束了,又开始往下一个那里奉茶。四老爷顿时噎在那里,一口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好在四夫人看出来他的尴尬,忙不迭地接了珊娘的茶,又说了一通喜庆的话,才叫众人转移了视线。
袁长卿的二叔三叔五叔战死后,留下一门的寡妇。除了五婶因不曾生育后来改了嫁之外,二婶三婶全都带着年幼的女儿依附着四老爷度日。因此,便是出于私心,她们也不肯怎么跟袁长卿亲近的,不过,也不会故意去刁难于他,所以小俩口平平安安地向那二位敬了茶,收了红包,也就过去了。
再接下来,便是平辈了。
袁长卿虽然是他这一辈中的长男,却并不是最大的一个。在他的前面,除了他早夭的亲姐姐外,还有两个堂姐。因她们是女儿家,和袁四老爷一家没什么利益冲突,所以比起袁长卿来,她们在娘家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是滋润。只是,在袁长卿和袁四老爷之间,二堂姐袁咏兰明显是向着四老爷的,三堂姐袁咏竹则悄悄向着袁长卿。
二堂姐袁咏兰是袁长卿二叔的女儿,她出生时,袁四老爷才刚刚新婚,偏她父亲在前线,母亲又体弱,因此,她可算是由四老爷和四夫人看着长大的,所以她对四老爷一家感情非同一般。认了亲,改了称呼后,她便不客气地教训着珊娘道:“四叔四婶拉扯长卿长大不容易,你以后要多孝敬着他们。”
珊娘抬眼看看她,忽地扯着嘴角一笑,道:“叫二姐姐操心了。”
她这句话说得明明一点毛病都没有,偏那看过来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叫二姑娘觉得一阵不舒服。
袁二姑娘,如今的陈大奶奶张了张嘴,有心想要挑刺,却发现她竟找不着什么能明显指责珊娘的话。
她那里瞪着眼的时候,袁长卿已经领着珊娘去介绍袁三姑娘了。
袁三姑娘袁咏竹是袁长卿三叔家的孤女。袁咏竹比袁长卿不过大了几个月而已,许是二人年纪相仿,感情自是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更深厚一些。
这位三姑娘自小便耿直跳脱,如今虽然已经嫁了人了,说话行事仍像未出嫁前那般不爱拐弯。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为什么给袁长卿结下这样一门亲,外人不知究竟,到底瞒不住自家人,所以袁咏竹心里很是替袁长卿打抱不平了一回,她甚至曾写信劝袁长卿退了这门亲,偏他没听她的。袁长卿这里介绍了她,珊娘那里才刚叫了声“三姐姐”,她就不客气地扭头对袁长卿道:“我看她还像个孩子呢,别照顾不到你,还要你反过来照顾她吧!”
其实要说起来,这一年里,珊娘比之前长高了足有一掌有余,如今她跟袁长卿站在一处,已经能够及到他的下巴了。
袁长卿微一皱眉,看着他三姐姐道:“照顾家人原是我的本分。”
三姑娘一愣,看看袁长卿,又用心把珊娘上下一阵打量,不吱声了。
比起三姑娘袁咏竹来,四姑娘袁咏梅承了她祖母的衣钵,是个再刁滑不过的人了。这种场合,她自然不会叫自己惹上什么闲话,便只亲亲热热地拉着珊娘的手,连声叫着“大嫂子”,竟真跟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般——虽然其实论起来,她还要比珊娘大了半岁。
等轮到袁昶兴时,珊娘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再想不到,那年他不仅叫马踩断了一条腿,脸上竟也落了一道疤。
偏破了相的袁昶兴似乎仍是不改风流本性,若不是袁长卿在一旁挡着,他就要学着他姐姐的模样往珊娘身上贴了。
袁长卿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一下,便把珊娘隔在了他的身后,然后他那双清冷的眼,便那么刻意地看向袁昶兴下巴上的那道疤。
袁昶兴一惊,闪着眼默默退开,略一低头后,再抬起头来时,他又是那个吃喝玩乐的二世祖了。
认完了袁家人后,便是袁长卿的外家,方家人了。
如今忠肃伯方志带着他的三个儿子驻守北疆,在京城的只有袁长卿的大舅母刘氏,以及刘氏两个在的儿子方经方纬。
珊娘过来见礼时,刘氏很是热情地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又回头对袁长卿笑道:“照规矩,初二是要回娘家的,偏你媳妇的娘家不在京里,我看那天你干脆带着你媳妇来联胜桥吧。”又拍着珊娘的手道,“尽管把我家当作你家便好。”
认完了亲,众人聚在一处闲话说笑,等着酒宴开席时,珊娘便找着借口回了院子里更衣。
她这里才刚解了大红斗篷,那袁长卿便从外面进来了。命人退下后,他从后面抱住珊娘,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抱着她一阵沉默不语。
珊娘抬头看向他,他这才低语道:“辛苦你了。”说着,竟是不顾外面还守着丫鬟,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又道:“原说过,不会叫我身边的人麻烦到你的,偏……”
珊娘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唇上,道:“再别这么说了,你我现在哪还能分得清你我。”
第117章 ·嫁妆
珊娘换好了衣裳,才刚要从屋里出去,忽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紧接着,六安就进来禀报道:“四姑娘和本家的几位太太姑娘们过来了。”
珊娘一阵诧异,此时离开席已经没多久了,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巴巴地赶过来。
说话间,六安打起帘子,四姑娘袁咏梅陪着几个本家的太太姑娘们进来了。那为首的,是一个约五旬左右的老妇;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年纪在三旬四旬左右的妇人。三个妇人后面还跟着三个年纪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的女孩。
除了那几个孩子打扮得还像个出门做客的鲜亮模样外,三个妇人全都是衣着素雅,且头上也不见什么首饰。
才刚认过人,加上还有一点前世残留的记忆,珊娘自是识得,那为首的老妇是袁长卿一个隔房婶娘,另外两个妇人跟袁长卿同辈。这三人之所以如此打扮,却是因为她们都是寡妇。她们的亡夫当年和袁长卿的父亲祖父一同捐躯于漠洛河一役。
双方见礼毕,那婶子先是和珊娘客套了一番,也不好明说她们是受身份限制没能来观礼,只说是家里有事才没能来,又道:“可惜了前儿没能来。听人说,大郎媳妇从南方带过来一套新款的苏式家具?在哪里?今儿我们可得开开眼了。”
珊娘笑道:“这屋里有一些,还有些放在别的屋里了。”这是她嫁过来的头一天,她的嫁妆她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具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于是她回头叫了李妈妈过来,领着婶娘和几个嫂子姑娘们过去了。
珊娘相让着几位客人出了门,她走在最后,那袁咏梅也走在最后。
袁咏梅靠过来,挽住珊娘的手臂,对她笑道:“嫂子不要怪我,这都要开席了,偏不知道哪个多嘴,跟九婶娘说嫂子的嫁妆好,九婶娘就说非要来看看不可,我是被缠得没法子了,才来给嫂子添麻烦的。”
珊娘不由侧目看了袁咏梅一眼。若不是她前世就知道,这九婶娘不是那种不知礼的人,不定就真以为九婶娘像袁咏梅言下暗示的那样,这是来查她嫁妆的。
于是她微笑着“哦”了一声。
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哦”,显然叫袁咏梅很是不满意。她状似无心地又抱怨道:“九婶娘也真是的,过嫁妆那天她不来看,偏这前面都要开席了,又巴巴地跑来给人添麻烦……”
若不是早知道九婶娘是寡妇身份,不定珊娘这会儿心里又得添了疙瘩了。
珊娘斜眼看看她,微一抿唇,眯缝着一双媚丝眼儿笑道:“看四妹妹说的,才刚九婶娘不是说了吗?她是有事走不开。再说了,不过是看一眼家具,怎么倒叫妹妹说得跟婶娘要查我嫁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