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撵不久出现在了御道上,朱明炽远远地就看到了赵长宁,伸手示意停撵。压轿,他一步跨了出来。
“跟朕进来。”走过长宁身边时他淡淡道。
等进了屋内,他还没有说什么,赵长宁就撩了衣袍跪下。
“这是什么意思?”朱明炽在宫人打上来的水盆里洗手,一边擦手一边说,“朕要是不答应你,你要长跪不起吗?”
长宁淡淡笑了:“虽然陛下对微臣极好,但微臣还没有这个自信,微臣要是一直跪下去,可以跪到陛下松口。”
朱明炽也是笑了:“赵爱卿不要妄自菲薄啊。”
赵长宁柔和地道:“微臣只是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降职于庄大人,我且一说,皇上听听觉得对不对。”她静静地继续道,“庄大人的父亲时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曾教授岷王殿下读《春秋》,致仕后也与殿下有来往。微臣记得有一年,微臣被人诬陷贪污受贿,后来,那些证据到了岷王殿下的手上,殿下为了保护微臣,当着微臣的面将那些证据烧了个干净。”
“但是微臣后来得知,当初这些证据是移交到了庄大人之手的,庄大人暗中一直都是岷王殿下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庄大人对微臣这么好的原因,并非因为我是季大人的记名学生,而是岷王殿下暗中吩咐过他,在大理寺护着微臣。”
“这次孟大人在大理寺中毒,皇上大概怀疑的不止是外敌,还怀疑庄大人可能在暗中下手,为岷王殿下报仇。毕竟您靠兵力夺得天下,孟之州、高镇和陈昭,这些都是您的左膀右臂。不能损益。”
“自然了,这些都是微臣的揣测,若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她说完磕了一个头。“只是陛下分明知道庄大人与岷王殿下再无来往,您安插在大理寺的人也不少,实在是不必做如此猜忌。下毒于孟大人的另有其人……”
朱明炽听完之后沉默,忽而笑了笑,然后招手让宫人都退下。
他走到了赵长宁的面前,单膝一沉,看着她说:“赵长宁,朕是皇帝。”
“朕不防着他们,他们就要来算计朕。坐在这个位置上要是不多疑,谁能坐得稳?朕知道他没做,否则岂止是降职这么简单,朕早就将他五马分尸了!”朱明炽语气冰冷。
然后他闭了闭眼,淡淡道:“庄肃降职已定,不会更改。他要是不降职,降职的就是你。”
长宁苦苦一笑,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抓住了他的衣袖。
“陛下,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她说,“庄大人被贬,您是否也是……有意为我……”
她抓着明黄的袖子:“您是不是?”
朱明炽看着她许久:“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如果不想听到那个答案,就不要问。”朱明炽说,“庄肃降职是多方考量,你要是再为他求情,朕便贬他去当知县。”
长宁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她心中情绪复杂。
朱明炽看她跪在地上,孱弱的一团,伸手又将她抱入怀里,她身上冰凉凉的。
朱明炽将脸靠着她的颈侧,说:“很多事你不必知道。知道得越多越痛苦,有朕为你保驾护航,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赵长宁伸手,缓缓地抓住他肩那块的衣裳。她的声音微弱许多:“倘若说与岷王殿下交好,我比庄肃交好得多,我还曾想过害你,你还是应该贬我的官。”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无师自通了般,笑起来,“既然帝王无情,何必要假装糊涂。最该杀的就是我了。”她靠着朱明炽的胸膛,说,“最该杀的就是我了……”
她手里的衣裳越捏越紧。朱明炽任由她抓着,他垂眸凝视。
长宁靠着这个人,她知道其实他是完全无害的,她应该早就知道了。
被帝王隐秘而深情的爱着,为什么会不知道呢?她直直地跪起来,伸手捧住了朱明炽的脸。在她纤细的手指的映衬下,坚毅而英俊的脸。长宁声音低哑:“对不起。”说着她缓缓凑上去,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大概只是轻碰而离,柔软相触,片刻冰凉。
然后赵长宁站起来,她朝外面走去。
朱明炽半跪于地,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陛下,您今晚可要批阅奏折?”刘胡走进来问。
朱明炽下意识摇头,刘胡正要去吩咐,他才回过神来:“……你问什么?”
——
三日之后,庄肃赶赴庐州上任,沈练暂代领他的职务。
沈练对于庄肃的调职并没有说什么,只吩咐大理寺众人一切照旧。唯有把长宁叫过去,跟她说:“我知道你因为庄肃的事自责,还去皇上那里求过情。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
长宁看着他,沈练说:“那就是忘了这件事。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喜欢亏欠别人,这件事你肯定会反复自责。但你要记住,没有谁在官场能平步青云到最后。每个人都只能顾及自己,无暇顾及别人。我只教你一次,你要记住。”
长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多谢大人指点,我明白。”
沈练不过是让她心硬罢了,她这几天接过了庄肃的案子,解决了许多积案。沈练可能觉得她还因为庄肃自责。
其实她已经好了,她不过是想为庄大人做最后一些事情而已。他出发前还惦记着那些未处理完的案件。长宁替他处理完之后,又一一将结果回信给他。也得到了他的回信,不过是两个字,甚好!
至于孟之州的案件,刘春霖私下买卖娈童的事引发轩然大波,赵长宁亲自定的罪。如此一来,大理寺门口时常的围堵终于消失了,对于时常在大理寺快进快去的赵大人,百姓的感觉则更复杂。
一方面,赵大人原来有青天之名,他们辱骂了他,虽然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另一方面,赵大人毫不在意别人是骂他,还是捧他。不分辩,不生气,一切只管做自己的事。也许比青天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不卑不亢。
其实这只导致一种后果,不是颂扬或者唱戏词来美化他。而是威信和威望。
戏园子里再排赵长宁的戏,就会得到一部分人不屑的斥责:“赵大人岂是你们能演的!我看是辱没了大人。”“对,不许演赵大人!”“对对,撤戏!”
搞得戏园子主人很狼狈,忙让演长宁的生旦下来,自此撤戏。
长宁自己的感觉并不明显,她只能感觉到在大理寺里,自己吩咐的事被很快地执行。无论她说什么,下属都非常认真非常信服地听着。她有天累极时,轻轻地摩挲着砚台上的几个字,突然觉得很平和。未必一切的付出都有回报,总有人在误会,有人不理解。
但是坚持自己所做的事情,其他的,自然而然的,在某个很好的时候,它们会像约好了一样纷至沓来。
已经养好伤的孟之州返回了边疆,临行前只有大理寺送行了。
当正在批阅奏折的朱明炽听到时这个消息时,孟之州都快到永平府城门了,朱明炽嗤笑了一声:“他跑得倒快!”
宫内灯火沉沉,他搁下笔淡淡说:“叫董耘过来。”
董耘在汉白玉台阶上伏跪了半日,得到帝王的召见,低眉顺眼地进了殿内。帝王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董耘,你执掌大理寺也有半年余了。朕今日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得上来,朕赏你黄金百两,你若是答不上来,朕叫你卷铺盖滚蛋回家。你看如何?”
董耘抬袖擦了擦额际的虚汗,道:“皇上请说。”
朱明炽单手背在身后,单手写字:“问题不难,爱卿也不必紧张。朕只问你一件事,你这半年贿赂了宋家多少银子?”
董耘顿时面色如土,抖似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