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皇室去汤泉宫泡汤的季节,秋高气爽,李治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前几天,他刚刚单独召见了李𪟝,同样的立后问题问到李𪟝,李𪟝的回答就是让人听起来那么高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兵权在握的老臣表达了军方的默许,几个文人的区区上书算得了什么,于是庚午日,一纸诏书把褚遂良贬到潭州去了。
这次一同前往汤泉宫度假的还有新晋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
媚娘特别叮嘱带上他们也是表功之意。
甚至在揭发皇后厌胜事件中功不可没的小小配角翠儿,并不像坊间揣测的要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是被大大封赏光宗耀祖,是可谓成大事者连小小的笼络都不会忽略,一时间百官请表立武昭仪为后,情势与一个月前迥异,这一出固然在李治意料之外,却在媚娘掌控之中。
唯一令媚娘感到隐隐不快的是,多情的君主又犯了心慈手软的毛病,皇后淑妃既已软禁多日,厌胜之罪也朝野尽知,废后的诏书却迟迟不发,位子腾不出来,自己如何坐上去,只是不知道此次汤泉宫之行可否令圣心决意。
如意本不想去,媚娘拉着她的手说:“你在深宫之内已经这么久没有见到外面的阳光,喝到山间的清泉,听见树上的鸟鸣,何不趁这出行的好天气出去散散心呢?何况我们也带贤儿去。”
在皇宫的金碧辉煌里住了这些日子,如意常常自问,我本林中鸟,何入金丝笼?再加上贤儿这张王牌说动了如意,也就跟着出行。
一路上,媚娘让如意和自己同乘一车,一路指点着窗外的风景。
“还记得我们上次驾马车出来玩么?你信马由缰,最后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媚娘伏在如意耳边小声笑她。
如意想起当日情形,也忍不住噗哧笑起来。
媚娘拍手道:“骊山原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之处,好不容易说动你大老远往骊山来终于见到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马车在山野间奔驰,恍惚间,如意觉得好像回到过去,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自己还是依偎在媚娘身侧,把她当作自己的神。
翌日一早,媚娘把如意从被窝里呵醒,“去看林间的日出。”
看日出,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感业寺的时候,如意也是这样把媚娘呵醒,然后两人踮着脚尖跑到山上去等日出。
“如——意——”
“武——媚——娘——”
当初的两人也是这样在山巅呼喊彼此的名字。
轻轻的,媚娘从身后拥住如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吻复上了她的双唇。
群山之巅,旭日东升,如意觉得自己又沉醉在媚娘的怀抱里。
过去的一切,是不是还可以重来?
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可以忘记?
除了眼前这个吻,别的事如意暂时无力去想。
“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李治终于下了这道迟来的圣旨,媚娘捧着这纸诏书,热泪盈眶,为了得到它,她用了多少力气,甚至包括现在正躺在她身后床上的这个女人。
听说那药力不过一时三刻,怎么如意还没有醒来,是药劲未过,还是她宁可留在昏迷的世界也不肯再见到自己。
三天三夜,如意终于醒转过来:“这是你的预谋,是不是?”说话间,嘴角还牵动一个微笑。
呵,凭她如何能想到,那个吻里带着让人欲火焚身的迷药,然后又被哄着去泡汤泉,在自己赤裸在汤泉之中的时候,李治也缓步走了进来……如意不愿再往下回想。
媚娘闪躲着她的质问:“你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哈哈哈哈。”如意疯狂的笑起来,笑到泪流满面,“为了我???为了我,你要当皇后,为了当皇后,你要把我拱手献给皇帝,哈哈哈,求你了,不要再说是为了我了,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自己?”媚娘也激动起来,“这事原是你自己招惹的。你当初躺到皇帝的龙床的时候,就要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本是你应付出的代价。怎么什么错处就都是我的,什么委屈就都是你的?!”
如意喃喃自语:“我应付出的代价?”
“我女儿连性命都没有了,你又损失什么?”媚娘又觉得自己有理了,振振有词,“皇帝不过是要你的身体,又不要你的心,又不要你的命!你们佛家不都说那是个臭皮囊呢?何必这么在意?”
如意望着媚娘的唇齿之间,那她曾无比眷恋的双唇竟可以毫不留情地蹦出这么多伤人的字句,一字一句都像拿了她的心在火上烤,在石里磨,烤了磨了还不许她死去,要她眼睁睁地去看,去痛。
人间地狱,不过如是。
如意停止了流泪,她缓缓闭上眼睛,转向墙内:“便还有什么迷药,只管拿来给我吃吧,我情愿永远不要再醒来。”
媚娘向前拥住她,以往的每一次,如意都会原谅她,这次,应该也会吧。
可如意狠狠的甩开她的拥抱,好像怕触到什么脏东西:“别碰我!”她怒吼。
媚娘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她感到,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回不去了,可是她不后悔,她武媚娘的字典里永远没有后悔二字,永远没有!
“皇帝不过是要你的身体,又不要你的心,又不要你的命!”如意呆呆地在床上回想这句话,凄然一笑,要了我的心,要了我的命的人,可不是你么?
是的,甚至自己的性命也不在自己的手中,因为贤儿在媚娘的掌控之中。
现在的媚娘早已不是感业寺里写《如意娘》的小尼姑了,如意也无法预测她究竟会做什么,因为无法预测而显得可怕而疏远,所以她不能死。
然而,她总要做些什么。
如意这一辈子,被静慧师太捡到就做了尼姑,被媚娘看中就进了宫,怀了皇帝的骨肉就做了韩国夫人,就没一件什么事情是她真心想要去做的,可现在这念头却在心里催促着她去完成,那就是,救下皇后和淑妃的性命。
以媚娘的心狠手辣,皇后和淑妃在劫难逃,可自己若不能为此做点什么,良心难安。
但如果这么做会牺牲媚娘呢?
如意咬着嘴唇想,如果媚娘被杀,自己陪着一起死也就是了。
但怎么救皇后和淑妃?
毫无后宫经验的如意当然无法勘透利害,也就无从下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设法和淑妃取得联系。
虽然在媚娘的口中,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是十恶不赦,可如意的直觉里,淑妃对媚娘并不坏,人也聪明,想来她比自己更知道该怎么办。
如意回宫后辗转打听,才知道皇后和淑妃一起被囚禁在一处极偏僻的别院。这天一早,趁媚娘不在,如意带上一盘素果点心往别院而来。
此处别院四面都是墙,只有一个小洞口可以放入食物,门口是一队侍卫把守,见到如意忙行礼。
如意道:“去把门打开。”
领头的侍卫有些为难:“武昭仪吩咐,任何人不准见她们。”
如意傲然道:“我是韩国夫人,武昭仪的姐姐,正是武昭仪要我来的,你们拦着我就是拦着武昭仪。”
那侍卫平日也果真见如意和媚娘同食同寝,不敢多说,命人打开门。
如意要他们离远些,走进去把门掩上,转身看见囚室里坐的两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皇后和淑妃。
两人还是十数天前的那身衣服,如今秋风大起,难免有些衣单被薄。
见媚娘进来,两人都有些诧异,淑妃微微颔首,皇后却恐惧的叫喊起来:“你来做什么?!看笑话吗?”
如意把那点心放下:“我给皇后和淑妃送些点心来。”
皇后冷笑道:“你就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和武媚娘的那点龌龊事当谁不知道呢?谁知道你这点心有毒没毒?”
淑妃却微笑着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细细品尝:“果然好吃。”一边劝皇后:“别个送来倒不敢说,如意送来一定没事。”
如意奇道:“淑妃何以如此相信如意?”
淑妃道:“当年我在大慈恩寺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爱哭的小尼姑,我就知道如意是菩萨心肠。”
如意脸上一红:“我这次来,是想救二位出去的,可惜如意势单力薄,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想请教二位。”
皇后将信将疑:“你不是武媚娘的人么?怎么反来帮我们?是什么居心?”
淑妃平静的看着如意的眼睛:“如今能救得我们的惟有陛下,我们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你只需告诉陛下我们的藏身之处,我自有主张。你去找来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给陛下,他自然随你来。”
“武氏门着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这天是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在期盼已久的立后诏书被高声宣读之后,媚娘徐徐步进大殿,拾级而上,直到御座跟前。
这段路太短,短得不足以将她多年的艰辛化作这片刻的荣耀,尽情展示给这庭下她的敌人。
这段路又是如此之长,长得让她闪现过生命中每一个惊心动魄的片断。
这段路她笑,她笑自己的大获全胜,笑殿下站的那些老顽固也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甚至她也笑许敬宗起草的这道欲盖弥彰的诏书,文采好则好矣,只是颇有掩耳盗铃之嫌。
那又怎么样呢?
她还是最后的赢家。
这段路她也哭,哭她襁褓中的小女儿,甚至无辜死去的静慧师太,所幸她们的牺牲并没有白费。
可是她的如意不在了,她的淑妃也不在了。
她依然是只身一人享受这荣耀,她的身后有许敬宗这样钻营投机之士,却再没有可以发自内心为她的胜利举杯同庆的人。
“皇后的女人”,言犹在耳,虚位以待,却再没有人肯追随她的脚步。
但过去的都过去了,眼下她站在大殿之巅,接过李𪟝和于志宁奉上的玺绶与册文,眼眺碧空如洗,耳闻群臣山呼,她知道她终于成为了这个伟大帝国的女主人!
此时的如意正趁着皇帝和新皇后忙着准备大典而悄悄溜到上书房。
她当然知道这是媚娘最荣耀的时刻,但她无暇去分享她的快乐,甚至,她的快乐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就是救那两个可怜的女人的性命。
这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歌舞升平的时间,可是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是湍急的暗涌,各方都在做着各方的打算,这不是一个容许媚娘喘息的胜利,尤其是当结束了封后大典的李治在自己寝宫门前看见了如意小小的身影的时候,谁也无法知道接下来的情形会怎样瞬息万变。
媚娘强大的情报网以最快的速度通告了她这场邂逅的每字每句,但她还是来不及阻挡皇帝马上奔向冷宫的步伐。
他们告诉她,皇帝在窗外含泪呼唤:“皇后、淑妃安在?”王氏哭着说:“妾等得罪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淑妃则冷静的请求:“至尊若念畴昔,使妾等再见日月,乞名此院为回心院。”李治满口答应:“朕即有处置。”
长门赋,长门赋,昔日陈阿娇花了重金请司马相如为她写这篇美文来挽回风流天子汉武帝的心,而现在萧淑妃和如意要用它来挽回李治的心。
当年的阿娇徒劳无功,今天的萧淑妃竟能得逞?
这一切只会让她觉得好笑,可为什么她又如此悲愤?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听到萧淑妃竟然和如意联手来对付她了。
这两个她都曾真心眷恋的女人居然在她最辉煌的时刻结成了盟友要把她这些年的辛苦全部推翻。
这世上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愤怒、悲伤甚至难堪的事么?
天色已晚,媚娘却不叫人上灯,她摆摆手屏退了众人,独自站在镜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华服后冠的自己,形单影只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