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头巾(1 / 1)

一望无际,尽是血红的彼岸花。

在为赤红所染的天地中,有一个漆黑的墨点。

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僧人踩在花间,身披一袭朴素的黑僧袍,怀中揣着一柄粗布包裹的武士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虽说速度不快,步伐却异常沉稳。

一块青色的头巾缠在他的颈后,如一面旗帜猎猎飞飘。

不知走了多久,他抵达了彼岸花原野的尽头,那里流淌着一条河,河水澄澈得发黑。

“这里就是三途川吗?死人都要渡过这条河流。”

高个子僧人在河岸盘腿坐下,把头往河面一探,他看到了一颗锃亮的光头,一双怔怔的眼睛,以及一张憔悴的脸。

这张脸使他自己也感到陌生,明明就在几天之前,他脸上的皱纹还没这么深重。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看到一条小舟从对岸缓缓漂来,最终停在了他面前。

撑舟的是一名俊美的青年。

他双手持桨,身披浅葱色的羽织,腰间别着一柄雕饰别致的佩刀,裤子齐齐贴着他的双腿,怎么看都清清爽爽。

青年的双眸映着淡淡的哀愁,面容柔美得不可思议,简直分辨不清男女,但他的肤色却是一片病态的苍白,一点血色也看不出。

总而言之,他的美貌太过虚幻缥缈,仿佛一座琉璃宝塔,随时可能碎解成粉末。

僧人认出了青年的相貌,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南无三,居然是你来接我。”

青年没有回答,俊秀的脸上波澜不惊。

僧人说:“我游方时听说过你的死讯,但我一直不愿相信,这年头死掉的人太多,搞错一两个是很正常的事。”

青年默然。

“我一直以为能再见你一面,可是……唉,你比我年轻那么多,为何走得比我还早?”

青年默然。

“你不记得我了吗?”

青年默然。

“我可是记得你的,记得真真切切。”

青年依旧沉默不语,有如一块顽石。

僧人继续说:“十三年前,也就是元治元年(注:即1864年)的四月,为了找寻残杀京都市民的妖怪,我潜伏在三条大桥下过夜。”

“恰好有新选组的队士巡逻到那里。你见我身上佩刀,以为我是抢劫财货的匪徒,便拔刀朝我砍来。”

“我身为斩鬼为业的『青头巾』,挥刀只为猎杀妖魔,极少和人类剑士比拼高下。但让我刻骨铭心的完败,唯有那么一回。”

一旦回忆起那三道精确无比的斩击,僧人就感到血液发烫。

如秋风一般迅疾,如月光一般洗练,无从抵御的连环三剑。

——多么美丽的剑技。

“我落败后,被押送到了新选组的驻地。近藤局长接见了我,问我来京都的原委,然后把我放出了牢狱,以礼相待。”

“在此之后的半个月里,你和我共同调查,并肩作战,除掉了连环杀人案件的罪魁祸首——名为『片轮车』的妖怪。”

“你是维护京都治安的义士,同袍都信赖你,民众都爱戴你,孩童都热衷于模仿你的姿态,以『新选组一番队队长』自称,在街头挥舞木剑打闹。”

说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僧人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他的脸色陡然一变,挺直腰杆,横眉怒目,如同狮子吼一般,对着舟上青年高声厉喝:

“你难道全忘了吗,冲田总司!”

那个名叫“冲田总司”的亡灵一言不发,却微微一笑,绚丽如春日绽放的樱花。

僧人的呼唤终于得到了回应。但他即使见到了那副熟悉的笑容,也并没有觉得欣喜,反而感到一阵酸楚。

——戊辰战争时,我加入了守卫会津的队伍,以为能与你一同抗击官军,但怎么也找不见你的踪影,直到遇上前新选组的斋藤一,才得知你已病重……

这一次别离,别得太久,也离得太远了。

“你是一心报国的剑豪,却未能铲除国贼,就被肺痨夺去性命。我斩杀了一辈子妖魔,却无力保护百姓,死在了野心家掀起的战乱中。你我都是苦命人呐。”

僧人盯着三途川的流水,自言自语般说道,“经过这些年的修行,我已把我的佛剑磨练到了极致,大概能胜过你当年的水准吧,不知你的『天然理心流』,又长进了几分?”

话音刚落,僧人猛然抬头,两道如电目光斜斜刺向冲田总司,似要把他脸上嫩肉剜下一块。

“到了那个世界,我们有的是切磋的机会。”

冲田总司第一次开口说话,音量不高,却如白瓷般清脆通透。

——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连天蔽日的战火,没有横行无忌的妖邪,没有受饥挨饿的灾民,那一定是个无比和平、无比明亮的世界。

僧人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冲田总司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欲将他拉上小舟。

但僧人扭头就走,背对着三途川,踏上了彼岸花盛开的原野,好似一滴墨水没入无边无际的血海。

“为什么不过来?你还有什么留恋吗?”

背后的冲田总司问道。

僧人扬了扬怀中的打刀,说道:

“人间的妖魔尚未除尽,我岂能渡河!”

“师父,师父……”

耳边隐约传来有许稚嫩的声音。

秀松禅师睁开眼睛,正好撞见一张黝黑的圆脸,看起来像农夫般淳朴,眼珠中却透着一股伶俐的秀气。原来是他新收的徒弟阿善在叫唤。

阿善见师父醒过来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释重负地说:“还好,还好,我以为……您也要离我而去了。”

秀松嗓音沙哑地说:“你师父没这么容易死——只是太困了,做了个怪梦。”

“您梦到什么了?”

“一个想见的人。”

说罢,秀松又背靠着山岩,半眯起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九州的春日比故乡的下野国来得更早,细雨过后,泥土变得松松软软,草叶油润润得光亮,空气中弥散着奇妙的芳香。

置身于山林之间,人的心神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融化到自然的欢畅之中。

但墨黑僧袍上散发的浓重血腥,还是将这位高僧拉回了现实。

——战争还未结束。

今年二月,明治维新的功勋元老西乡隆盛率领萨摩军队起义,从九州南部的鹿儿岛出兵,向北进发,与新政府的官军浴血搏杀。

听萨摩人说,他们的目标是往东北进军,登陆本州岛,一直打到东京去。

秀松禅师在开战时渡海来到九州,暗地里协助他们对抗官军,算下来,已将近有两个月了。

活跃于江户时代的武士们,来到“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后,就像初学走路的幼童一样笨拙,秀松也不例外。

在这些日子的作战中,他受了许多伤,比过去五十三年人生加起来还要多。

从头顶到脚底,从四肢到躯干,看得见的部位,看不见的部位,简直没一处能完好无损。

只要一静坐,便有一种异样的痛痒从浑身各处袭来,好像有一群蚂蚁正在吞食肌肤。

最要命的当属右肩上的那处伤口,那是官军的铁炮留下的。

子弹深深嵌入了肌肉当中,连带损伤到了肩骨。

这让秀松愁苦难言:对于剑士来说,有什么伤能比手臂上的伤更严重?

作为一位颇有声望的“青头巾”,秀松已将佛家剑法“明王五势”修到登峰造极,凭借杀生石所铸的妖刀,斩杀了无数凶悍的妖魔。

但自从肩膀受伤后,秀松每一次挥出刀,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就像有一根利刺钉在肩骨之间,令他有苦说不出。

“我年轻时中过江户捕快的分铜锁,也尝过甲贺忍者的手里剑,我以为我的筋骨够硬了,现下才领教到西洋铁炮的威力——天下竟有如此狠辣的暗器!”

肩上中弹那日的黄昏,秀松寻到了熊本城外的一间无名小院,那里留守着一位专治平民的医僧。

秀松和那位医僧是多年的旧相识,曾经一起游方半年之久。

都怪战争惹的祸,庭院中的木板上躺满了断手断脚的伤者,哼哼唧唧地对着夜空哀鸣,附近村庄信佛的老人过来照料他们,再加上来寻亲的家属,来避难的乡民,来要饭的混混,这间小院变得像集市一样热闹。

坐镇这座小院的医僧出身于德岛藩药王寺,自幼跟从寺里的老僧修行医方明,比及医术小成后,常常打着“药师菩萨灭除病苦”的旗号下山义诊。

当地乡野民风彪悍,频有斗殴事件发生,仇家一旦起冲突,便会抄起农具干架,动辄打到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官府屡禁不止。

他医者仁心,为穷困的伤患看诊施药,不收取钱财,只求一顿斋饭。

三十年的经验积攒下来,治疗外伤的本领磨炼到了极致。

在烛光明亮的诊室中,医僧为秀松禅师取出弹片,包好伤口,苦瓜似的长脸一沉,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你还想使剑的话,至少一个月内,不要动用你的胳臂了。我是为你的后半辈子考虑……不过,你不一定会听吧?”

秀松像孩童般哈哈大笑:“当然。”

医僧叹了口气。

战乱中需要医治的平民太多,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瞳孔中血丝密布,两只墨黑的眼袋耷拉下来,下巴上爬满了凌乱的胡渣。

而秀松虽然受了伤,却比他精神多了。

就算肩部传来阵阵剧痛,也始终挂着一副淡淡的微笑,由于上半身没披衣服,胸背上壮硕的肌肉明晰可见——光看两人的外表,竟分不出谁更需要就医一点。

“大师,您要的清水,我放这边了。”

一名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的光头少年走入室内,双臂怀抱着一只硕大的木桶,“哐当”一声,将它放在医僧的座椅边上。

医僧道了声谢,俯身舀了一瓢水,浇到巾条上擦洗双手。

秀松暗中吃了一惊。

这桶水的分量可不轻,估算一下这只木桶的直径,足够把少年丢进去泡澡了,但少年却面不改色,从邻村的水井过来,稳稳抱了一路,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重量。

秀松笑着夸奖道:“小和尚,好力气啊。”

少年朝他腼腆一笑,低头行礼,快步走出了房门。

等少年走得远了,秀松敲敲桌板,对医僧说:“你几时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他不是我徒弟。”

医僧沉沉地望着秀松,将嗓音压低,讲起了少年的身世:

少年名叫善太郎,是萨摩藩一家农户的孩子,今年刚满十四岁,大家都爱叫他“阿善”。

前些天,他和父亲把萝卜运送到熊本城贩卖,恰好遇上了攻城的萨摩军。

他的父亲来不及躲藏,死在了双方交火的枪林弹雨之中。

在那之后,无家可归的善太郎就来这里帮忙打杂了。医僧给他剃了个光头,假扮成和尚的样子,避免被军队掳走充当兵员。

秀松问:“那孩子认不认识熊本城周遭的路?”

医僧说:“他以前经常挑菜到熊本卖,自然熟悉这里的山路……你想干嘛?”

秀松咧嘴大笑:“我正好缺个向导。”

天亮后,阿善跟着秀松离了小院。

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阿善不光为秀松引路,还受了沙弥戒,成了一名佛门弟子。

尽管秀松已逾知天命的年纪,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徒。

头佩青巾的佛僧以斩鬼为生计,但哪有地方会三天两头闹鬼,因此,“青头巾”多是居无定所的行脚僧,在云游生涯中斩妖除魔。

秀松在日本各地漂泊了数十年,从未动过收徒的念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发奇想,收下第一个弟子。

是担忧肩伤恶化,是害怕绝学失传,还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呢?

“我们该动身了,那些尸体藏得太草率,追兵恐怕快来了。”秀松催促道。

他扶着山岩站起来,还未站直,就腿脚一软,倒在了泥地上。

“师父!”

“我没事。”

秀松感到小腿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不禁龇牙咧嘴。

他在心中责备自己的马虎:“秀松啊秀松,你歇得太久,都歇到脑子发昏了,难道忘记自己为何走不动路了吗?”

他看向自己的左小腿,那里缠着一根洁净的白布条,已被鲜血浸得半边漆黑。

在布条之下,是一道贯穿小腿肚子的刺伤。

这是他最新的一处伤,也是最深的一处。

师徒二人先前探听到消息,官军的大炮将会从熊本城北方的山间道路运来。

今天天未亮时,他们就隐匿在路边守候,但直到正午,都没有运送大炮的车辆出现,只有一支官军小队路过此处。

秀松先下手为强,拔出杀生石,从潮湿的枯枝败叶中飞身而出。

秀松牢记之前中弹的教训,刀刃如电光闪现,每一次斩击都穿透了敌人的要害,完全不给他们掏出铁炮的机会。

转瞬之间,五个兵士都被击倒在地上,如迎风靡倒的草芥。

当他和阿善打算撤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为首的队长模样的兵士挣扎着爬了起来,拔出腰际的佩刀,摇摇晃晃地朝着二人冲来。

尽管他步伐有点发软,拔刀的姿势却迅疾无比,与“神道无念流”的立居合相近,竟也是个道场出身的练家子。

为了保护爱徒,秀松把阿善遮掩到身后,一脚踢碎了那兵士的下巴,彻底断了他的气,但也被刺中了小腿,一时间血流如注。

“我听说官军从各地征召善于使剑的警察,看来不是谣言,今天就撞上一个。”秀松在心中苦叹。

但要不是护徒心切,外加身体太过劳累,他断无可能被这种级别的偷袭得逞。

阿善将那些兵士的尸首藏到路边的树林里,为秀松禅师包好伤口,搀扶他走出三四里路,爬上一座草木丛生的矮丘,把他安置在一块巨岩旁边,才暂且停下来歇脚。

“那家伙明明被我割开了喉咙,却没有即刻丧命,总不是因为我的刀刃太钝吧?”

秀松摩挲着手中的一只御守。

这是阿善从官军小队长身上搜来的,现已碎裂成了两半,但上面仍留有些微祝福的气息。

细观残余的痕迹,施术者无疑是一位法力高强的阴阳师。

正是这个御守,为兵士抵挡了一次致命的斩击。

碎裂的两半御守拼合起来,便是一个金色丝线勾勒的八咫乌徽记。三足神鸟骄矜地张开羽翼,似在顾盼神飞。

——那是“御伽众”的标识。

秀松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在官军的背后,真有神道教的协助。

“御伽众”,原本指的是某些不依靠神社的民间阴阳师,以驱魔做法维持生计。

运气好点的能当将军大名的门客,靠广博的见闻成为幕僚,运气差点的就得在街头说书卖艺,像流浪狗一般摇尾乞食。

但自从日本这个蕞尔小国迎来开化,神道教被尊奉为国教,天皇成为神圣不可侵的现人神,那些风餐露宿的民间阴阳师也就鸡犬升天了。

在新政府的推动下,御伽众建立起严密的组织,施行严格的纪律,名义上效忠于天皇,实际上听命于内阁,俨然成了新政府麾下的特务机构。

甚至有很多出身高贵的神官,甘愿放弃大神社的高位,加入到御伽众的行列当中。

无非是因御伽众的身份在政治上有利可图,能凭借军功直上青云,其投机钻营之心不言而喻。

就秀松这些天所见,支援萨军的青头巾约有二十人,但为官军卖命的阴阳师又有多少数目?

以御伽众的庞大规模来看,就算只出动其中五十人,也是一支足以左右战争局势的力量。

“师父,别想心事了。那座山后面有一座破庙,官军应该找不到。我们到那里落脚,我找些草药为您止血,您看如何?”坐在身边的阿善关切地问道。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这么乖巧的徒弟,不管拜哪行师傅,学哪门手艺,都能学有所成吧。

但秀松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像他这样的壮汉,要是让阿善来搀扶,只会拖慢行路的速度,要是半路上遇到官军,那就万事皆休了。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是,是时候告别了。

秀松抚摸着爱徒的脸颊:“阿善,你听好。你已经长大了,有些道理应当和你说清。你知道新政府为何禁止武士带刀,为何废藩置县,为何重用御伽众?”

“……为了天下太平,是吗?”

阿善说这句话时犹疑了一阵,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答案。

毕竟他的父亲就葬身在官军的流弹中,自从大政奉还以来,天下大小动乱不计其数,何曾有一刻太平?

“不。新政府削弱武士的实权,统合藩国的军队,扶持神道教的势力,目的不是维持国家的安定,而是酝酿新的战争。等国内的仗打完之后,掌权的公卿将相也不可能放弃野心,必然会将战火烧到大陆去,使朝鲜、清国也堕入修罗场。”

讲到这里,秀松沉痛地闭起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大海对岸的尸山血海——因战乱而丢掉性命的难民,在会津,在长州,在萨摩,他见过太多太多。

像是为了掸去心中的烦闷,秀松激愤地挥动手臂:“那些高官被五蕴魔所驱策,我们青头巾才不得不斩妖除魔——因为执掌新政府的,乃是真正的邪魔啊!”

“可我听说西乡卿是主张征韩的,要是萨军得胜,一举攻克东京,西乡卿总揽军政大权,那么朝鲜的百姓不也要遭殃吗?”

“阿善,你能顾念到他国的百姓,是大慈悲,师父很欣慰。”秀松凝望着远方,面容沉郁,看不出丝毫欣慰,“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西乡那厮派兵到朝鲜,侵占那里的土地,奴役当地的生民……我就刺杀他。”

说这句话时,秀松的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且不说刺杀政府高官难如登天,即使西乡隆盛攫取了政权,现今日本国力也不够支持征伐朝鲜。

若要做足战备,起码还需十年时间。

——而我,还能再活几天?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新政府和萨摩藩都不怀好心,都妄图发动更大的战争,您为什么偏偏帮萨摩藩?”

“阿善,如果你眼前有个恶人即将行凶,你期望他是个弱不禁风的恶人,还是个力能搏虎的恶人?”

“当然是越蠢越弱的恶人越好。要是连恶人都智勇兼备,好人怎么对付得了?”

“这话说得不错,但新政府建起了权力归于内阁的体制,有大久保、伊藤、山县等雄才出任智囊,还率领一支配备西洋武器的新式军队。由此看来,新政府岂不是一匹头脑精明、爪牙锐利的凶兽吗?”

阿善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巴。

秀松鼻中冲出一口粗气,声音好比金铁一般铿锵:“正因其强大,新政府才会成为世间至恶。我们要征讨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祸害苍生的『佛敌』,是高居玉座之上的天皇啊!”

听到这番大逆不道之语,阿善心有戚戚地低下脑袋。但师父的语气那么大义凛然,他的胸中涌上了一股热流,莫名地生出一种力气来了。

阿善又追问道:“那照您的意思,萨摩藩难道算是蠢弱的一方吗?”

“那是自然。西乡不善收拢人心,萨军作战水平差劲。无论在『势力』还是『武力』上,都没法和新政府相比。”

“可是,虽然萨军的火铳少了点,但萨摩武士勇猛善战,剑术高超,令官军也闻风丧胆。如今战事陷入胶着,不就说明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吗?”

“事实当真如此吗?萨军包围熊本城,却久攻不下,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古书上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而今萨军的兵力不比官军更多,岂能靠围攻取胜?官军还能靠海路得到补给,援军源源不断地来到九州,其中不乏剑术超群之人。假以时日,此消彼长,官军必然会取得胜利。”

秀松拾起一根树枝,在泥泞的地面上描绘战局,“如果萨军佯攻熊本,实则直取长崎,合纵当地对新政府不满的罗马正教信徒,再进攻福冈,切断海上的运输线路,或许还有点胜机,但……已经太迟了。”

阿善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萨军变得越来越疲惫,官军却始终保持着昂扬的战意,原因当然是后勤水平的差距,和师父的判断正好吻合。

阿善被师父说服了,无力地垂下头:“您既然料到萨摩必败,为什么还要和官军作对?”

秀松仰首望天,喟然叹道:“我们青头巾以妖魔为仇敌,从不因敌人强大就放下刀剑。我年少时就已立志:哪天碰上了我敌不过的妖魔,我宁可拿我的性命,换它的一道伤痕。如今真有一只魔王在我面前,我岂有退却的道理?佛陀杀一个强盗,以拯救五百无辜者;如果能给新政府一记重创,又将救下几万人?”

阿善被师父的气概所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之所以那么多“青头巾”不约而同来到九州援助萨军,难道不是因为怀着这一相同的信念吗?

他们手持除魔用的妖刀,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当阿善心脏怦怦直跳之际,一丈开外的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好似有一条蛇在爬行。

阿善并未多加心眼,更未感到害怕,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到了春天的这个时候,蛇也该从蛰伏中醒来了,农户出身的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料,秀松却面色骤变,对着响动的源头劈去一掌,凌厉的劲风席卷而去,有如一片利刃割开空气,激发出刺耳的鸣噪。

掌风过处,泥泞的地面划出一道分明的沟壑。

——这就是“无相剑”!

据师父说,要想把佛剑修炼到大成,要紧的是越练越“空”,等练到“无相剑”的境界之后,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手中无剑亦能除魔。

师父使出“无相剑”隔空毙敌的场景,阿善近来见识过很多回,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师父严守杀生戒,连蚊虫也不肯杀一只,为何会对一条蛇下狠手?

秀松指了指远处,对阿善说:“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阿善“哎”了一声,快步跑到那边,扒拉开草丛,可哪有什么蛇的踪影,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片,被那记无剑之剑精准地切成两半。

更诡异的是,被一分为二的纸片在地上扭来扭去,止不住地颤动着,宛如一条被切开的蚯蚓,两截身体都为求生的渴望挣扎不停。

“这,这……”

阿善吓得直冒冷汗,眼睛一闭,慌慌张张地抓起纸片,交到秀松手中。

秀松只看了一眼,就将纸片捏成碎渣,沉声道:“是『式神』,我们被御伽众发现了。”

阿善听说过这样的传闻:阴阳师能够赋予纸片生命,使唤它们做仆役,这便是所谓的“式神”之术。

可是在战场之上,御伽众居然会拿式神作为眼线,若非有位经验老道的青头巾在,定然识破不了这种阴招。

阿善跪立在秀松身前,唤道:“师父,您还走不了路,我背您走吧。”

秀松凝望着阿善天真的脸庞,从僧袍里侧摸索出一本纸册,递交给他:“这个给你。”

阿善接过这本册子,封面的硬质木壳被紫红的锦缎包着,看不出标题。

他翻开内页,每一页都绘着五大明王的画像。

诸明王威武庄严地举着兵器,做出各不相同的奇异姿态,与庙里所见的佛像大相径庭,倒像在大殿之前演示武技。

页边写着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极难辨认。

“我自幼修习佛门绝技『明王五势』,至今已有四十多年。这套剑法是侍奉室町幕府的佛僧创作的,只惜后继者寥寥,师家所授的剑谱是两百年前东皋心越抄录的版本,到我手上仅剩零散的残卷了。我耗费一辈子心血,对其做了增补和修订,重绘在这册子上——我的画技不及东皋禅师十一,但论对武学的见解,应是我更胜一筹。我无意复原古代秘谱的原貌,而是推演出了一套更强的『明王五势』。”

接着,秀松将怀里裹着麻布的打刀递给爱徒:“这是我的杀生石,名叫『虚彻』,也托付给你了。这是无数邪魔外道觊觎的宝物,千万不要落到外人手里。”

阿善将刀背到身后,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向他的脊柱,他“哎哟”地惨叫出声,吃力地弯下腰来。

秀松笑道:“很重吧?”

阿善背着杀生石,努力地挺直腰杆,强笑道:“不,不重……我在老家的山上背过更重的柴。”

“你练得越用功,它就会变得越轻。你翻过这座山,沿着小路走,找到熊本城外的瑞泉寺去,把这本册子和这把刀交给那里的法照住持,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跟着他学习拳脚功夫,哪天你能接下他十招,你就看得懂这本册子,也拔得动杀生石了。”

听到这番话,阿善一愣:“那您呢,您不走吗?”

“我留在这里阻截御伽众。他们没法隔着老远操纵式神,应该已经到这附近了。情势紧急,你得快点逃,别顾虑我了。”

清澈的泪水流出阿善的眼眶。

“师父……可是,您因我负伤,现在又为我……”

“别哭了,萨摩男儿绝不轻易落泪。”

秀松用手背拭去阿善的泪水,取下颈后的青头巾,绕在阿善的脖子上,打了一个松垮的结,“阿善,我没法给你更多的教导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弟子,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不求你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求你推翻新政府,不求你刺杀大久保利通或伊藤博文,只求你把『明王五势』传承下去……”

阿善连声应道:“是,是。”

秀松沉痛地垂下眼眸,补充道:“顺带帮我见证一下,三毒缠身的明治政权会把日本挟往何方。”

见弟子依旧杵在原地,秀松瞪圆了血丝密布的眼睛,露出一副鬼神般的怒容,喝道:“走啊!”

“是!”

阿善被吓得一哆嗦,当即答应了下来。他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师父,更不希望这副表情成为留在自己心中的最后印象。

“那我走了,师父保重。”

阿善背着沉重的杀生石,站起身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解下腰际的柴刀,交到恩师手里——虽说师父赤手空拳也能以无相剑杀敌,但要是有刀在手,无相剑的威力岂止翻番。

秀松接过那把柴刀,抚摸饱经风霜的刀身,铁秤砣似的喉结动了一动,声带磨出沙哑的声音:“多谢你的心意。赶紧走,不要回头。”

阿善点了点头,踏上坡道,一下就奔出了十来步路。

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休整时,他第一次没有听师父的话,选择了回头眺望。

秀松扶着岩壁,以右腿为重心,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当,只有背靠岩壁,才得以保持平稳的立姿。

秀松的身材太过高大,抖擞开漆黑的僧袍,形似一只巨枭张开翅膀。

他双手握持那柄柴刀,就像捉着一根绣花针,看起来有些比例失衡。

在他的手中,三尺之长的杀生石都显得又细又短,何况是只有区区一尺的柴刀?

但在阿善的视界里,那个背影幻化成虚影,逐渐与书页上的画像重合。

——假如那些画中的明王会动,应该就是师父这副模样吧?

萨摩的男子汉对着师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把青巾覆在头顶,怀揣秘笈,背负妖刀,往更高的坡上跑去。

本轮新生杯的举办地是南区体育场,中央的绿茵场上摆着一张一米多高的擂台,面积足足有三分之一个足球场大。

奥运会标准的400m跑道边上,立着一面斜坡状的巨型看台,从下往上看,有一种山崖似的压迫感,气派得令人咋舌。

到了淘汰赛的这个阶段,观众的数量比当初翻了好几倍。

吕一航提前半小时就来到了体育场的入口,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人群,走上看台的第一排。

头顶遮阳帽的柳芭早就在那里等候,她戴着太阳镜,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朝着吕一航招招手。

她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浅色裙裤松松垮垮,像一朵飘在足边的云彩。

——这是什么打扮?观看温网的贵妇吗?

看到柳芭这身从未见过的户外装束,吕一航很有吐槽的欲望。

不过今天真的很热,即便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太阳依旧毒辣得不得了,不做些避暑的措施可有的受了。

当吕一航在柳芭的左边座位坐下,柳芭从脚边的运动包里拣出一只粉色保温杯,递到他手上:“给你解解暑。”

吕一航接过保温杯。

杯身湿漉漉的,沾满了冰凉的水珠子,显然在冰堆里放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把保温杯贴在脸颊上,感受着清凉的触感,灵魂仿佛飘到南极和企鹅作伴,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样贴一辈子。

可是,这样不就对不起柳芭的心意了吗?

吕一航打开杯盖,猛猛灌入一口,冰冰冷冷的液体瞬间沁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把胸口淤塞的燥热荡涤一空。

他把这一口完全咽下,回过味来,才发觉口中充斥着一股清新的甘甜。舌根顿时生出了更多津水,催促他再喝下第二口。

柳芭有点得意地说:“这是白桦树汁,是圣彼得堡的名产。我母亲就在那里出生,她很喜欢这种饮料。”

吕一航品味着北地之北的甘爽,接连喝了几口下肚,虽然他觉得这点分量只够润喉,但还是把保温杯还给了柳芭。

他带着歉意笑了笑:“我跟你说过的,等会儿我妹妹也要来。我用你的水杯总归不太好,被她抓包就坏了。”

果不其然,不过两三分钟之后,吕之华也来到了看台,她刚刚下课,背着一只用旧了的背包,额头泌出涔涔汗珠,却冲着哥哥活力四射地挥挥手,笑容中不带一丝疲惫。

她的体力好像无穷无尽,从不会因课程忙碌而削减分毫,谁见了都会羡慕她的青春朝气。

吕一航把妹妹拉近身,说道:“介绍一下,这是柳芭,是我在先天异能课上的同桌,也是提塔的室友。多亏她的福,我们才能得到两个靠前的位置。”

念出这句话时,吕一航像带女朋友见家长一样心弦紧绷。还好他脸上的汗够多了,没人能看出来他内心有多紧张。

“你好,我是吕一航的妹妹,叫吕之华,谢谢你帮忙占座。”

吕之华坐到了吕一航左边,上半身微微前倾,隔着哥哥这条楚河汉界,朝柳芭礼貌地笑了笑。

柳芭捋了捋耳边零散的银发,也回以亲切的笑容:“不客气,我叫柳博芙·米哈伊洛夫娜·梁赞诺娃,叫我柳芭就行了。”

“你是,俄罗斯人?”

“是的。”

“哈哈,听名字就听得出来。”

……

吕之华从来是高级现充,性情随和;柳芭无愧为王牌女仆,礼节周到。

虽是初次相遇,两人却交谈得相当融洽,看到此情此景,吕一航终于放宽了心。

吕一航早就做好了向妹妹引荐提塔和柳芭的心理准备,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便一直搁置了这个计划。

但前两天在餐桌上,吕之华突然说:“我想看看提塔·克林克的比赛。”

——为什么妹妹会知道提塔这个名字?难道我和她的关系暴露了?

吕一航吓得魂不附体,却只能佯装镇定,询问她提起这个名字的缘由。

吕之华难挨兴奋,嘻嘻笑道:“我看了校园论坛的八卦贴,有好多楼认为她是我们半区最厉害的选手,如果我一路顺利晋级,早晚要和她交手,我当然要去看看她的表现。”

为了避免异能相关的视频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引起轩然大波,新生杯的每一场比赛都禁止录像。

那些所谓的“战报”,都源自于观众和校刊社的现场记录,配图顶多只有潦草的速写,难以得知详细的战况。

要见识一下其他同学的绝学,那就必须到比赛现场观摩。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关注到了提塔的实力,吕一航有些自满地露出微笑,自言自语道:“那些人还挺有眼光。”

吕之华没听清:“你说什么?”

吕一航大喊道:“我说,你很有眼光!”

既然吕之华主动要求观看提塔的比赛,那就好办了。

凡是提塔的比赛,忠心耿耿的女仆柳芭必然在场,托她预留两个前排座位也不算难事。

所以才会有这场惊天会晤——妹妹和未来嫂子的初次相遇……

呃,虽然吕之华对柳芭的这层身份一无所知就是了,要是知道那还得了。

吕一航在暗中盘算:等到比赛结束后,大概能让提塔也和妹妹见一面……不过,她们日后还可能成为对手呢,现在就碰头也太没意思了,把悬念留到交手之时也不迟。

“对了,今天提塔的对手是谁?”吕一航总算想到了今天的正事,对柳芭问道。

柳芭摊开手中的检录册,翻到相应的页数:“我记得,是个日本女生。但这上面没附照片,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吕之华用手一指擂台,像发现海岸的水手般叫出声来:“喏,是不是那位?”

吕一航和柳芭顺着她的手指朝前看去,只见擂台下方,担任裁判的老师正向两位选手宣读规则。

一袭纯黑长裙的金发女生不必多提,当然是被称为“哥特恶鬼”的提塔·克林克。

至于站在她身边的,应该就是她的对手吧。

那位日本少女的身高与提塔相近,体态也有许类似。

光看她的背影,最惹人眼球的就是奶棕色的微卷长发了,色调如奶茶一般柔和显眼,不知是哪位Tony师傅的绝妙手艺。

大概是为了方便打斗,这头秀发被束成了一只低马尾。左右摇曳的马尾辫之下,青色的头巾绕在颈际,白皙的后颈若隐若现。

——白辣妹!

当今漫画界的版本答案,轻小说界的不朽明星!

尽管辣妹在二次元作品中司空见惯,但吕一航还是首次在现实中见到“白辣妹”,脑海中不禁浮想联翩:

“这就是传说中的涩谷系辣妹……诶,还是新宿系、原宿系来着?”

吕一航发觉自己分辨不清这些流行风格的区别,也只能慨叹一句:妹妹热衷的时尚潮流已经够难懂了,辣妹的领域比这还要难懂一百倍。

当裁判宣读规则完毕,选手转过身时,吕一航终于看到了那位白辣妹的正脸。

她化了淡妆,嘴唇涂着透亮的粉色唇膏,闪烁着玻璃般的梦幻光彩。

但即使不论妆容,她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眸,精巧细致的鼻梁,表情有点冷淡,透着一股慵懒倦怠的酷劲,好似一名老成的模特,早已习惯了聚光灯和众人的视线。

但是,她的衣装却十分传统,与人们刻板印象中的辣妹标配截然相反。

上半身穿着素白的小振袖,没有刺绣或花纹作为装饰,袖口也很窄小,看上去清爽利落;下半身套着一条茶色的行灯袴,由于裤脚收得很紧,裤管就像气球一样涨了起来。

既像道场当中的习武者,又像大正年代的女学生。

她的腰间别着一只稍有弧度、漆黑如墨的刀鞘,里面应该收纳着一把武士刀。

那么,她的看家本领也不难猜测了——之所以会选择简洁的传统服饰,就是为了方便使刀吧?

虽然柳芭并不熟悉东方的奇门异术,但她还是认出了那柄日本文化的标志,喃喃道:“Самурай(武士)?”

吕一航侧过头,从检录册上偷看到了那位少女的名字“仙波秋水”。

哦哦,原来就是那个……没听说过的名字。姓氏也没啥名气,不太可能是某个武家的后人。

至于这位仙波同学有多大本事,已知的情报就只有“用武士刀”而已,实在是少得可怜。

吕一航不无遗憾地说:“日本的古武道流派太多了,就是不知道她是哪个流派的。”

“一眼就能认出来吧,看到她脖子上那块头巾了吗?”吕之华抬起细长的柳眉,眼中似乎藏着“你连这也不知道”的嘲笑。

吕一航反问道:“头巾怎么了?”

吕之华循循善诱地说:“你仔细瞧瞧,她的头巾是什么颜色?”

这时,吕一航突然想起了爷爷讲过的一个故事:在千年前的日本,妖狐玉藻前祸乱世间,最终被阴阳师率领军队围杀而死。

玉藻前死后,化作一块名为“杀生石”的巨石,释放毒素侵染地脉,令周边百姓苦不堪言。

多年以后,有个叫玄翁的和尚途径那里,安抚了玉藻前的亡灵,将“杀生石”敲成碎片。

那些碎片流散到日本各地,被能工巧匠熔入玉钢,炼成举世无双的神兵。

由“杀生石”所铸的刀剑有股阴邪的气息,凡人断然不敢使用,这些刀统统叫作“杀生石”。

在此后的数百年间,有些东瀛僧侣云游四方,降服妖魔,靠的就是这种妖刀。

它们会吸收死于刀下的妖魔之力,从而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难以掌控。

那些神通广大、武艺高强的游方僧,在衣着上有个共同的标志——

“『青头巾』!”

吕一航终于想了起来,惊叫道。

“日本最大的三个祓魔组织,合称为『讨魔三天』。其中之一就是『以妖刀行佛剑』的『青头巾』。『世界异能流派』的教材里就有写,下半学期才会教到吧。”吕之华絮絮讲来,露出一种高材生般的自信。

连这么远之后的知识都了然于胸,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预习。

吕一航早就听说过“青头巾”的大名,但是……他在脑中构想的形象是一帮筋肉强健的武僧,一年到头吃吃斋饭、念念佛经,有时除个妖、降个魔……哪能跟眼前时髦靓丽的辣妹联系到一起!

“时代在变化,如今的华山派、青城派已经见不到道士了,但那些道门武功还是流传下来了。想必日本也是同样的情况,就算是佛教创制的武学,到了令和年间,也不一定非要由僧尼来传承吧?”吕一航转变了一下思路,就豁然开朗了。

但紧接着,他又担忧起了提塔的安危:这轮的对手是至今为止最难对付的,提塔……能赢吗?

法师VS战士,堪称从古至今异能者历史上最经典的一组对决。

如果双方都做充足的准备,法师或许有较大的胜算。

他们能花上几天或几周的时间,优哉游哉地准备咏唱、仪式、阵法,甚至超视距打击的奥术,把战士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若是毫无准备地突然交锋,那么战士几乎是必胜的。

因为杀死一个法师,只需一刀。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就算是移山倒海的法师,就算是呼风唤雨的法师,谁能摆脱得了脆弱的人类肉体?

在力量和敏捷全都点满的战士面前,他们并不比普通人更加强大。

而在新生杯的规则中,没有给法师让时的条款,因此对法师来说非常不利,纵使允许携带三件魔法道具,也不足以扭转法师在短兵相接时的绝对劣势,更何况为了确保进攻火力,不可能有人懦到投入三件防身用的道具。

新生杯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一点体术也不会的选手几乎全被淘汰了,提塔属于凤毛麟角的例外。

吕一航凝视着走上擂台的两名选手,缓缓说:“她腰上那把刀,该不会就是……”

吕之华瞥了哥哥一眼,点了点头:“应该没错,就是『杀生石』吧。”

吕一航紧锁眉头,望向仙波秋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藏在素朴刀鞘之中的打刀,居然是一柄浸透妖魔之血的妖刀。那么这个姓仙波的女生,也不仅仅是个外表好看的辣妹而已吧?

距离开战已经只有不到半分钟了,擂台上发色醒目的白辣妹披起靛青头巾,裹住自己上半部的脑袋,只露出在阳光下亮得发白的空气刘海。

仅仅是一瞬之间,她浑身上下的气质豹变,原先的慵懒荡然无存,眸中迸射出一种势不可当的锐意,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一柄武士刀,虽未出鞘,却已溢出咄咄逼人的锋芒。

——果真是一名武者,这种气势绝对没法作假!

提塔立于她的二十米之外,双目微瞑,似在冥想,也似在睥睨敌手,笔挺的站姿并未动摇分毫。至少在战前的架势上,两人斗了个五五开。

裁判哨响,比赛开场。

哨音落下的那一瞬,仙波站立的位置已经不见人影。

她脚底猛地蹬踏地面,向前疾驰而出,弯下细柳似的腰部,将上半身压得极低,爆发出的速度如此之快,如一只贴地翔掠的雨燕,乍看之下只能辨识出一道残影。

吕一航在心中赞叹:“好俊的轻功!”

这是日本古流武术中的“缩地法”,除了迅捷如风的步伐以外,还靠压低重心的障眼法,骗过他人的视线,以至于给人一种瞬间移动的错觉。

这就是战士战胜法师的不二法门:迅速近身,一击制胜,连吟诵防御法术的空隙都不给。

借着冲刺的劲头,“杀生石”被拔出刀鞘,刀身上附着的浓浊妖气顿时扩散开来,甚至压过了提塔法袍“子午日分”上附带的邪恶魔力。

刀刃撕开空气,血槽啸出凄厉的异音,好似鬼哭啾啾,远远听着就让人汗毛倒竖。

——不动明王势·狮子奋迅!

仙波秋水在使用拔刀术时,将“缩地法”的步法配合上肩肘的拧转,完美得像一台精密机器。

这是锻炼千万次的结果,冲锋的势头与挥刀的猛劲叠加在一起,谁能挡下这记“居合”!

然而,提塔毕竟不是等闲法师,而是身经百战的究极实战派。

虽说在辣妹剑士抵至身前之前,提塔只来得及吟出两个词——“光照 ” “锡安”。

但这点咏唱就已足够。

“子午日分”的蕾丝荷叶边化作口舌疯狂开合,代替她完成了余下的咒语章节,“舍金纳”随即在她的身边展开,化为一道半球形护盾。

吕一航有些嘲弄地望向仙波,心想:“没见过这么快的咏唱吧?这就是提塔能在新生杯上连战连捷的底气,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像她这么擅长实战的魔法师?”

但吕一航始料未及的是,“杀生石”像热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费力地切开了环绕于提塔周身的“舍金纳”,神圣的“吗哪”像高楼坍塌一般四散开来。

纵使舍金纳是犹太法师用以辟邪的古老法术,但在凝聚无数妖魔怨意的杀生石面前,脆弱得像纸张一样,别说硬扛妖刀的无匹刀势了,连稍稍拖慢斩击的速度都做不到!

仙波步履疾风,已冲刺到提塔前方一米处,星火四溅的剑光朝着她的右肋砍来。

提塔微微张开唇瓣。

熟悉提塔的人都知道,对一向从容的她来说,这已是表达惊讶的最夸张方式。

由于两人贴得很近很近了,四道视线也终于汇合到了一起。

“得胜了!”

仙波在心中默念。

可是她却惊奇地撞见,提塔纯净无暇的碧眼中没有一丝怯意;在目光所不及之处,哥特萝莉裙的领口之中,一具银制吊坠流转着奇妙的虹光。

到了新生杯的六十四强战,终于有人逼得提塔动用第二件魔法道具了。

那是一件刻有密涅瓦浮雕的挂饰。

古罗马神话中的密涅瓦,与古希腊的雅典娜相对应,若向这位智慧、战争女神祈祷,她将赐下的定是庇佑勇者的祝福吧。

——密涅瓦神盾(Aegis Minervae)!

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掌轰到仙波身上,把她震到一米高的空中,足足将她推开了三丈之远。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瞬之间,只有眼力极佳的观众才能看得清楚。

仙波从半空坠下,“嘭咚”地半跪在地,剑招变作一式“降三世明王势·执金刚”,杀生石竖举于胸腹之前,以守姿护住自己的檀中要害。

刀刃不偏不倚地对向提塔,连一毫米的抖颤都没有。

“厉害啊,如如不动。”

意想不到的夸赞,乃是出自敌手提塔之口。

原来就在刚才,提塔想趁对手被震退的良机,以魔力搅乱其体内的能量场“梅尔卡巴”,如法炮制她在前几轮中的制胜战法。

可是,当提塔将“吗哪”凝聚起来,轰击到仙波身上,却被她用“杀生石”死死挡下,就像一根小拇指撞上寺庙的铜钟,撼动不了一分一毫,内功之深可见一斑。

仙波站起身来,冷声道:“彼此彼此。”她承受下了提塔的一套连招,小臂肌肉也有点发酸,但最让她忧心的不在于此。

她阅读过古代武士与阴阳师斗法的记载:如果正面交锋,武士一定能占得先机,须臾之间击杀敌人;但要是阴阳师拥有帮手,或懂得避战,获得足以施展阴阳术的空档,胜负就不好说了。

她刚刚使出“明王五势”中的居合招式“狮子奋迅”来抢攻,却未能取得些许战果。

提塔念咒施法的速度只能用夸张来形容,若再给更充裕的时间,那就等于将局势的掌控权转让给她!

仙波暗忖:“刚刚有道气劲把我弹开,应该是魔法道具的效果吧。这法术的效用不是伤人,而是为了和我保持距离,凭它的规模来看,短时间内应该没法用第二回。”

——必须把握好她没念完咒的时机,一刀制胜!

仙波在心中默念与自己相伴三年的爱刀之名:“虚彻啊,助我一臂之力。”偏西的太阳照到杀生石的薄刃侧面,“虚彻灵通”的刀铭熠熠生辉。

她回想那位法号“秀松”的古人留在剑谱中的工笔画,摆出画中明王的威严架势,将妖刀高举到右肩之上,好似举着一根玲珑秀气的珊瑚枝。

采取如此夸张的姿态,就是为了利用压倒性的力量和速度,完成“一击必杀”。

“哈啊啊啊啊啊啊——”仙波径直朝提塔劈砍而去,一边发出响雷般的震天吼叫,令人闻之胆寒。

——金刚夜叉明王势·雷穿光!

谁都不知道为何一个外表纤弱的女生会有如此惊人的爆发力,相传佛门有种叫“狮子吼”的功夫,能在吼声中注入内力,震碎来敌的五脏六腑,想来与这相去不远。

若是一般人面对如此凶神恶煞的来敌,肯定会吓得不知所措吧。

与此同时,提塔也完成了她的咏唱:

“……月亮统治诸月份。”

提塔第一次在新生杯上使出“拟造圣城”的术式,或者说,第一次遇到了值得动用“拟造圣城”的对手。

——阿文丁净礼(Lustrum Aventini)!

提塔交握的掌心爆发出炽烈的光芒,刹那间笼罩了整个擂台,杀生石上肆虐纵横的妖气,就像朝雾遇到阳光,转眼消散了大半。

这种光芒中蕴含着神圣的力量,与方才的“舍金纳”类似,但威力岂止强大百倍!

在罗马城中,月神露娜的神殿位于“七丘”之一的阿文丁山,受到万众崇拜,提塔所诵的,即是歌颂月神之词。

在月神之光的普照下,再怎么赫赫有名的妖刀,也只不过是一把锋利一点的刀罢了。

仙波秋水乘着“雷穿光”的无匹刀势,劈砍到护佑提塔周身的防御法术上,但刀刃只陷进其中三寸,就再也砍不动了。

仙波眉头微皱,把刀从中抽离出来,抬起手肘,准备做第二记斩击。

但就在此时,从“塞维安城墙”井然有序的魔力构造中,她窥见了提塔术式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由魔力构建出来的宏伟城市,现在显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仙波的心智仿佛坠入寒冰地狱,挥刀的动作也凝固了下来:我……到底在和什么东西战斗?

虽然“一击必杀”的剑招落空了,但如果打不破这座墙,阻止不了她的进一步咏唱,我就注定要败北了!

正当她犹疑之际,一股刺耳的声音隐约钻进了她的耳道:

“把心交给我,我带你取胜!”

那是一声轻蔑至极的嗤笑,宛若来自于悠久的旷古,在胸中激荡出阵阵回响。

除仙波秋水以外,没人听得到这声音。

就算听得到,也没人认得出这声音。

——虚彻,是你吗?……如果我能用出你的全部威力,我就能将这种碍眼的术式一刀两断吧?

武者的胜负欲几乎让仙波抛下理智,听从妖刀的使唤。她简直想对着自己心爱的名刀跪地乞求:“我把心交给你,你能替我……击倒敌人吗?”

仙波颤抖着嘴唇,两只手握剑的劲力变得更重,指肚被压得泛白,一点血色也见不到。

——拜托你,拜托你……

“弃剑吧,为自己着想一点。”耳边传来提塔清冷的嗓音。

仙波秋水猛然惊醒。她联想起师父将青头巾传给她时,说出口的那番话——

“我见过不少『青头巾』的死相,大多很难看。在遭遇绝境时,那些家伙把心交给杀生石,堕入地狱道,力战到血管爆裂为止。你适合这样的死法吗?”

谁都知道师父不是栃木县的本地人,从他那浓重的鹿儿岛乡音就能听出来,但他在太平山的寺庙中住得太久了,好像山上的一株枫树,生来就属于这里,附近的居民也都当他是本地人了。

师父最后说:“倘若你已选定你自己的末路,就戴上这头巾吧。”

——我现在没有化身恶鬼的觉悟,非是因我软弱。她是我的同学,不是我的死敌,我没有决一死战的必要!

“当啷”一声,沉重的妖刀被抛落,三寸刀尖嵌进了擂台之中。

“我认输。”身穿小振袖的白辣妹摘掉头巾和发圈,呼出一口长叹,满头大汗地挣脱了心魔。

比赛结束,吕一航问吕之华:“你觉得今天的比赛怎么样?”

吕一航希望从妹妹口中听到对提塔的赞赏,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老实说,有点失望。提塔·克林克的水准不过如此。”

吕一航一愣:“此话怎讲?”

“如果不是有那个魔法道具,她早就被一刀秒杀了。而且她那套长裙也是件稀奇的宝物,能把念咒加速得像开挂一样快,价格肯定是天文数字……我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这场比赛就是氪金佬的胜利。你想象一下,去除这些身外之物后,提塔的实力还能剩几成?”

平心而论,这些论断的确很有道理,但不管怎么说,吕一航还是要为恋人辩解几句:“但规则允许携带三件魔法道具,做好构筑也是需要技术的,更何况,财力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听着哥哥的狡辩,吕之华没有反驳,而是愉快地笑了出来:“你说得太对了,哥哥——那么,我该准备怎样的法器对付她呢?”

仙波秋水伫立了很长时间,才调节好呼吸,让心跳的频数重归正常,从地上拾起虚彻,收刀入鞘。

由于宿舍离比赛场地很近,她没准备换洗衣服,回去再淋浴更衣也不迟——但妆还是要及时补一下的。

她走回看台之下的更衣室,在桌前坐下,与镜中疲态尽显的自己对上了眼,万千思绪缠上她的心头:

成为“青头巾”以来,我斩杀了数不清的凶恶妖魔,也曾在生死之间徘徊数度,但被心魔吞噬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经历。

真滑稽啊,不过是一场校园比武而已,我竟差点迷失自我,把心交给杀生石……这大概说明,提塔·克林克,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只恶魔都要强大吧。

虽然我已修成“珊瑚枝枝撑着月”的“吹毛剑”,如若汇集心力,斩断金铁也不在话下,但今天算是明白了,要是对上真正的高手,我的剑还不够锋利,远远不够。

假如我到达“风吹碧落浮云尽”的境界,练出空明澄澈的心境,无惧杀生石的反噬,从而发挥虚彻的十成威力,应该足够战胜提塔这等人物了吧。

若是再进一步,参透“电光影里斩春风”的至高神剑,驭使无形无相之剑,信手降伏猛虎毒龙。

到那时候,我就能成为第一流的高手,杀生石彻底拘制不了我了。

问题是,我的修行还差多少?

……

仙波在镜前涂好唇膏,轻轻合上嘴唇,再“啵”地张开,嘴唇又变得润泽起来,如两片噙着朝露的樱花瓣。

看到自己重新变得容光焕发,她浅浅一笑,横举手机遮在眼前,对着镜子来了张自拍。

——失败的滋味固然苦涩,不过,起码我明确了修行的目标。

仙波秋水,曾因斩杀凶兽“土蜘蛛”而在关东地区声名鹊起的JK青头巾,从没这么庆幸自己来到瀛洲大学求学。

夕阳西下,仙波秋水走出体育场。

但刚走到场外,鞋带就散开了,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弯下腰来系紧鞋带。

一个男生躲闪不及,擦到了她的肩膀。

“对不起。”男生回过头,朝她温和一笑。

他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算帅气,属于青春故事中随处可见的路人甲,没法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但他身上有股浑实气劲,臂肌也很结实,应该有练武的底子,这勾起了同样练武的仙波的好奇心,让她忍不住多注视了两眼。

仙波站起身来,匆忙鞠了一躬:“是我要道歉才对。”

一名留着波波头的可爱少女拽住那名男生的手腕,以顽皮的眼神望向仙波,嬉皮笑脸地说道:“なかなかやるね、仙波さん。(打得不错,仙波同学。)”

仙波没曾料到会从陌生同学口中听到母国的语言,直直愣了三秒,才从口中蹦出两个汉字:“谢谢。”

“都合がよければ、今度私と手合わせしよう。(有空的话,下次跟我比试一下吧。)”

波波头少女讲着流利的日语,朝她眨了两眨眼睛,随后转过身去,和那位同行的男生越走越远,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走在路灯亮起的南区道路上,吕一航说:“你好像吓到她了。”

吕之华挽着他的手臂,傻兮兮地笑道:“嘿嘿,有吗?”

吕之华的日语水平相当高,除了爷爷指点以外,更大的原因估计是她对动漫的喜爱吧,每周的“光之美少女”集集不落,从小友看成大友,算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

“你就这么想和她比试吗?”

吕之华振振有词地说:“那当然。一国有一国的佛学,从佛学中衍生出来的武学也不一样。我国以少林为代表的佛家武功要么用拳脚,要么用棍棒,但日本却有善使利器的佛脉,你不觉得是种文化差异吗?而且……”

“而且什么?”

吕之华难为情地摸了摸脸,忽然降低了音量:“她化妆化得好好,我想学习一下。”

妹妹是居然因为这种理由才对仙波秋水抱有好奇,吕一航有点哭笑不得,不禁感叹道:“她们日本女生小学就开始用化妆品了,你在高中毕业后才学习化妆,经验上差距太大——晚饭去哪里吃?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说到吃,吕之华一下子变得情绪高涨起来:“我要去南区食堂,那里有土耳其烤肉饼卖!”

“好好好。”

吕一航一边答应,一边拿出手机。刚才观赛时,左右两侧皆有美少女相伴,他应付也应付不过来,根本没空掏出手机看消息。

吕一航打开QQ,冒着红点的乔瑟菲奴头像映入眼帘。看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头像,他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乔瑟菲奴是石黑正数的漫画《即使如此小镇依然转动》中,女主角岚山步鸟家里养的宠物狗……尽管长得像狸猫,但的确是狗。

那是夏犹清的头像,最爱漫画的夏犹清,最爱SF的夏犹清。

在今天五点钟时,她久违地发来了一则消息:

“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