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鹰隼张爪(1 / 1)

野有蔓草 丁山珂 1459 字 24天前

赵玦道:“我另外让人画好几幅油画,请韩赵娘子同时教导其他绣娘刺绣。倘若那些绣品卖得好,绣坊将招进更多绣娘,成立新绣班专绣泰西绣画,到时由韩赵娘子领头,做绣房师傅。”

原婉然愕然。

赵玦因问道:“韩赵娘子不愿意?”

原婉然陪笑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买办提拔我感激。不过……绣坊升迁向例论资排辈,这儿多的是手艺出色的老人。”

赵玦微笑,“单论资历,资历便是最无用的东西。”

原婉然怔住,那年头讲人情,伙计年资长短也等同雇佣双方的情分深浅。

“资历是最无用的东西”这话因此多少显得不近人情,由素来温煦的赵玦口中道出,更出人意料。

赵玦道:“我并非刺绣行家,绣坊管事及师傅却是,他们按绣娘手艺高低开工钱。然而那些工钱高的绣娘试绣,竟不及你,此系何因?她们精明,看穿泰西绣画吃力难讨好,怕绣不成闹没脸,妨碍升迁,便假作力有未逮。”

他又道:“空有资历,光领工钱,却不尽本分,畏难惜力,让这等人领头带班,必要揽功诿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似韩赵娘子,干活勤快,本该升迁,也正好树立榜样给众人看,肃正风气。”

原婉然先前虽拿赵玦当主顾及上司敬着,始终以为这人宽厚好相与,这时体认到他作为商号主事人,自有决断强悍的那一面。

两人谈毕公事,赵玦便欲离去。

原婉然想了想,道:“有件事我得谢谢赵买办。”

“哦?”

“不只为您体贴添炭,又信得过我手艺,还为……”她赧然笑道:“上回您提过的那位叫赵无拘的画师,他因为将泰西画法融于大夏丹青,近来教人骂了百句千句。”

赵玦听她提起赵无拘流露感情,登时萌生不悦的预感。

原婉然接着道:“上回我来不及向您说,赵无拘便是我家二官人,他以表字(本名以外另取的别号)‘无拘’闯荡画坛,谢谢您对他的褒扬。”

她熬油点灯地绣好泰西绣画,固然有身为绣娘的好强,以及尽职酬报赵玦这两重意思,但和赵野更加有关联。

赵野采用泰西画法,饱受画坛非议,原婉然自忖没本领和分量同那帮昼师与文人直面叫板,那便迂回侧进助阵。

她寻思自己绣好泰西绣画,假若这等绣画在大夏闯出名堂,其所根源的泰西油画也会在大夏流传开来。

借这一帆风,让更多人认识并接受泰西油画,赵野东西兼用的画法便不愁洗清骂名。

原婉然不曾吐露这分想头,但赵玦从赵忠那儿听过她以身相护赵野,又岂会料想不到她变着法子襄助丈夫的这点浅显私心?

对于原婉然致谢,他客套浅笑,袖中右手重重搓捻姆指食指。

离开绣间时,他心境阴沉,不等赵忠过来开门,便自行推开门扇走到游廊。其时北风凛冽,眼前皑皑,原来大雪漫天,放眼一片飞白碎玉。

他见白雪铺天盖地,纷扬而落,蓦地一句诗句跃上心头。

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①

他先前对原婉然那点私情的湿冷厌恶,此刻全教另一种伸手不见五指,无边无涯的阴晦沉郁所压倒。

赵忠在后头掩上绣间门户,劝道:“主子,天冷,保重身子。”

赵玦往前迈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脚步虚浮,往前倾倒。

“主子!”赵忠忙赶上前扶住,搀着人折回炭火温暖的小绣间。

赵玦意识赵忠欲将自己带向何处,立时使出残余气力攫抓对方手臂。

“不要!”他咬牙道,声音虚微,口气坚决。

赵忠警悟主子好强,不愿在外人跟前失态示弱,便改将他扶入小绣间旁、空无一人的议事间,关上门扉。

赵玦依在椅上休息半晌,邻室房门吱呀响,想是原婉然收拾好针线,步出小绣间。

不久果然是她发出“咦”的一声,而后感叹道:“大雪纷纷是丰年。”

赵玦人仍虚弱,但听她开口便是农谚,掌不住有气无力嗤声轻笑。

赵忠正替他揉搓头面穴道,活络血气,闻声探询问道:“主子?”

“村姑终究是村姑。”赵玦喃喃,心绪轻快了些。

“阿婉。”不远处响起男子唤声,议事间外一抹魁梧身影些些淡淡映在纸窗上,朝小绣间行去。

原婉然讶然问道:“相公,你怎地来了?”她迎上前,和韩一在议事间前的游廊半道会合。

“外出公干,差事完了直截散值。”

“赵野呢,怎没和你一块儿?”

“在门房那儿,随后就到。”

“嗯,”原婉然漫应,向韩一招招手,“相公。”

韩一会意,便即弯身。他个子长大,人物伟岸,朝着娇小妻子俯首帖耳一低身,彷佛狮子臣服于绵羊,温柔温顺,百链钢成绕指柔。

原婉然掏出帕子,轻轻拭去他眉毛眼睫上积下的细小雪粒。

“路上必定有雪水化入眼内,不难受吗?”

“习惯了。”韩一答道:“真不舒服,一把抹掉便是。”

“那下手力道得轻,重了要伤眼的。”原婉然叮咛。

韩一五官轮廓犹如山岳起伏,刻划分明,闻言簇起一抹笑花。

更远处又传来一缕声线,“‘晚来天已雪,能饮一杯无?’”那是赵野,引用白居易的《问刘十九》,但将原文“晚来天欲雪”的“欲”字顺应眼前景况,改成“已”字。

原婉然从赵野那儿学过一些浅白诗词,因此接口答道:“能,前时酿的葡萄酒刚好可以开醰。”

韩一提醒,“今晚不能让墨宝上炕。”

“嗯,”原婉然重重点头,“从前它偷吃醉鸡昏迷不醒,吓坏人。这回连酒味都不能教它嗅到。”

她和丈夫絮絮家常,声气活泼自在,好似一只黄莺儿,在晴和春日欢快放声,清圆呖呖。

议事间里赵忠挪位,要按摩赵玦右手,一瞥主子搁在桌上的手,心中暗惊。

他一度怀疑自己眼花,定睛凝视。

赵玦那只修长的手张开五指,手指略现蜷曲,如鹰隼张爪准备擒杀猎物,开肠剖肚。

赵玦悠悠唤道:“赵忠。”声线低柔文雅。

赵忠先见主子手势,再闻呼唤,立时由这声音认出一丝算不上耳熟但终归记得的某种阴恻。

他嘴上应声,尽管心中疑影,仍旧以为不能够——那韩赵娘子并非诗礼人家女儿。

赵玦道:“打听韩赵娘子一家底细。”

赵忠惊疑,“主子?”

赵玦眼珠一转,美目黑白分明,神光冷肃含威,似洞穿他腹内猜疑。

赵忠不敢多想,一揖到地,“是。”

赵玦收回目光,食指轻敲桌面,喃喃道:“闲来无事,聊作消遣。”

此刻的他依旧容颜俊丽,气质华贵,人前素来温文的神态却再也无处可寻,精致的眉眼毫不掩饰森寒气息。

“真当情比金坚?”他冷笑,“世上没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