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平几日不来哄她,杜文娇心里是有脾气的。
大概也是被娇宠久了,半点不顺心意,半点和从前不一样,就觉得猫抓心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心里面的这口气。
所以王元平出门后没多久,杜文娇就领着屋里的人到这里来了,还顺便收拾了一些细软,大概是想造成自己深夜离府的假象,为了不被人发现,还专门没有掌灯。
这小园子是她在管,白日里都没有什么人来,更何况夜深了?
听见脚步声,杜文娇是好奇谁这么晚了还往这边来,结果就撞上了脚步匆匆,低头看手上东西且心神不宁的肖墨生。
他手上东西掉了之后,脸色就一直非常难看。
杜文娇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肖墨生没答,只是蹲身在旁边,也不嫌脏,开始摸索掉落的东西,嘴里还念了一句:“那是她的铃铛。”
杜文娇不知道肖墨生说的是谁,听见掉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一个铃铛之后,整个人便开始盘算着找肖墨生的晦气了。
肖墨生心烦意乱,从漪澜院出来不想回去,寻着这边安静角落,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回想一下当天那个诡异的事情经过,看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
这下东西没了,彻底的没心情了。
杜文娇说话难听,身边的人更牙尖,肖墨生念着别给肖玉瓒招惹麻烦,虽然极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始终记着她是王家夫人,便一直沉默着,唯一顶嘴的一句,是杜文娇说肖玉瓒不通教化,跟他一个样。
就那么一句,杜文娇便闹开了。
而现下肖玉瓒发怒,也是为了护着肖墨生。
姐弟两人都能自己忍着受着,却绝不允许旁人轻易侮辱了自己家人,一脉相承的家族血液,往往不是言语能够表达清楚。
杜文娇从没见过肖玉瓒这样子,传言里的肖玉瓒和嫁过来以后整日里畏手畏脚的肖玉瓒完全不一样。
刚开始,杜文娇还盼着这个上天下地的肖大小姐闯祸被休,后来发现,传言唬人,真人见着也不过如此,既没有阎王的脾气,更没有阎王的本事。
是以给了杜文娇一种肖玉瓒柔软可欺的形象,上一次没能离间了肖玉瓒和王博衍,今天逮着肖墨生原本想出气立威,这几日着实把她憋坏了。
谁知道立威不成,反被人教训了。
乖巧的兔子褪去了绒毛,变成了域外野狼的模样。
王博衍不是天生冰冷眼神,他是很小的时候,看过肖玉瓒护着他时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长大后愈发入魔,很多事情记不清楚都让他抓狂,唯独肖玉瓒那样的眼神,他学了十成十的像,而今肖玉瓒站在前方,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冰凉目光,杜文娇的心。。颤抖了。
她短暂的恐惧和畏缩了。
手上的力道松了之后,杜文娇后退了两步,她抿紧嘴唇,半响之后才回身去把地上的孔嚒嚒搀扶了起来。
肖玉瓒气势太甚,以至于杜文娇都没再多争辩一句便领着人匆匆离开了。
肖玉瓒没那个空去想杜文娇会不会善罢甘休,反正从她刚进府开始,杜文娇就看她不顺眼得很,梁子既然早就结下,也就无所谓那么多了。
“找到了吗?”肖玉瓒也撩起裙摆蹲到肖墨生旁边,帮着他在草丛泥地里摸索。
肖墨生回过神来,半垂着头:“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惹事了?”
肖玉瓒笑:“从小到大都是我给家里惹事,你那么乖,怎么可能给我惹事?”
肖墨生没再吭声,刚缓过来,又被同样蹲身下来帮忙找东西的王博衍震惊。
肖玉瓒也回头:“脏死了,你别。。很快就找到了。”
王博衍不嫌脏,在肖玉瓒手上摸一把,蹭了一手泥,一本正经举起来给肖玉瓒看,然后见她噎住,满意的勾了勾嘴角,朝着更深处摸索过去。
肖墨生猝不及防又被秀了一脸的恩爱,当下便收敛起来自己片刻短暂的震惊,也专心找东西去了。
因为太黑了,树荫挡着,月光也照不下来,加上铃铛很轻很小,被杜文娇一撞,着实不知道撞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王博衍余光扫见了一摸异样的颜色,这才在矮丛半中央的枝桠上找到了那枚铃铛。
肖墨生如释重负,总觉得那死去的姑娘是寄托了什么在自己手里的这个铃铛上,若是自己弄丢了,也弄丢了她最后的寄托一般。
死者为大,若真是有什么冤屈和遗愿找上了他,肖墨生也。。实难坐视不管。
他就是这么个人,这位紫苑姑娘也不知是慧眼识人还是运气过好,若是遇上旁人,怕是听见死讯的时候,就把这东西扔了。
“多谢姐夫。”肖墨生终于缓和过脸色笑起来,顾不上衣衫粘泥,像是怕再掉了,径直便塞到了自己的袖中。
肖玉瓒瞧见他这般,倒也没有说他什么,蹲久了,找得腰酸背痛,事情了结,总算是松了口气,当下便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让肖墨生记得早睡,自己拽着王博衍回去了。
而诚如肖墨生担心的那样,第二日的帝上京,议论纷纷声便小了许多。
紫苑的尸身在衙内,听说是要多传些人来问话,一时半刻肯定是问不完的,事情就这般耽搁下来。
三日五日过去,半余月过去,京中发生的事情每天都在更新,人们讨论的事情也在更新,半月前东湖的一场命案,早就已经不是当下时兴的话题了。
衙内说是要查,要问人,可世家公子请不动,寻常路人不知情,醉风楼去了三次,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件事情,就这般彻底的搁浅了下来。
青楼女子没有家,没有背景,无人为她敲鼓鸣冤,更没有人哭着喊着要官府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还比不得富贵人家死条狗,至少有人哭上一哭,心痛几分。
时日长了尸体无人认领,早就草席一裹,葬到郊外去了,甚至连个定案结论都不给,随手一扔,这样无头无尾的案件,在衙门里面堆成一片小山。
而紫苑的事,不过是其中一张无足轻重的纸。
连真实姓名都不知的花魁,像是从来没有在这世间走过一遭般。
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而醉风楼却并没有如肖玉瓒所说的被查封倒闭,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的撑住了一般,不仅没有任何世家公子追究醉风楼惊吓到自己的责任,甚至像是从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事情般,依旧该怎么出入就怎么出入。
一派繁华,看得肖墨生头皮发麻,混身难受。
人心亘古如此。
而紧随之后的科考放榜,算是彻底的如猛江洪水般,淹没了紫苑的事情。
放榜当日,肖玉瓒比肖墨生还激动,一大早便醒了,头一回在王博衍上朝之前起身,兴冲冲的光脚跑去找了一身红衣裳,说这样喜庆,肖墨生肯定高中。
王博衍叹口气,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扔回床榻上的时候,帮她找袜子穿上:“就算是夏热也不要光脚。。”
肖玉瓒嘿嘿笑,往王博衍身上靠:“哪有那么娇气?”
王博衍被她一靠,原本还有点生气,立刻又变成无奈:“不是娇气,好了,叫小椒进来吧。”
他拉过一旁的官服穿上,这些年他养成的好习惯,大概就是自己穿衣了。
王博衍手脚利索,穿好衣服后去开门,让小椒进来伺候肖玉瓒。
他要上朝,今日不能陪他们去看榜,昨晚上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肖玉瓒还让他宽心,看个榜而已,哪里要那么多人陪,她和墨生去就好了,王博衍这才心里好受些。
两人一块儿用了早膳,肖玉瓒想着让肖墨生再睡会儿,等王博衍出府了,才让小椒去旁边的院落叫上肖墨生。
小椒到的时候,伺候肖墨生的小厮说他还没起来。
其实不是没起来,而是早就醒了,躺在床上不太想下床而已。
他最开始想要做官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想做个不同流合污的清官,不是常淮阳那样的清流县令,他要做大官,要很大很大的权利,去和那些黑暗斗争。
可紫苑的事情,让肖墨生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凭他一个人,能做到么?
肖墨生的一腔血热,终于到了能够冷却一些思考的时候。
王博衍跟他说过,不管中没中榜,他都有有个朋友,一定能跟他合的来。
只是王博衍口中的那个朋友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所以也一直没能得见,说是至少要科考以后才能坐下来聚一聚。
好像是叫许冬荣。
也是个年轻有为的文官世家出来的。
能跟王博衍做朋友,想必是非常优秀的人,肖墨生对这个倒是一点没有质疑。
但现在他是突然对自己坚持的未来起了一些困惑和迟疑。
想做到和能做到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大江大河而已。
若他没能做到,又还有什么脸面再念起她呢?
小椒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一时拿不准主意,便赶紧回去请肖玉瓒。
肖玉瓒还以为他是生病了,赶着过来看,听见肖玉瓒的声音,肖墨生才终于回过神来,从床上起来了。
“怎么了?”看见肖墨生开门出来,肖玉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确定体温正常后,才要去检查别的地方。
肖墨生拉住肖玉瓒的手,解释道:“只是睡迷糊了,我没事。”
肖玉瓒闻言,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多大的人了,还能睡迷糊了?这孩子。。
既然没事便好,肖玉瓒招呼人拿点吃食来,领着肖墨生往桌子边走:“今日放榜,你是不是忘记了?”
肖墨生乖乖坐下,说没忘,说完还抬头对着肖玉瓒笑了笑,像是要让她安心一般。
肖玉瓒嗔他一眼,原本是肖墨生对这事儿势在必得,现在他不知道怎么不急了,自己反倒是比他还挂心几分:“我瞧你这是有把握,笃定了榜上有名是么?”
肖墨生抿嘴笑:“自然是。”
上榜的把握,他依旧是有的。
反正放榜之后要在那里挂上整整三日,早看晚看,名字又不会变。
吃食很快就端上来,肖玉瓒给肖墨生盛一碗粥,说自己方才已经吃过了,让他也别着急,慢慢吃好了再去。
说是这样说,肖墨生还是吃得飞快,拉着肖玉瓒往外走的时候又恢复了意气风发少年郎该有的模样,他这些天虽然有诸多的迷惘,但是一腔往前冲的热血还是没有消减下来。
马车朝着放榜的街道去,今日比起科考之时更热闹,榜前围得水泄不通,肖玉瓒使了吃奶的劲儿才跟着肖墨生挤到稍微前面一些的位置。
小椒和承安两个人更是满头大汗,人贴人,议论纷纷声。
这家公子中了,意料之中。
那家公子落榜,也是意料之中。
旁边街的小哥儿上榜了,真是长脸。
隔壁家的连名儿也没有,笑死人了。
各种各样的声音灌进耳朵里,肖玉瓒没功夫细听,屏息凝神朝着上等榜那边看过去。
她是从最后几名往前开始看的,倒不是肖玉瓒看不上自己弟弟,只是科考不易,卧虎藏龙,肖墨生能在上等榜最后几名已经是肖家出乎意料的好成绩了,谁知道看了一半也没有看见肖墨生的名字,搞得肖玉瓒心里犯嘀咕,这小子不会是真的没考上吧?
她腾了个空去看肖墨生,他倒是半点不急,一脸淡定,还饶有兴趣的盯着中等榜一直瞧,不知道在瞧见了什么,突然伸手拽了拽肖玉瓒。
“怎么了?”
肖墨生艰难的抬高手,指着中等榜上靠前的其中一个名字,凑近肖玉瓒耳边道:“姐姐,你瞧,常家的,是常哥哥家么?”
肖墨生知道常护爹的哥哥在上京里是要职,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瞧见常姓,一下子想起常护来,赶紧扯过肖玉瓒来看。
上面写的是常思安的名字,肖玉瓒唏嘘不已,常深远那般才学,儿子竟然也才将将中等榜前几,肖墨生莫不是真的落榜了?
不过还未看完,倒也不好下定论,肖玉瓒点头说是,是常护的堂哥,常大人家的嫡子。
肖墨生点头,没多问,再往后看便也没有熟悉的人了,肖墨生这个位置不太能看见上等榜前面人的名字,他笑着道:“姐姐,帮我看看,前面几个,有没有我的名字?”
这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得很,许冬荣这样的世家不知道自小砸了多少的好老师学问,才培养出那么一个旷世文学之才,年纪轻轻就做了武状元,他倒是对自己自信得很。
肖玉瓒抿嘴笑,虽然这般想,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取得傲人成绩的,是以还是听肖墨生的话,朝着上等榜前几个名字看过去了。
不看也便罢了,这一看,肖玉瓒愣住了。
随后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的确不是自己看错了。
肖墨生的名字端正的写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帝上京若没有第二个来自川渝金平城的肖墨生,那上面那个名字便只能是肖墨生了。
肖玉瓒愣神的功夫,肖墨生倒是也没有催促,直等到肖玉瓒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才看着肖玉瓒高兴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回身拉扯他:“墨生。。好小子,深藏不露啊,第二呢,你是榜二!”
肖墨生听过肖玉瓒的话,先还笑着,随后怔了一下:“第二?”
“是啊!我们肖家也算是有个帝上京的官儿了,你小子。。”肖玉瓒没察觉到肖墨生话里的异样,她是高兴坏了,盘算着要给肖墨生办酒席,可是又想到这里是帝上京,她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便又转为给家里写信好好说说这个消息。
看到名字,肖玉瓒便准备拉着肖墨生回去了,谁知道一直都很淡定的肖墨生突然不肯走了,朝着榜单那边挤过去,皱紧了眉头去看榜首的名字。
上面写的是锦州桦县于北望。
不认识。
锦州少出什么有名人士,算是在昊月国非常平庸的州,既没有什么名将,也没有什么名相,多少年了,从没听说过锦州走出来过什么大人物。
今年真是奇了,不少人都在议论,什么年月,这般稀奇。
榜前两位,一个出自野蛮川渝,一个出自庸庸锦州,竟然没有一个帝上京的,昊月国是要变天了不成?
肖墨生把这个名字默默记了下来。
他还以为今年自己十拿九稳是要拿榜首了,半路杀出来匹黑马,他还有些措手不及,只是不知道这个于北望是谁,人群里也没见谁高兴得发了疯,应当也是个沉稳的。
想到这里,肖墨生下意识的左右探看,可是周围都是指点议论的人,怎么看不像是考生。
什么也没发现,肖墨生便也不多做纠结了,过两天面圣,自然能见。
看过榜首,肖墨生和肖玉瓒总算是挤出人群,一身闷汗的回府去了。
小椒高兴得跟百灵鸟儿似的,从方才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觉得自家公子特别长脸,承安也被小椒逗得哈哈直笑,大家都是一家人,肖家的荣耀自然也是王家的荣耀,承安打心眼里感受到小椒的开心,也和她一样开心,不停地向肖墨生道贺。
消息传回川渝,乔氏肯定能在家门口连放十天鞭炮。
想起自己母亲能干出来的臭屁幼稚举动,肖玉瓒掩嘴笑出声来。
肖墨生似乎也跟肖玉瓒想到一块儿去了,头疼的笑道:“娘可千万别在府门口拉横幅写什么祝贺我儿高榜中举,丢死人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摇旗呐喊的告知乡邻,叫大家都来夸自己,长大以后,这样的行为实在过于羞耻。
但肖玉瓒想了想,乔氏可能不止拉横幅,还得游街。
肖家扬眉吐气的事,乔氏可从不藏着掖着,肖玉瓒出嫁前,她就差拿大喇叭出去喊了,巴掌扇在多嘴之人脸上最响亮,乔氏就爱听那响亮声。
肖墨生从肖玉瓒眼里看懂了她想说什么,随后捂住脸,心想罢了,反正他人不在金平城,由着她老人家折腾吧,眼不见为静。
王博衍晚间回来之前,也专门绕去看了榜单,晚上无人,他骑马远远看了一眼,和肖玉瓒不同,他是直接从第一名开始看的,是以就耽搁了两三秒的时间,便瞧见了肖墨生的排名。
回府的时候他并没说自己看过排名了,肖玉瓒蹦起来跟他分享喜悦,脸上的笑意真挚极了,她为自己弟弟的优秀感到无比的自豪,王博衍含笑听她说,时不时附和一句,问她要不要设宴庆祝,肖玉瓒说还是不要了,请来的人都是瞧着王家的面子来的,也不见得是真的要恭贺肖墨生。
“别叫他太得意。”肖玉瓒眼尾弯弯,明明更得意的人是她,“让他自己去打拼出名头来,往后自己宴客。”
王博衍没多说,只点头说好。
还是第二日,王元平知道肖墨生的成绩后在家里摆了一桌恭贺小辈。
他忆及当年和肖成毅一块儿念学的时候,他老是逃课练武的事,感慨万分,说肖墨生跟肖成毅还是像的,肖家出这么个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肖墨生被夸得不好意思,同桌吃饭的杜文娇阴沉着脸,时不时冷嗤一声。
不过好在吃得还是比较愉悦。
没过两日,榜上前三进宫面圣,因为有王博衍这个非常清楚皇上喜好的人在,提前给肖墨生做了些功课,所以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肖墨生明显满面笑意,说皇上对自己很满意,也很重视他们这些年轻人,他看见了榜首于北望,是个非常精瘦的男子,年岁大约比他大上几岁,整个人一股寒意,不好接近。
不过皇上的夸赞冲消了其他的所有事,肖墨生到底还是个年轻孩子,得到一点鼓舞,还是会雀跃不已。
而第二日,另外一则消息便再次将帝上京的气氛轰到了顶峰。
赛马大会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