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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四章
方芙兰把云浠的行囊归整好, 拣出要浆洗的衣裳,唤鸣翠进屋。
鸣翠正在后院与白苓一起为白叔捣药, 听了这声唤, 两人连忙擦了手过来。
鸣翠问:“少夫人,是要出门了吗?”
云浠一愣:“阿嫂要出去?”
方芙兰没答, 鸣翠笑着道:“今日该是少夫人去药铺看病的日子,少夫人为了等大小姐您回来,已去得晚了呢。”
云浠一看天色, 午时已过,是去得晚了。
她生怕耽搁了方芙兰瞧病的时辰,说道:“左右我也有事要出门,先送阿嫂去药铺。”
“不必了。”方芙兰柔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去忙你的, 有赵五和鸣翠陪我去药铺就行了。”
言语间, 鸣翠已去东厢为方芙兰取了绒氅来,立在一旁久不作声的白苓看几人俱是要走,便道:“大小姐, 少夫人,这些衣裳, 阿苓拿去洗了吧。”她抱起云浠行囊上待要浆洗的两身衣裳, 望向云浠,仿佛生怕她不答应似的,又解释, “左右阿爹刚吃过药,阿苓眼下得闲。”
云浠便点了点头:“好,辛苦你。”
白苓听她应了,很是高兴,冲方芙兰与云浠浅浅一笑,便朝后院去了。
方芙兰看着白苓的背影,想起一事来,问云浠:“阿汀,我年初与你说想给阿苓说户人家,这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云浠愣了愣:“我给忘了。”
其实说忘也不尽然,白苓是白叔的女儿,比云浠小四岁,是她看着长大的。当初云洛把白叔视作半个生父,是以白叔这一家子在忠勇侯府便算不得奴婢。阿苓自小乖巧温顺,这些年长大了,知她这一家蒙受侯府照料,每日除了照顾白叔,便想着要去伺候云浠,帮云浠做些杂活。可她把自己当丫鬟,云浠却把她看作妹妹,等闲不愿让她忙累。
年初白苓及笄,方芙兰提起想为她说亲,云浠便没怎么把这话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她案子缠身把这事搁置了,其二,也是因为她舍不得白苓。
云浠道:“我想着阿苓左右年纪还小,就是要说亲,也不急于这一时。”
方芙兰笑道:“不小了。你且算算,就是眼下说亲,纳采、问名、纳吉这些礼就要花个小半年,亲事还要筹备个小半年。等翻过年,阿苓就十六了,等不起的。”
云浠略一思索,觉得方芙兰说得有理,转而又为难道:“可我每日出入衙门和兵营,接触的多是官兵和将领,阿苓性情太乖巧,还是嫁个读书人家为好。”
“我也这么想。”方芙兰道,“倒不必嫁得多富裕,身家清白耕读人家就很适合,最好还能把白叔一并接过去。”
云浠一怔:“为什么要把白叔接走?”
可这话出,她顷刻就想明白了。
白婶走了,白叔和阿苓相依为命,他们彼此是这世上唯一的至亲,阿苓若嫁走了,白叔孤苦不提,阿苓必定也时时挂怀,不能安心。
云浠道:“还是阿嫂想得周到。那我改日就去请媒人,趁着这阵子闲,再多为阿苓备些嫁妆,省得嫁人时失了体面。”
她们二人说了这会子话,天又更晚了些,赵五已套好马车在府门等了一时了,云浠不敢再耽搁,把方芙兰扶上车座,掉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方芙兰看她仍是穿着一身校尉服,像是要去绥宫的意思,不由问:“阿汀,你去办什么差?”
云浠道:“今上召父亲和哥哥的旧部回京,有几十个老部下等不及开春,深秋就起行了。等他们到金陵,忠勇侯府必然住不下,我想着他们都是有兵籍在册的将士,想去兵部问问有无法子帮忙安置。”
她说着,就开怀起来:“名录我已看过了,阿久也一块儿回来呢!”
言罢,朝方芙兰挥挥手,往绥宫的方向去了。
云浠到了兵部,原本只是想打听打听忠勇侯旧部如何安置,然而她如今升了校尉,很得今上看重,加之她近日寻回程昶,立下大功,兵部的人见是她来,不敢怠慢,把她递上来的名录瞧过后,分派人手去礼部、接待寺、枢密院一应做了协商安排,当即就把忠勇侯旧部回京后的安置问题妥善解决了。
冬日的天暗得早,这么一番折腾,待云浠从六部衙门里出来,外头已暝色四起了。
宫楼各处点起灯火,煌煌殿宇在这暮色火光里显得巍峨不可一世,云浠和兵部的一名小吏由内侍官引着从绥宫的小角门出宫,不期然间,只听绥宫正门悠悠开启,三辆极其华贵的马车先后使入轩辕道。
沿途的巡卫与内侍纷纷退到道旁行礼,云浠与兵部小吏站得很远,遥遥对着三辆马车拜了拜,就听一旁的内侍道:“想来这马车上头坐着的,正是琮亲王殿下,陵王殿下、郓王殿下与三公子呢。”
兵部的小吏一整日都泡在衙门里,不清楚外头的动静,于是问,“亲王殿下与三殿下、四殿下怎么一齐进宫了?”
内侍像是闻得了什么新鲜事,张唇讶了讶,才解释:“大人竟不知么?今儿早上三公子回京,圣上在延福宫设了家宴为他接风,听说连太皇太后也来哩。”
这些都是这魏巍深宫里,顶顶尊贵的人了。
兵部小吏听了这话,不敢多议,与云浠一起等马车悠悠驶过轩辕道,折往东面去了,才默不作声地从小角门离开绥宫。
因赴宴的人少,延福宫的宴席摆得简单而精致,太皇太后捻着箸,对程昶笑道:“你这大半年非但转了性,连口味儿也与以往大不同了,且来尝尝,桌上的这些可都是你喜欢的?”
程昶应“是”,看满桌清淡菜式,随意拣选了一样入口,称很喜欢。
皇贵妃抿唇笑道:“瞧皇祖母您说的,明婴小时候住宫里,是皇祖母您带大的,他的口味您还不清楚吗?这些肴馔都是您今日亲自盯着寿膳堂做的,他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这是家宴,昭元帝与琮亲王几人闭口不谈政事,难免话少,宴席上想要和乐,势必就要有会说和乐话的人,皇贵妃是其一,贤德二妃亦不遑多让,陵王郓王是晚辈,却也懂得哄太皇太后与昭元帝欢颜,一场家宴吃下来,倒也其乐融融。
宴席将末,太皇太后又向程昶招招手:“昶儿,过来。”
有眼力见儿的内侍当即便在太皇太后边上加了一席,太皇太后拉过程昶的手,慢悠悠地笑道:“余衷家的二姑娘,周洪光家的五哥儿,你还记不记得?”
余衷这个名儿程昶没听说过,周洪光,仿佛是吏部哪个当差的。
终归他不是真的小王爷,人一直认不齐全。
程昶是以模棱两可地答:“印象不太深了。”
太皇太后笑道:“不怪你印象不深,余衷家十二三年前就搬离金陵了,周家几年前当差上头犯了糊涂,被你皇叔父好一通罚,这些年大概是觉得没脸,也不递帖子进宫来看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了。”
程昶道:“太皇祖母老当益壮,龟年鹤寿。”
“就你嘴甜。”太皇太后又笑,“不过我也是前一阵儿才晓得,你皇叔父去年就把余衷招回来,眼下在太常寺当差。你这两个月生死未卜的,我这颗心哟……”她伸手抚上自己胸口,“一直安不下来,闭上眼就是噩梦,想着我的昶儿究竟在哪里呀。后儿还是你皇叔父晓得了这事,回头跟余衷打了声招呼,把他家二姑娘接进宫来了。凌姐儿,你记得吗?小时候,你,她,还有周家的五哥儿,常在我宫里一块儿玩闹,且每年呀,你们就盼着太皇祖母能带你们上明隐寺去,到了明隐寺,你们可开心了,漫山遍野地疯玩儿。”
程昶从太皇太后的话里听出头绪,余和周都是异姓,这些异姓人家的娃娃能进宫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只能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了。
程昶道:“左右是有亲故的,他们既在京城,太皇祖母倘想他们,把他们召进宫说话就是。”
“说的是呢。”太皇太后道,“我还想着,趁我这身子骨还能动弹,再带你们仨上明隐寺一趟去,可惜,不能够了。”
明隐寺是皇家寺院,十余年前一场血案,早已荒弃不用,而今凡祭天祭祀等事宜,早已改去白云寺。
提起明隐寺,座上一应人等都安静下来,所幸家宴也已用得差不多了,昭元帝停了箸道:“天色不早了,皇祖母早些安歇吧。”又笑着说,“您的大寿就在近前,寿宴当日还有得劳动,要多将养着。您思念明婴,他近日无事,让他常进宫来陪您说着话就是。”
言罢,与琮亲王、陵王郓王一齐起身先送了太皇太后离席,尔后才自行迈步往宫外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第二更还没写完,最晚明天早上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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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章
昭元帝离开延福宫, 把陵王郓王及程昶几人散了,独留琮亲王陪着, 慢悠悠往宫禁里走。
月朗星稀, 重重宫楼在这静夜里只余了个浅淡的轮廓,昭元帝遥遥望了眼,道:“太晚了, 今日就在宫里歇吧。”
琮亲王称是。
今上与亲兄弟有话要说, 一列宫人不敢靠近,都在八丈外的地方缀着, 近前只有个提灯引路的内侍官, 低眉顺眼的,连迈出去的脚步都无声息。
“下午那会儿,昶儿去御史台了, 这事你知道么?”昭元帝似想起什么,问道。
琮亲王点头, 说知道。
“他如今是越来越有样子了, 早上才回京,下午就去了衙门。听说还着人去刑部打了招呼, 明日一早要亲自提审罗复尤家的那个四姑娘, 罗, 罗,罗什么来着?”
“罗姝。”琮亲王道。
“对,提审罗姝。”
昭元帝笑着道,“他还问云舒广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说是想要看卷宗,吓得吴歧、石逸春几个老不休都来请示朕。”
吴歧与石逸春分别是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
程昶失踪后,大理寺当即就查到了白云寺清风院,从里头揪出了当年云舒广的两个部下,得知三公子是为了追查忠勇侯的冤情才不见的,便把三公子的失踪与忠勇侯府的案子并在一块儿追查,眼下程昶找着了,失踪案销了,可忠勇侯府的“冤情”还尚未有定论呢。
“朕能说什么?朕自然是准了。从前昶儿胡闹惯了,成日里不务正业,如今他好歹求上进了,知道为朝廷分忧,为朕分忧,他要问案,朕这个做叔父的,哪有不鼓励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当年塔格草原一役惨败,累及太子身死,一直是昭元帝心头的一根刺,而今昭元帝对此事的态度虽有所松动,愿意为云洛平反,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想直面这桩案子。
那根刺在心里扎得太久了,早已与血肉长在了一起,倘若要一下拔|出来,必然要伤筋动骨。
昭元帝这一番话里掖着话,琮亲王不是没听出来。
琮亲王道:“皇兄说明婴长大了,依臣弟看,他其实还是小儿心性。想来是被连着折腾了一番,心里憋着一股气,因此打算要彻查到底。皇兄暂且由着他去,等这股气过去,他也就罢手了,回头臣再开解开解他。”
“他要查,就查吧。”过了一会儿,昭元帝却道,“你也不必多说他,朕瞧着,昶儿如今不像是个糊涂的,白云寺这事,他受了大委屈,该他弄明白。”
“圣上,王爷殿下,仔细着槛儿。”
一时走到夹道尽头,引路的内侍官出声提醒。
迈过门槛儿打个弯儿,御花园就到了,亭台楼阁玉树琼花渐次入眼。
昭元帝漫不经心地瞧了一阵,忽然长长一叹,说:“平修,我身子大不好了。”
平修是琮亲王的小字。
琮亲王听得这一声喟叹,脚步蓦地顿住。
九五之尊的身子状况是天家头一等的秘辛,太医院请脉过后的诊册都是要搁在金阁里拿九龙锁锁起来的。更不敢在私下议,议多了,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意图谋反。
昭元帝回头看琮亲王这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苦笑着道:“今早上太医院来诊脉,朕逼着他们说实话,结果呢,一个一个吓得趴在地上,跟没脊梁骨似的,说若仔细将养,不劳心,不费神,兴许还有个五载七载,若不这样,大约就只剩一两年光景了。可朕是皇帝,怎么能不劳心费神?朕想着,一两年,想必是快得很了。”
琮亲王拱手,温声道:“皇兄是真龙天子,眼下的不好,想必只是一时不好,等来年开春,气候回暖了,必定会身康体健的。”
昭元帝晒笑一声:“你我是一路走过来的,到如今,你也开始拿这些没筋骨的话来打发朕了?”
他将笑容收了,望着不远处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说道:“所以今日下午,朕传了卫玠,让他带着皇城司(注)的人,仔细去查云舒广的案子,查宣威的冤情、招远的叛变,去查……太子的死因。”
琮亲王听了这话,面上虽无动于衷,心中却不由一震。
昔日太子身死的大悲大恸化为深宫殿宇上经年不散的一道霾,而今,他的皇兄,终于要从这道霾里走出来了吗?
昭元帝道:“昶儿的公道,朕其实很想为他讨,忠勇侯一府满门忠烈,朕也想为他们昭雪。可朕是皇帝,朕的子嗣太少了,老三,老四,没一个像话的,眼下到了这个紧要关头,朕没法子,只能先顾及江山,顾及朝纲,平修,你能明白朕吗?”
说起来,这已是昭元帝第二回 提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