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樊轻圣从张冲处听说了驺吾试甲的约定,一口咬定是石世修搞鬼,杀上舟山理论。
石世修说破嘴也无用,便将他引入阵中,困足了一月有余,樊轻圣才得脱出,两人从此反目,直如寇仇。
护心镜上的刀痕,确实不曾穿透,但石世修若以伪刀试甲,穿之不透也是理所当然。
石世修极言拿的是如假包换的驺吾,石欣尘和几位弟子也能作证,至于女儿徒弟的证言有几分效力,只能随人说去,方有今日“我没把握你会信我”之语。
从时间上倒推,那会儿石世修已为彼岸之花的奇症所苦,难以运使内力,形同废人,这才找了由头,婉拒出席在靡草庄举行的匕鬯大典,仅答应代诸葛残锋先行试甲。
诸葛承鼎对这位四叔一向敬爱有加,那些无法对父亲说的话、请益的疑难,多来舟山求教。
害死他于石世修全无好处,也轻忽了一直想要个儿子的石世修,多年来在诸葛承鼎身上投注的感情。
悲剧发生后,诸葛残锋无意追究甲衣上的刀痕,事实上他连谈都不谈,也拒绝让张冲检视甲胄,以厘清石世修到底有无责任。
在张冲心中,其实并不以为石世修会为了排除竞争对手、独占圣僧衣钵之类的狗屁理由,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但也不是全无疑虑。
他对诸葛既走不出伤痛、又不肯彻查真相的执拗与矛盾,始终难以理解,虽已尽力陪伴,却越发摸不透老兄弟的心思,某日行出靡草庄后,便未曾踏足阜山青节谷,两人日渐疏淡,也说不上什么具体事由,就觉得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如镜裂损,难以尽复旧观。
反倒是樊轻圣死咬着石世修不放,还迁怒不肯积极针对石世修的另外两人,四病至此分道扬镳,不复再有无我峰上临湖赏月、把盏论剑的好光景。
这十多年间,诸葛残锋只各找过他俩一次,拜托张冲为他带回在外漂泊的媳妇方氏与絮儿母子;而当他用尽一切方法,皆无法改变孙子对己的怨恨,遏止不了少年的劣迹,只能将承儿唯一的骨血送往锭光寺,交给遁入空门的天痴上人,以免他终入歧途,令爱子泉下有憾。
天痴睚眦必较,犹记当年二人不肯随他杀上舟山,为侄儿讨公道,以致自己身陷幽林诡阵,被逼像野人般茹毛饮血、苦熬月余才脱困的狼狈,哪肯受托孤这等鸟事?
无情揶揄诸葛:
“别以为老子剃光了脑袋,便是善男信女了。入我门中,勤勉不足要打,天资不够也要打,更别提作奸犯科,我能活活打死他。你诸葛家的独苗,能死么?”
他原以为诸葛残锋会勃然大怒——这人虽稳,倒也不是没脾气——冲上前一顿厮打,正好试试这些年来他进境如何,指不定能逼出几分真本领,也不枉此番破例见他。
想不到诸葛垂敛金眉,整个人像突然老了十岁,那股宛若拔剑掼地的昂藏与锋芒消失一空,连肩膀似都微微缩起,低声道:“我自忖下不了手,才来寻你。若有那一日,求你莫迟疑。”
求……天痴一愣,片刻忽然转头,盯着满面阴鸷的少年狠笑:“看来,你他妈不是普通的坏啊。”命寺僧带下去更衣剃头。
名唤“絮儿”的少年如网中困兽,发狠打伤了五六人,个个头破血流,直到天痴出手卸脱其双肩关节,才痛晕过去,被人拖出佛堂。
直到逃离锭光寺为止,少年在寺中待了近五年,诸葛残锋年年去探望,头一年见絮儿浑身包满绷带,被囚在读经室里,一问才知他逮到机会便伤人,下手极重,甚至有名无辜僧人重伤成残,所幸捡回一条命,寺内才未报官。
只要天痴未出手将他腿臂打折,少年绝不歇止,宛若疯兽。
关入读经室,是为免有人趁他行动不便挟怨报复,以他伤人结怨之甚,尽管住持三令五申,怕也禁之不绝。
天痴没打算见诸葛残锋,只让人传话:“瞧不过眼,自领回家。若要报仇,我等你来。”诸葛残锋什么也没说,向智晖长老和众寺僧再三致歉后,才默默告辞。
第二年再去,少年仅右上臂缚着绷带,低头喃喃诟骂,独自打扫偏院;第三年起连绷带都没缠了,只脸上有些乌紫瘀青,面无表情地蹲在茅厕里掏大粪,准备担去菜园……
众人摸清了他的花样,少年再难得手,而随着年纪增长,没再好好练功的絮儿渐渐打不过天痴的弟子们,就连普通僧人中也有气力胜过他的,昔日逞凶斗狠的小霸王沦为不痛不痒的龙套,连独囚于读经室的特殊“礼遇”都没资格再有。
张冲是对的。诸葛残锋忍着心痛对自己说。
只有信仰纯粹力量的樊轻圣,才懂沉迷于欺凌他人的恶棍,最怕的是什么。
唯一比夺走力量更加残酷的,就是让他们彻底平凡,甚至比平凡再差一些。
诸葛残锋最后一次探望他时,差点没能在一众跪地擦洗的小僧中认出孙儿。
少年黯淡得仿佛罩在阴翳里,自然而然成为了大殿暗影的一部分,眼中毫无神采。
他身上再无半点斗殴或挨打的迹象,甚至长胖了些,无法联想起过往的凶狠残暴。
若非絮儿逃离锭光寺,兴许诸葛残锋的后半生,都难在得意洋洋的天痴面前抬头做人。
当智晖长老亲自登门告知此事,想起絮儿那黯淡无光的双眸,有一瞬间诸葛残锋甚至觉得庆幸:若那孩子已改过自新,何妨放出樊笼,在某不知名处平淡度日,了却残生?
“……不,庄主误会了。”智晖长老垂敛慈眸,合什道:“诸葛小施主下山之前,悄悄刺杀敝寺五名僧人,尸身或藏或毁,延缓被发现的时间;是在山下村中将一名少女先奸后杀,遭村人撞见,才报的官。”
愤怒的村民与锭光寺僧倾巢而出,沿官道、林径大肆搜索,殊不知壮丁去后,村内忽起恶火,烧毁过半屋舍,妇孺死伤惨重,推测少年根本未曾远遁,甚至就躲在村里,以此声东击西的诡计造成巨大的灾害。
诸葛残锋目瞪口呆。
此事约莫发生在半个月前,但衙差既未上靡草庄问罪,住持更迟至今日才来,显是案情被人压下,未曾声张。莫非是樊轻圣——
定然是他。
那孩子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横暴之徒,敢在这厮的地头撒野,以他的武功,回寺后拿住区区一名无知野孩,不过反掌间耳。
便让絮儿跑上十天,也不过就是他半日间的脚程,这场捕猎的结果如何,根本毋须多问。
樊轻圣终是守住与他的约定,在絮儿犯下滔天大罪后,令其伏法;施压官府不让声张,或为保住诸葛家的声名,更可能是规避管教不严的责任,以免动摇他心心念念的“渔阳武林第一人”地位。
“我……我将散尽敝庄钱财,略补村人所失。”靡草庄之主垂落双肩,喃喃说道;至一绺散发翻覆额前,始知俯首之甚。
“敝寺日前薄施赈济,稍解燃眉,能得庄主义助,实为百姓福。”智晖长老口诵佛号,和声道:“弃而去者,皆为业报;离染回向,胜造浮屠。愿庄主勿为所失而长哀。”
“……谨遵长老教诲。”
他一路送智晖长老出庄门,无视蔓草丛生、乏人问津的破落园景,昂首阔步,不亢不卑,腰杆挺拔如剑,堪称是这座半圮的剑冢中,最笔直的一柄。
闭起斑剥的乌漆大门的瞬间,失载的泪水才溢出眼眶,锦袍男子跪倒在门闩之前,咬着牙吞声忍泣,双肩颤搐,久久不能自已。
……………………
过去的三年七月又零八天里,诸葛残锋一直当他死了,甚至养成在佛堂诵经的习惯,许是智晖长老那句“离染回向”所致。
就连当年疯魔于寻道之时,他都未曾如此,看来追悔、内疚和自责,是比胜负心更强烈的动机,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一个人。
天痴说“那小子离寺不过三年余”,诸葛原以为是装傻推托的别词,不欲石世修知晓当年的丑事。
但樊轻圣至多是流氓,既不是、也当不了骗子,越说诸葛残锋觉得他并未诛杀絮儿,是真认为那孩子跑了,说不定还松了口气,这也使得石世修的说帖意外地具有说服力。
鼎儿的媳妇娘家姓方,此事只有张冲知晓,以他口风之牢,尤其不会对石世修泄漏,石世修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方骸血”的化名。
而那孩子舍弃了“诸葛飞絮”之名,改从母姓,以骸骨血肉之流的残暴意象自况,似也合情合理。
不同于天痴,石世修是有可能说谎的,至少很擅长隐瞒重要的信息,借以掌握优势。
但他的功体确实出了严重的问题,内息阴柔暗弱,仿佛荒怠已久,对外力的反应极之迟钝;说是凭空倒退了二十年,兴许都嫌客气。
就算有心为之,诸葛残锋都不知该如何使得,况且这对石世修没有半点好处。作伪到了这等地步,徒然自误而已,实是大大的违背常情。
石世修不知他心中计较,从于好以彼岸之花淬体说起,一直说到离三昧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消失、于好再以“容嫦嬿”之名寄生天霄城,逐步将玄圃舒氏吸收渗透,改造为奉玄教的马前卒,最终得出圣教之主为离三昧、奉玄教是为实现无上佛国而生的惊人结论。
“……然后收了诸葛飞絮那小混蛋为徒,把你我都求不得的‘随风化境’,这便传给了他?”天痴抱臂冷笑,啧啧摇头。
“我在你心中,原来是这么蠢的么,石世修?”
白衣秀士尚未还口,忽听诸葛残锋问:“他葬在何处?”指的自然是张冲。
“斗雪道迹后头的梅花林。”冷不防一指阙牧风,哼道:
“我下不得舟山,让这小子代办张冲的身后事。若墓冢棺椁置办得不够体面,可至酒叶山庄寻阙家二郎,你收拾完了,我再收拾。”诸葛残锋点头,余光一瞥,阙牧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见诸葛残锋转过身来,整了整襟袖,冲他抱拳行礼,长揖到地,十分郑重。
以他的身份本毋须如此,阙牧风吓了一大跳,蓦地省悟:“张冲是他的兄弟,代殓手足,确实是人情。”换作是自己亦当如此,便不推辞,冲他一拱手,潇洒地受了一礼。
诸葛残锋转对石世修。
“改日若想亲往奠祭,我随你走一趟。”意思是说沿途有我保证你的安全。天痴冷笑:“话别说得太满。且不论老二未必想见他,你可从没打赢过我。他今日都未必回得了舟山,改的是那一日?祭日么?”
石世修叹了口气。
“我的话你尽可不信,但拳头是生不出道理来的。你能打,我等非是对手,可你打得过圣僧么?但凡我适才所言,有七成……不,便只五成为真,你能再逞凶斗狠也就这会儿了。”
天痴大笑。“证据,石世修,我没有你想得忒蠢。你说那方骸血能使‘随风化境’,人在何处?你说张冲死了,我肯定会掘出棺材,亲眼确认。至于奉玄教、骷髅使……这些个魑魅魍魉若非编造,我上哪儿瞧去?
“我只知天霄城舒家的小花娘这几年多惹争端,通宝钱庄被七玄屠戮一空,也有她搅局的一份功劳。七砦联盟才来找我主持公道,你便屁颠屁颠爬出老巢,抖出这一通花花肠子,在我看来,你家小妾与圣僧齐齐消失的巧合,未必更可疑。”
“我带来了人证。”
顺着白衣秀士的目光,诸葛、天痴的四道冷锐视线终于交汇在耿照身上。
“这位赵阿根小兄弟,从浮鼎山庄起便目睹奉玄教假七玄之名劫掠杀人,当夜那伙凶徒即由方骸血领军,在阜阳、舟山他俩亦曾多次交手。”
僧人重重一哼。
“什么赵阿根?全钟阜无人不知,这就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梅玉璁死于浮鼎山庄,尸骨尚归不得故里,你小子落于天霄城之手,我还道有点骨气,如今看来是沆瀣一气,自甘下流了。这算哪门子人证?”
耿照抱拳苦笑。“在下只是赵阿根,真不是梅少昆,望前辈明察。”
石欣尘暗叫不好。
他这套在舟山尚不怎地,人人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拆穿。
天痴上人岂是与你黄口小儿戏谑说笑,随意打得一身烂泥巴仗的人物?
果然天痴剑眉轩起,满面戾笑:
“好你个赵阿根!石世修说你与‘随风化境’多次交手,竟能全身而退,武功怕不是出神入化?且看你能接我几招!”语声未落,金红袍影倏忽而至,单臂如长戟贯入,狮掌径取耿照胸口的膻中穴!
他不仅快,欺近时右臂已出,位移与发劲竟似同时完成,哪怕缩起胸腹,勉强避过,也必受余劲波及。
天痴就算没有睥睨渔阳的内力修为,光凭这份进击时机方位的巧妙拿捏,足以格毙无数成名豪杰,哪里用得上千灯手?
耿照难使内力,但应敌的本能尚在,不退反进,双掌连肘往他臂侧一靠。
因对手来得太快,这一拨不及到位,耿照的上臂肩膊已被掌势所卷,擦滑偏转间,整个人挂上天痴右臂,才突然反向弹开;反作用力之大,耿照左半身触地,“啪!”迸出可怕的拍击声!
少年几乎是一弹即起,仿佛不知疼痛,这才免于被僧人一脚踏死。
但天痴不知是如何易出拳、踏脚的体势为俯身,倏忽到位,反手一掀耿照的脑侧,转个圈子猛往下摔,直摔泥钵一般!
亏得少年反应快绝,忍痛一缩,受制的部位从脑袋变成肩膀,着地的霎那间仿佛五脏六腑里的空气一股脑儿爆开,炸得他眼冒金星,或许还呕出酸水来。
耿照却强迫自己无视痛楚,几无停顿,奋力攀住僧人浇铜铸铁似的臂膀贴背一翻,伺机自他背门的盲区逃开。
天痴一个扫腿将他勾倒,明明以其体势所向,是绝不可能出腿的。
僧人没等少年摔落地面,冷不防拿住他脚踝,如使独脚铜人,单手一旋一砸;耿照撑地使个鲤鱼打挺,未受制的右脚连踢带踹,势若疯羚蹬腿,实如蜻蜓撼柱,莫说在身子飞旋间无借力处,多数落空,便是偶中天痴的肩膊胸膛等,也像踢着铁板,毫无作用。
他被甩得头晕目眩,却连惊惶都不及出,盖蛮勇之力用到极处,血脉贲张的亢奋不仅阻绝思考,也让痛楚、疲惫延缓爆发。
一旦回神伤疲交迸,气力耗竭,一切就完了。
少年不停挣扎,鼓胀的右大腿仿佛在燃烧,他能清晰感觉肌束一胀一跳,是其下飞速窜流之物给予的力量——
血行。
过去揣摩起来异常艰辛、总觉虚渺的血液运行,突然变得再鲜明不过,耿照福至心灵,蓦地想起《卫江山剑》一式的“风行寒烈”,图刻是挺剑疾刺貌,但《非为邪刀》对应的心法却集中在右腿的四条肌束,经文图刻一交叠,身子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血行接连转换绵劲与爆发力,脚踵如弹弓放弦般的蹬向天痴胸膛,竟蹴得他小退半步。
僧人未及松手,身在半空的耿照反足连出,每一下都让天痴倒退一步,至第五步时已至钟畔。
天痴一掌拍在钟上,“嗡”的一声震响,着手处周围忽咚咚咚咚地陷下四枚杯口大的圆凹,如以铁锤捶就。
天痴左掌横胸,初次摆出防御姿态,耿照却趁他右手松开,一个空心筋斗翻出丈余远,落地之际膝腿微软,强烈的酸涩仿佛要烧融右腿的筋骨肌肉,勉强保持应敌姿态,才发现双臂痛到差点举不起来,接触过天痴双手的部位恐怕都是严重的瘀紫;口鼻下颔湿濡一片,若非血汗涕泪,便是飞甩时呕出的酸水。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过是与自己打着玩儿,休说全力施为,就没点认真。天痴要打死自己,提气一掌就完事了。
即使耿照内力尚在,天痴上人也非好相与的,少年难以判断此人的修为与墨柳先生孰高孰低,毕竟此际内力无用,天痴也未认真出手,衡量不易。
但这厮的战斗技巧高得吓人,不用内力都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几乎在接敌的瞬间就被缠上,其后便不曾摆脱过他的箝制。
很少有内力深湛的武者会打得如此之黏,山主评价他是个战狂,实非过誉。
“……赵公子!”满是关怀的柔嗓听得耿照精神一振,无奈浮肿的眼皮遮去部分余光,忍痛转眸,见石世修父女与阙牧风俱被诸葛残锋拦在了身后,金鬓金眉的锦袍男子斜举右手,谁都知道那不只是条臂膀,而是柄锋锐无匹的刀,示意雷池难越,莫以身试。
——看来,诸葛残锋也不反对天痴试一试“人证”。
但他会阻止天痴痛下杀手么?耿照其实没什么把握。
天痴将手自钟上移开,甩了一甩,有些疼痛似的,在四枚圆凹间留下个浅浅的掌形,指印宛然,颇为趣致。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他踢在天痴胸肩上四记踵刀,天痴一步一退尚不能卸尽,最后全被移转至钟上。
(我踢的那四脚,竟有这般巨力?)
半空中难踏实地,这等威能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这下他总算明白过来,包括诸葛残锋在内,场边观战的四人何以表情各异:
阙牧风难掩惊喜,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仿佛逼得天痴上人举臂回防、卸劲于外物这些壮举,也有他一份般,起码是与耿照同喜的;石欣尘则忧心忡忡,她也看出天痴此前未使全力,甚至不很认真,但被惹恼后就难说了。
石世修似笑非笑,诸葛残锋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未形于色,但也不像有阻止比试的打算。
“不错,有点本事。”天痴满面戾笑,招手示意他进招。
“你内功平平,也只有膂力还行,为免落人口实,我不用内力。你若能让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输。”
——这完全没有比较好。
对黏缠极精的天痴来说,近身战是很难输的,这样的获胜条件为难的其实是耿照。
少年深吸了口气,抱拳恭谨道:“晚辈不敢侈言胜负,若能得大师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
天痴哼笑:“你是吃了石世修的口水,讲话一个德性。”忽想起什么,面色微沉,笑意益发阴鸷。
他四人昔年十分亲近,石世修为别王孙夫妇批命之事,想来天痴也是知道的。
夸奖梅少昆,等于间接夸奖了石世修寄放在他人家的便宜儿子,僧人谅必不乐意。
石世修也对他招手,笑顾诸葛残锋:“我嘱咐孩子几句,不碍事罢?”锦袍男子侧身放行,让出他俩说话的空间。
白衣秀士将膝上的驺吾刀交给少年。
“以他的身份地位,便以空手对上兵刃,也难杜以长欺幼之讥,形势凶险时,拔刀自卫不妨。诸葛庄主刚正不阿,也不会坐视后生晚辈无端受害。”突然扬声:“还是你不敢让这孩子使兵器?”天痴知是挤兑,蔑笑不语,约莫连还口都懒得。
石世修压低声音:“同他绕圈子打,莫离钟太远。使你家传的朱明剑式或弱水剑法不妨,逼他来追你知道不?”山主与他明显想到了一处,耿照眼带笑意:“晚辈理会得。”驺吾连鞘插于后腰,活动活动筋骨,趋前拱手。
“……拜候。”
“来挨揍吧你,小黑鬼!”天痴呲牙狞笑,单手负后,屈掌作招引状,面相虽无半分相类,但轻蔑张狂的神态活脱脱便是另一个方骸血。
耿照飞步上前,双臂接连而出,柔中藏刚,劲风呼啸,赫然是《薜荔鬼手》中的〈白拂手〉。
以柔克刚全赖内劲,他没敢托大从头使完,眼见难以突入天痴单臂间,又换〈榜牌手〉、〈跋折罗手〉、〈不退金轮手〉等,东鳞西爪,百花纷呈,竟无片刻稍停,石欣尘、阙牧风都看呆了。
天痴星眸一眦,怒喝:“莫来这些花花把式!你那连环四腿呢?真当我不敢杀你!”抡臂横扫,尚未触及耿照,光是强大的风压便将他扫了出去!
(……就是现在!)
少年着地一滚,绕着铜钟往后窜去,天痴霍然转身,蓦听脑后风压削至,嘴角微扬:“呸,卑鄙也学石世修!”侧身的瞬间忽觉不对,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缩起了左肩臂,“嚓”的一声丝滑裂响,肥大的绣金袍袖已被削下一大片,露出肌肉虬劲的臂膀!
他近十年来与人动手,连袍冠都未曾破损,岂料这黑小子真敢拔刀,且出鞘得无声无息。
驺吾刀名列“五兵佩”,就算是他,被砍中也得断腿缺胳膊,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
天痴反手一抡,“轰!”拳眼捶入钟面,似以纸扎,怕没有几百斤重的铜钟应势位移,也像极了竹胎糊纸的假钟。
僧人反击全凭本能,速度还在思考之先,出手才暗叫不好:“啧,别要捶死了他!”不曾想居然落空。
一怔之间气机忽动,想也不想便缩起了右臂,无比丝滑的裂帛声二度响起,直欲吊人心尖,驺吾刀由身后穿出袍袖,却连右袖管也削下一截来!
“风行寒烈”这一式乃调动大腿的血行,用于刀招,即是基于下盘爆发力而生的神速飞斩。
耿照利用铜钟形成的视觉屏障,两度反转,由背后袭击天痴;第一次在天痴的意料之内,但未料少年会悄悄拔刀,第二次则杀得他措手不及,若非修为已臻化境,气机自行感应危险,身体于千钧一发之际动于意先,这下极可能卸掉他一条臂膀。
耿照接触《非为邪刀》时日尚短,这部以血行控制肌肉的独特法门,于此阶段有个要命的缺陷,就是必须热身。
当心跳够快,血液流速达到某个水准,血行的控制就不必依赖存想了,而是清晰到几能感觉,犹如操控经脉里的内息一般,动念即至,无有不中。
使《薜荔鬼手》,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提升心跳。
料以天痴的脾性,在逼自己再使“风行寒烈”并予以破解前,决计不会痛下杀手,耿照决定彻底利用这份傲慢,果然准确预测其反应。
天痴的华袍被卸下袍袖,如力士般裸出臂膀,虽仍是相貌堂堂,盛气逼人,不知怎的却有股滑稽的感觉。僧人心知肚明,气得脸都歪了。
耿照深知彼此的差距,连一息也不给,仗着驺吾之利,写作《卫江山剑》、读作《非为邪刀》的奇招连出,管它熟不熟稔,有无参透,反正混沌不明处便以直觉即兴阐发,精粗不计,务求连绵,可说是《无双快斩》的究极提升。
他不是无端选择此一战术的。
天痴擅长近身战,拳脚极黏,这是极罕有且棘手的战斗天赋,除了须有绝佳的拳感、野兽般的反应,还有临机应变的强大创造力之外,更需不惧危险、甚至就是热爱危险刺激的豪胆,缺一不可。
将战团锁在较徒手略长的弯刀范围,对天痴来说是魔鬼的诱惑:距离舒适圈够近,身体会本能想待在这里,但又具备了一定的挑战性,他抗拒不了这样的陷阱。
耿照清楚自己无法与僧人徒手对战,石世修正是看透了这点,才把驺吾交给耿照。
他在使刀时默念《非为邪刀》口诀,渐入虚境。
此一状态,与当日在龙皇祭殿内无心使出的寂灭刀境颇为相类,外在的侵扰次第淡去,耳鼓中怦响的心跳亦化于无形。
不知是否为充血之故,少年的视界里一片血红,敌人的形影越发模糊……不,该说是“视觉”的作用正迅速消解,攻势全凭感应,逼得对手也只能靠气机闪避,无奈招来太快,连气机反应的空间都不停地被压缩。
“云日阙隐”、“龙跨千山”、“风行寒烈”、“虎啸东洲”……图刻一与经诀相合,招式便不住喷薄而出,仿佛突然活过来。
在血行进入状态以前,耿照不曾有过这般体验,那几晚彻夜钻研《非为邪刀》时,根本想不到这套武功竟是发动条件限定,图刻显示的肌血流向、心诀所藏的运使法门,须以身体做为触媒,才能显现效果。
在场练过《卫江山剑》的三人,终于察觉不对,阙牧风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呼道:
“那是‘尽路无歧’!但怎能这样使?”
“或是‘交河饮马’,”石欣尘蹙眉:
“也不对。更加不能是‘回流映空’。是你教他的么?岂可这般……”女郎本想说“胡闹”,然而凭空提升数倍威力,逼得渔阳武林第一人左支右绌的刀招,哪里能说是胡闹?
以刀锁人,仅廿七式的《非为邪刀》耿照不知翻来覆去使了多少遍,同一招每回使出都略有不同,然而某几招连用时,血行居然还能加快;胸膛几欲鼓爆,耿照却无受阻之感,在习惯了伴随而来的肉体痛苦之后——忍耐向来是他的强项——身体用着像没有限制似的,爽快到难以言喻。
少年几乎忘记自己有双元心。
没有了“超用内力将起排斥”的缺陷,双元心剩下的只有无比强韧、怎么用都用不坏的优点,简单粗暴,但却无所不破。
——在体内诸元燃烧至极,以致血融之前,双元心是无敌的。
一旦开始血融,如非领悟了“阴谷含神”,可由自身内部稳定、乃至重组诸元者,药石针灸等外物罔效,连大罗金仙也难救治。
当然耿照此际还不知道。
仿佛不知疲累的凶猛脏器极催战意,双目赤红的少年越发癫狂,锋压交织成一张收拢的刀网。
不知从何时起,铜钟已成天痴分散压力的依凭,靠它挡下刀势,落羽般的锐薄铜片不住喷离钟体,横亘道中的庞然大物逐渐失形,频频迸出细微的咿呀声,仿佛随时会崩解坍塌。
“铿!”一声清脆交击,天痴以一团澄黄撞开刀刃,却是被削下的半截钟纽。
不知何时被他拾在手中。
然而,藉物格挡并未扭转劣势,偏开的驺吾忽自残影中穿出,快得毫无道理,一刀挑飞了莲冠,在天痴的眉心留下一抹殷红竖痕!
“连招……你看清了么,姑姑?是连招!”
阙牧风几乎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戟指道:“他定是将某几招的某些部分贯串起来,去芜存菁!我怎么没想过有这样的用法?”
石欣尘全看不出,经徒弟点破,才觉有那么点影儿,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本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哪几招呢?又……又该怎么串?”阙牧风猛抓脑袋,可惜全无头绪。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捏紧了扶手,双目圆瞠,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的鏖战,俊美的薄唇轻轻歙动,无声吟咏着。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廿七式加上总纲……原来是这样的顺序!
当年阙家小子在“龙跨千山”一式看出蹊跷,既是才具也是运气;前者不坏,后者不好。
若先发现“云日阙隐”有问题,继而留意到“龙跨千山”也不对劲,指不定能据以破解《非为邪刀》的连招次序,虽无总纲的指引,成就必不只如此。
石世修料他难再有尺寸之功,唯恐总纲暴露,才借机将阙家二郎逐出门墙。
而阙牧风破解不了的,却在赵小子手里实现。
——赵阿根啊赵阿根,你可真是天下奇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