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先篑为功 伏岁泊前(1 / 1)

钟阜城 通古坊金风巷南,灵囿庄 初四夜中

三月初四,眉月西斜。

上巳节过后的倦慵似乎席卷了全城,亥时初至,钟阜城内多数地方已是一片漆黑,连更声听着都懒洋洋的,充满狂欢后的寥落与阑珊。

占据了整片街航的灵囿庄,就是座具体而微的小皇城,除了沉有贮装跃渊刀的密封铁匣、大到可以航行画舫的人工湖“伏岁泊”,湖畔还有座名为“踏蹄岭”的丘陵造景,岭上不但花木扶疏,更有迂回蜿蜒的铺石山径,通往巧妙藏匿于山石间的血角亭——

关于这个不祥的名字,其由来众说纷纭: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亭口昔时并列着一对一人多高的昂角雄鹿,气派非凡,故尔得名,无奈现已不存,空余基座。

也有人说,血角亭位于踏蹄岭的突出部位,如龙角般伸向下方的水泊,亭基位于凸出的岬角,考虑到整座踏蹄岭乃填土堆成,只能说是鬼斧神工。

踞于血角亭,俯视着波光粼粼的鳞片形湖泊,身畔林树蓊郁,雀飞狐伏,宛若置身于大山碧野,但在山色湖景之外,依稀见得远处的檐瓦城墙,这片自然风光竟是被圈在通都大邑中……想出这个点子的人,很难说是天才抑或疯子,也可能兼而有之。

而伏岁泊、踏蹄岭和血角亭,不过是灵囿庄的小爿角而已,便以林罗山的富可敌国,也无复原这片园林的打算,花点钱修葺前厅、办它个几场引人注目的豪奢宴会,炒热话题后,便是脱手的好时机;至于是哪个不自量力的达官贵人一时冲动接盘,而后又将落入何等可怕的钱坑中,想必不是林大爷关心的问题。

距离那惊鸿一瞥般的上巳开门宴,也才过了一天半,此际灵囿庄内已无人迹。

林罗山从城内各处调来的厨子、婢仆、乐工戏班,乃至干练的领班管事们,早在送客后迅速收拾妥适,太阳还没下山便走了个清光,初四整天邸中不曾有人,新漆的朱红大门再度回到铁链深锁的旧景况。

血骷髅摸黑翻过高墙,着地处草长过膝,就像在荒郊野外;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岂料蔓草间亮着流萤似的微光,有人事先以特殊的漆料在地面石上,乃至墙壁栏杆等留下记号,连缀成两道若有似无、明灭晃摇的蜿蜒路引,直至血角亭前。

她当然不会傻得径入亭中,为此血骷髅提早半个时辰来到,至于白日间乘坐覆有纱幔的豪华马车绕了金风巷几匝、勘查附近形势等事前准备,更不待言。

为此她甚至赶不及出城追赶白如霜,生生与她失之交臂。

按白如霜送来的密信,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推说受制于阙入松,不惟难以交出秋家主仆和梅少昆,还求血使大人来救。

白如霜逃出时,乘机带走了浮鼎藏宝的关键人物绣娘,循茯背使童陌颜——化名王俊——负责的那条线出城,这封密信是在中继站所发,距无际血涯约莫还有半天路程。

依血骷髅一贯“互不相知”的御下手段,白如霜不被允许知道无际血涯的正确位置,出入不但要装进麻袋,还得蒙上眼睛,缚住手足,哪怕要解手,都须假手他人才能办到,过程中不知要被吃上几回豆腐。

这样的屈辱感正是统御手段的一部分,难受且无理的压迫看似会引起反抗,其实是绝佳的驯服法门,只消在忍无可忍前予以缓解,人就会无止尽地耐受下去,不断扩延其容忍的极限。

密信由白如霜口述,中继站的头领代笔,笔迹之外,封蜡、印鉴、信中所藏的两造暗语,以及血使大人专用的传信猛禽海东青等,但凡缺一样都不能送达血骷髅手里,真伪毋庸置疑,才令血骷髅如此光火。

事实上,自方骸血不听规劝,执意离开无际血涯,她便烦躁得不得了。

浮鼎山庄一役,己方阵营无疑是受挫的,不但预期的军资金浑无着落,骸血更受了莫名其妙的吐血怪伤,连是何人、何时、如何伤着他的都一无所知,几乎将青年逼疯。

血骷髅与他名为主仆,但除了肉体关系,更有着超越血缘的紧密联系,断不能坐视,无奈倾尽所有资源,方骸血的伤势始终一筹莫展。

她由着他宠幸贺铸源的咬舌子女儿,忍着醋意看他们胡天胡地,想像那根火烫的鸡巴如何悍猛地进出自己湿濡的蜜穴,肏得噗滋作响,而非插着那故作清纯、装模作样的二嫁女子。

方骸血离开时,连抛下一句“不许动她”也无,反而让血骷髅由衷担心起万一贺延玉出了什么事,青年说不定真会与自己翻脸。

想动又不敢动的窝火如毒蛇般啮咬着她的心,血骷髅决定在崩溃前追出无际血涯,悄悄尾随;名曰监视,其实就是放心不下。

方骸血去了舟山不应庐,这并不难猜,毕竟末殇费尽千辛万苦,从陆明矶嘴里撬出通关密语,就是为了让方骸血大摇大摆通过石世修的护山阵图,再以“随风化境”盗其三十年一击的功体,克服怪症。

但骸血上山时有多踌躇满志,下山那会儿就有多仓皇,血骷髅须用尽气力才未现身与他问个究竟——她能猜到,若方骸血发现自己一路跟踪他时,该要发多大的脾气。

青年在潟岸边对林树一顿泄忿,末了沉着苍白瘦脸,迳朝锭光寺的方向去,妇人的心直欲蹦出咽喉,差点没忍住上前拦阻。

张冲已死,青年曾发毒誓不轻见那人之面,下回再见,必有了结;阜山四病中除石世修之外,还有谁的功体能压过吐血怪症,不问可知。

天痴上人号称渔阳武功第一,即使放大到整个北域,恐怕也是公认的第一人,教尊曾再三交待,未有把握击杀前,不得轻易招惹这厮。

袭击通宝钱庄那晚,据报陆明矶本不在庄内,不知何故提前回转,才不得不堆人命擒下。

所幸上头迄今尚未来责,不知是以为招惹徒弟算不得招惹师父呢,抑或单纯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静观其变也未可知。

须于鹤广发武林帖,要在劫远坪召开七砦大会,是仗有天痴撑腰才能做的事。

以血骷髅对须于鹤的了解,谅那厮并无筹谋这等大事的能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天霄城是她安插在渔阳正道的重要棋子,不容他人染指,从客观上说,是天痴惹上奉玄圣教,而非本教先出的手——血骷髅抱着侥幸之心,悄悄跟在青年身后,一面发出密令,召集麾下包括童陌颜在内的三位茯背使,欲扭转方针,反正天霄城暂时也动不了,索性改拟对付天痴的方案,为方骸血盗取其功体铺路,彻底解决吐血怪症的大患。

茯背使的回复迟迟未至,最终等来的,却是教尊所发的崇武圣令,命她于上巳隔夜,至钟阜城通古坊一会。

(终于……还是来了么?)

血骷髅悚然一惊。

上回教尊传召,是向三使布达大典之事,算来已有两年余,这次罕见地发令急召,保不齐是要追究她擅自擒捉陆明矶、招惹天痴一事,连茯背使的传递炼都被组织阻断,可见事态严重。

这下她也顾不得骸血,满怀忐忑飞马进城,直到收得中继站的海东青,才确定权位未遭剥夺,教尊纵有责备之意,约莫就是口头申诫的程度,稍稍放下了久悬之心。

教尊御下算是十分宽大,不轻易责罚,甚至有种冷眼旁观、满不在乎的虚无之感,然而一旦出手,就只有骇人听闻而已;相较之下,心珠同三岁孩儿挠痒痒差不了多少,根本不值一哂。

拿捏那道红线,小心翼翼于边缘疯狂试探,在范围内将自身的利益极大化,可说是每位骷髅使的日常心力之所聚,简直再正常不过。

她在亭外窥伺许久,确定无人,才施展身法掠进,见石桌上置了盏血红灯笼、一顶山魈颅盔,以及一袭乌红大氅,正是她平日在下属面前所着。

身穿夜行衣的女郎没迟疑太久,迅速披挂,点亮灯烛。

突然间,亭外相异的两个方位里,各亮起一青一白二色灯笼,青灯之后,其人身披厚厚的蓬草蓑衣,头戴朽木髑髅,宛若山鬼忽至,正是虫海之尊木骷髅。

白灯后则是一抹娇小的雪白衣影,来人纸面执灯,握着长柄的小手肉呼呼、白嫩嫩,瞧着无比腻滑,手指以比例来说算是相当修长,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如钿贝般浑圆莹润,教人不忍移目,仿佛这只集美艳清纯于一身的手才是本体,却不是灯海纸骷髅是谁?

血骷髅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最晚到的一个,暗自庆幸适才变装时,未因一时贪凉取下覆面巾,否则真身为其他两名同僚窥破,降圣大典也不用争了。

装出从容淡定的模样,霍然转身,大氅泼喇喇地搅风扬起,绘有髑髅墨徽的血色灯笼从乌氅间闪现,朗声道:

“本座如期而至,不想两位却是久候了。”

木骷髅冷笑。“我以为血使是先去阙府,才来的灵囿庄。血使手握天霄城的重兵,连教尊也未必使唤得动啦。”

他从舒意浓手里掠走异铁,显知天霄城已成血骷髅禁脔,故意当着纸骷髅的面扯皮,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将血骷髅的底牌一掀再掀,拆台的意味至为明显。

血骷髅不知他为何老针对自己,但抢在大典前除掉有力的竞争对手,本就极之合理,哪需要其他理由?

摊开近年开疆辟土、吸收教众的实绩,三支中无有与血海一系比肩者,被联手对付都不奇怪。

倒是“针对”二字掠过脑海的瞬间,蓦地省悟:“攒掇须于鹤对付天霄城者,必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行云堡根基虚浮,与天霄城维持表面合作,暗中使绊子加以掣肘,分其权而多劳其力,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须于鹤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利令智昏,不免受人操弄。

但木骷髅和纸骷髅就不同了。

能自降圣大典胜出,便是新的教尊,可享六十年不老不死、巍然立于众人之上的灿烂生命,施展至寒之神的诸多神能……这彩头简直无与伦比。

无有江湖势力在手的木、纸二使,已被领先的血骷髅远远抛在后头,再这样下去连开典选拔的工夫都省了,论功行赏,直接指定血海一系即可,还打捞什子擂台?

木骷髅讽刺她拥兵自重的酸言酸语,恰恰反映了男人的焦急与无力——血骷髅是这么理解的,怡然道:

“本座今日才进城,耽搁了些许辰光,不似二位窥伺既久,好整以暇。木使拿走异铁颇有时日,不知锻造骧公铁令的进度如何?须老儿就是一废物点心,文不成武不就,劫远坪上若拿不出铁令镇场子,辛苦召开的大会怕是为人作嫁,平白铺就青云阶,拱得他人上丹墀,岂不可笑?”讽刺了他一把,更点出“须于鹤是受你指使”一事,从两人的反应,或能判断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果然朽木髑髅的眼洞内精光暴绽,木骷髅重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异铁是献给教尊之物,又不是本座自讨了去,与我何干?你莫含血喷人。”

血骷髅连连点头,又故作讶然道:“那就是熔不了了,原来如此。那梅少昆近日不见踪迹,我还道是落在木使手里,怎么居然不是么?”她当然知道赵阿根同舒意浓那个没用的丫头混在一起,只是戳他一下罢了。

岂料木骷髅右手五指却捏得格格作响,怪声道:“你说什么?胡说八道!”蓬袖一扬,一道匹练剑气“唰!”掠过亭畔,削得草叶飞卷,沙石激扬,如篷帆般卷出断崖,哗啦啦地散入底下半涸的伏岁泊。

血骷髅立于亭中,自是不受影响,但木骷髅这手或威吓或泄忿,纵无伤人意,也是够不讲情面的了。

血骷髅未携兵刃,切掌当胸立起门户,森然道:“木骷髅,若要打杀,本座惧你何来!”

铿啷连响,两柄连鞘青钢剑扔在阶前,一人悠然道:“要不二位动真格的,别在嘴上逞能罢?只是看家本领若然泄漏,差不多是自揭身份的意思。有此觉悟,不如褪了覆面之物再打,也瞧得清楚些?”语声慵懒动听,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朦胧空灵,不似人间所有,却是灯海纸骷髅。

木、血二人没料到她竟准备了兵刃,血骷髅略一转念,便知她来得比木骷髅更早,说到了底,木骷髅那厮也不知人家备下何等后手、是不是比两柄长剑要厉害得多,省起始终默不吭声、摸之不透的纸骷髅最该忌惮,亭子内外僵持的双方暗自收手,虽然动作甚微,却不约而同转向白灯笼处,悄悄蓄起足以接下她猝然一击的潜劲,不敢掉以轻心。

纸灯后的女郎顿了一顿,才道:“我奉教尊之令,前来宣旨,望二位悉听。”灯晕微向旁引,照亮搁在身畔大石上的一枚形如铁剑、比例却缩短拉宽如手掌的镔铁令牌,正是教尊的崇武令,较三使的奉玄令品级更高。

见令如见人,木、血二人交换眼色,确认并非赝品,血骷髅持灯掠下亭阶,两人单膝跪地,俯首齐声:“属下参见教尊,教尊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听罢。”

即使来到近处,白灯笼后的身影仍是朦胧氤氲、似幻似真,仿佛隔了层虹彩蜃气,难以瞧真。纸骷髅扬了扬长柄,权作挥手,续道:“教尊说了,近日汝等之间有些龃龉,俱为了那星陨异铁所生,祂老人家甚是不喜。我教中人虽不禁竞争,以强者为王,但汝等唇齿相啮,互相倾轧,此非圣教之福。

“木骷髅,教尊并未让你回收异铁,你却仗恃尊使的身份,擅入血使的地盘,以奉玄令迫其手下交出宝物,犯了欺上、凌下、不敬同僚等三条罪,按律原该挨三记留体残魂鞭。念在非因贪婪才下的手,情有可原,姑且免去其一。

“若在降圣大典之前,你所立功劳不足以抵过,那就是两鞭的责罚。你可有异议?”

木骷髅听到“留体残魂鞭”五字,蓬衣竟迸出沙沙轻响,以他与血骷髅的不对盘,宁死也不肯在她面前示弱,可见责罚骇人。

然而动摇也仅瞬息间,青灯主人收摄心神,俯首道:“属下心服口服。虫海一系将献给教尊、献给伟大的至寒之神的祭礼,足以弥补二鞭之过,属下必为教尊带来好消息。”

纸骷髅未置可否,真个是纯布达不评论,转对血骷髅道:“轮到你啦。教尊此前颁下严令,渔阳诸事断不可引到天痴身上,你却纵放下属攻打通宝钱庄,掳走陆明矶夫妇,引得天痴掺和进来,是没把教尊的话当回事了,按律也是三鞭。

“教尊说,既已为敌,那便毋须避他,若能借机铲除此人,可免一鞭;双燕连城的梅玉璁求取异铁,高堡行云的须于鹤召集盟会,玄圃天霄的阙入松挟主附盟,这几件或非一人之意,所图必与骧公铁令有关,你若能取得此物的确切情报,可免一鞭;入手或造出铁令,便毋须再补前愆,而是直接论功行赏了。”

跪在红灯笼畔的长腿女郎不由一震,未料因祸得福,开启一条通天梯,按膝的左掌用力收紧,对留体残魂鞭的恐惧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俯首谢恩:“属下必不辱命,谢教尊隆恩!”

“莫急,你还有第三鞭哩。别赌得太狠了,十赌九输。”

纸骷髅慢条斯理道:“金貔朝的开国皇帝公孙殃,人称‘武皇承天’的那位,毕生用过五柄盖世神兵。‘五兵佩’一说,血使可曾听过?”

血骷髅略一迟疑,只恐这小动作过于明显,木、纸二僚俱是奸猾似鬼的人精,不免被看出端倪,赶紧接口:“略有耳闻。”

纸灯后的白衣丽影颔首。“跃渊刀虽在行云堡,因故可予以略过,教尊还看不上高家四郎手里的残缺之物。若能寻到贮刀的铁匣,可计一功。”

莫非……这便是教尊今夜选在此间的理由?血骷髅心想。

毕竟高声载当年就是在亭子下方的伏岁泊里捞起的刀匣,这浑人取刀后,随手扔掉匣子,似乎也挺符合他的作风。

纸骷髅是负责传话之人,坐拥第一手情报,没准早在湖底搜过一遍,先取功劳,才来宣旨——血骷髅捏紧粉拳,强按下满心的悔恨不甘。

她若能更快在教中出人头地,今夜戴功宣旨的便是自己了。都怪舒意浓那没用的丫头!

女郎想到另一柄刀的所在,惊觉竟如此之巧。早知教尊心意,她便有理由与骸血同往舟山,无论巧取或豪夺,也要得到石世修所持有的驺吾刀。

那厮城府甚深,不轻易显露根柢,江湖上知他是五兵佩兵主的,想必寥寥,如木骷髅就未必知晓,这可是天大的优势。

“……那柄刀只能巧取,不可豪夺,但凭‘布衣名侯’四个字,巧取也就不必想啦。论心计城府,你非石世修的敌手,望血使谨慎行事,勿要莽撞才好。”

仿佛听见她的心语,握着灯柄的小手翘起一根幼嫩食指,轻轻摇了摇。

“教尊让你严加约束手下的小奶狗,莫再闯山滋事,阜山四病他想一次惹全了么?本教便不惧树敌,也受不得如此愚蠢的树敌之法。你不管他,莫非是想让教尊管?”嗤的一声蔑笑,却是自一旁的朽木髑髅内发出。

血骷髅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属……属下不敢。”

纸骷髅断无读心之能,显然她与骸血前后脚出得无际血涯,全程便在纸骷髅的监控之下,才知她俩虽不同路,却都去了舟山。

纸骷髅有无可能假传教旨,阻挠自己乘便取刀,这点她无从判断;然而骸血已被教中人盯上,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万一惊动了教尊,后果不堪设想。

血骷髅暗自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把青年拎回无际血涯,必要时祭出心珠,给他点苦头吃,免得骸血再这般恣意妄为,迟早会害死他自己。

纸骷髅见她盛气收敛,满意点头。

“除开跃渊、驺吾以外的三刀,最有可能落在秋拭水手里,故浮鼎山庄的藏宝之谜非解开不可。教尊说了,一刀抵一过,抵完鞭子,那便是一刀记一功;功劳不够的,降圣大典也不必去啦。”

单膝跪于另一侧的木骷髅突然抬头,抗议道:“血使固然多立汗马功劳,但这立功的青云梯如此繁多,岂非独厚了她血海一系?”

白灯笼晃了一晃,朦胧的光晕转向蓬草蓑衣。

“你这是问我呢,还是问教尊?”

木骷髅自知失言,却吞不下这口气,重重一哼,并未接话。

三使在教中地位平齐,教尊极罕现身人前,他与血骷髅都曾代传教旨,这本没甚了不起的。

但纸骷髅故意约在初四深夜,白日里有大把时间搜索灵囿庄,抢先觅得沉于湖底烂泥中的刀匣——如果有的话——也非不可能之事。

木骷髅因而断定寻刀立功的机会,必是三使皆然,非独厚血骷髅一人,纸骷髅才有押后布达的必要。

原因虽不同,但木骷髅却与血骷髅站在一样的立场,对白衣女子生出强烈的不满。

(这小婊子乍看人畜无害,独善其身,没想到手竟如此之脏!)

纸骷髅拿教尊压他,间接暴露其心虚,木骷髅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绝难服软。

果然对峙片刻,纸骷髅才轻声叹息,摇头道:“教尊从来最是公平,不曾独厚谁人。如木使所言,这一刀立一功之法,我等一体适用,木使若寻到‘天长比翼’等三兵佩,那便是三笔功劳,亦可抵上三鞭。”

木骷髅霍然起身,“唰喇!”一拂蓬袖,怒道:“别老拿鞭子说事!又不是你来抽。怎知在大典之前,不会轮到你出纰漏!”

“说不定是我抽啊。”纸骷髅居然笑出,小手掩嘴,动作娇羞可人。

见蓬袍上如刺猬般竖起草针,知男子浑身真气鼓荡,颇有翻脸之意,不好戏耍他太过,敛衽分朝二人微微欠身,虽是软语依旧,听着却颇正经,无半分戏谑做作的意味。

“容我向二位致歉。下头的伏岁泊我确实找了一遍,一无所获,但教尊示下时我问过祂老人家,我是先传旨呢,或先找刀匣,而教尊并不禁我来。二位若不信,他日晋见教尊时可自行求证。换作是你们,哪个不会这样做的?”

木、血二骷髅面面相觑,谁也没答腔。

教尊既未禁止,那便是赏给传旨之人的先手优势了,纸骷髅敢如此宣称,必有其事,否则伪称教旨,按律得挨上一记残魂鞭,谁拿这种事开玩笑?

“二位同僚能理解就好。”纸骷髅怡然道:

“如前所述,五兵佩算五功,跃渊刀以刀匣代之;杀天痴一功,骧公铁令的消息一功,得令者可直接获得参加降圣选拔的资格,毋须论功比高低。

“七件功劳,由我等三人公平竞争,居末者淘汰。降圣大典上,只会有两家竞逐擂台,决定本教下一甲子的降神乩身,归何系之属。”

“……如此甚好!”

木骷髅双掌交击,意兴遄飞,仿佛胜券在握。

血骷髅冷笑不语,却听纸灯笼后的女子笑道:“有更好的。教尊说木使强夺异铁,有错在先,为求公平起见,血使可指定一事,由木使完成,不得有异议。此事不可违背本教利益,不直涉七功竞逐,如教木使放弃寻找刀器,或交出寻得之物,皆非所允;二位若相持不下,便由我来仲裁。”

男子一愣,随即眦目欲裂,但知此际最好不要刺激血骷髅,免得她出什么难题磕绊自己,强抑怒火,咬牙不吭一声。

血骷髅想了一想,遥指远处的院墙外,正是隔着金风巷与灵囿庄相对的阙府方向。

“我想你把梅少昆交给我。”

木骷髅浑身巨震,动摇之甚肉眼可见,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表现得太明显了,暗忖:“她不可能知道。是了,这婊子要的定然是他,不会错的。”略定了定神,转对纸骷髅,沉声说道:

“那小子化名赵阿根,眼下便在对面的大宅里,可那处是血使的地盘,便如天霄城。她让我到她的地头,从她手里拿人给她,本座真要办成了,这不得又挨一记残魂鞭?如此明显的构陷,恕我难以从命。”

纸灯转向血骷髅,显是向她讨个说法,好做裁决。

血骷髅犹豫片刻,昂起头来,咬牙道:“阙府已非是本座之力所能及。两位谅必知晓,舒氏少主为重臣所挟持,遭受软禁,剥夺权柄,已是弃子一枚,我要她也没用,不如换个有用的。”冲木骷髅一抬下巴,衅笑道:

“你抢了我的异铁,我要走能熔异铁之人,还算公平罢?”

纸骷髅似歪了歪头,喃喃沉吟道:“……我觉得挺公平。”

木骷髅枭声怪笑起来,惊得坡岭间鸦雀扑翼,簌簌高飞,漫天羽叶旋落,便似抖落一顶乌影缠成的罩子,掩去无月天穹下的最后一丝微光。

“既如此,本座便送你个天大的便宜,保证你到手的赵阿根还有气儿,还能打铁,血使毋需准备棺材黄纸吊魂幡,这样你说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