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人一路无语,直至阙牧风等候处,耿照才留意到厢房的所在,乃是一座独立小院的西厢,与堂屋间以高雅的海棠形洞门相隔,门上有四字题匾,然而院墙内外爬满的五叶地锦掩去刻字,便院门大开也难望见。
小院朝外的大门上原也应该有匾,不知何故取下,留了个空荡荡的突兀位置。
石欣尘板着俏脸转述了父亲的话,见阙牧风恨不得抓耳挠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暗叹了口气,殷殷叮嘱:“张冲前辈性子孤僻,你别独个儿去,也别带太多人,老成的三四名即可。莫忘礼数。千万记得,定要带上二爷具名的拜帖。”
阙牧风本欲说几句俏皮话,见她眉心紧蹙,是真的担心张冲撕了自己,胸中柔情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理会得,姑姑勿忧。”视线一到她粉面上便再也移不开,怔怔瞧着,仿佛能多看片刻也好。
石欣尘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说“你别瞧我”——怎么听都像情话——恼他不看场面,索性装作没看见,转对耿照。
“赵公子,作坊虽在后山这厢,但弟子起居都在前山。饮食、睡眠还请公子移驾,与伍伯献他们一道,比较方便。”
耿照想起那与她容貌极似的神秘女郎曾说“今晚我来寻你”,唯恐错过解谜对质,装着浑不着意,随口道:“我对吃睡没甚要求,愿以工作为先,毕竟已与山主订下三日之期,时间有些紧。不麻烦的话,可否让我就近住在这里?睡于作坊亦无不可,有棉被干粮便能凑合。”
石世修有言在先,凡锻造所需,无不应允。以此为名,石欣尘势必无法拒绝。
女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般要求,雪靥微红,淡道:“那也不是今夜。有劳赵公子往前山客舍屈就一夜,明儿我再请示山主,他老人家若允,我再唤人将留梦轩打扫干净,供赵公子使用。”耿照始知此间名唤“留梦轩”。
阙牧风见他还欲开口,伸臂圈住他脖颈,箝得少年几乎离地,笑道:“好啦好啦,我带你到前头吃饭去。姑姑,此际日未全落,我扒两口饭就走,决计不耽搁。许久没吃李大娘的菜,委实想念。”见玉人不置可否,赶紧挟耿照离开。
“你小子瞧着挺机灵,怎就不看脸色?”
阙牧风连连咂嘴,笑得无比暧昧。
“留梦轩是老不死昔日藏娇用的金屋,没准里头有许多既咸湿又快乐的回忆,岂容他人二次玷污?要也是他亲自弄脏才对,你小子也配滚他的床单?”
“……藏娇?”耿照可以说是震惊了。石世修瞧着仙风道骨飘逸绝俗,这两字与他的形象太过扞格,光想便觉不适。
阙牧风乜着他,轻蔑中不无怜悯。“那厮也是人,也会肏屄好吗?要不我姑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石世修曾纳一妾,说是“纳妾”,实际上并未明媒正娶,而是偶然救了一位流落至此的南陵女子,照顾着照顾着便好上了,索性盖了留梦轩安置。
异乡女子被称为于好,据说初来时连官话都不怎么会说,石世修教她“你好”之类的问候语,女子会意之后,也指着自己说“我好”,故尔得名。
于字,便是“我”的意思。
此地以“留梦轩”为名,按阙牧风的天才理解,定是用了“好梦留人睡”的香艳典故,听得耿照大翻白眼,深深体会石姑娘管教这位二少爷之不易。
石世修新纳小妾、夜夜留轩拥好梦那会儿,石欣尘的母亲正重病卧床,只剩一口气,没多久便香消玉殒,至于是不是被负心的丈夫给气的,谁也说不准。
当然,这都是在阙牧风上山前的事,阙家二郎未曾亲睹,仅只耳闻,其转述更是添油加醋,哪个难听拣哪个说,石世修是不是真如此薄情,尚且两说,只能认为这些前朝贵族对血脉的执念太深;相较于此,玄圃舒氏能在舒意浓嫁人前,上下一心侍奉少城主,两者之别,实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将书斋所历一五一十说与阙牧风听,让他把消息带回通古坊。
两人推敲半天方骸血的动机,仍无头绪,阙牧风确信沿途未有人跟踪,这点与耿照的认知是一致的。
前山差不多是知名书院的规模,屋舍沿山形呈阶梯分布,十几二十幢的层层叠叠,还有个校场,足以容纳百多人读书练武,便放到武林之中,也是中大型门派的架式。
此际离放饭的锣响还有小半个时辰,往食堂的路上没什么人,但室内已须点燃灯烛,才得伏案读书。
整座山头仅不到三成屋舍亮灯,扣掉此际无人的寝居,及伙房等杂役之所在,舟山实际上的弟子怕是未满半百。
“……慕容柔。”阙牧风耸肩。“自他扣押了指南车,附近士绅嗅出浓浓的警告之意,不敢把子弟送来读书,除了少数头铁的,还有我爹那种不怕死的武人,才敢要‘舟山不应庐’这块招牌。
“什么叫毒?慕容柔这一手就叫毒。少了地方乡绅的束修年供,山上的拮据是触目可及。我还在的那会儿,房舍维持得齐整多啦,不似眼下这般。”
这是真忌惮了,耿照心想。“那车有这么厉害?”
阙牧风大笑。
“不,就是辆破车。”见耿照一脸懵逼,摆手道:“借口罢了。便无指南车,慕容柔随便在山上扣条萝卜,结果也一样,意在杀鸡儆猴。明面上是冲着乡绅,其实警告的是地方衙门。”
如伍伯献言,石世修为筑堤防洪提供了偌大帮助,得以打通府署,在一众地方官心目中营造出“隐世高人”、“稀代军师”的形象,仿佛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料无有不中。
“布衣名侯”四字原本只对江湖人有意义,尝过治水立功的甜头,县衙州治的外官们看待君侯的眼光自此不同;考虑到平望的青云路尚须高人提点,上门求教的频次与层级较之过往也急遽攀升。
而这点恰恰碰触到了慕容的底线。
石世修乃前朝贵族,玉京石氏在澹台家君临天下时,可谓名门中的名门,爵位直到石世修的曾祖父才被收回,然荣遇不变。
其下三代均以白身行侯府之仪,车马同制,天子走动如邻翁,故以“布衣名侯”自况。
这般背景,在本朝做个太平富家翁尚且能容,若想把手伸进朝廷,东镇绝不能坐视。
可以想像这些食君之禄的地方官员屁颠屁颠登门拜访、执弟子之礼恭谨问候,乃至称一名前朝布衣为“君侯”的肉麻景象,被镇东将军府无处不在的眼线传回慕容柔耳里时,将军是何等的震怒。
若非考虑北地尚有大批遗老,须适君喻时时奔走,使之不与朝廷扞格,不宜杀人立威,没准慕容早办了石世修;断他一条收受束修的财路,算是小惩大诫,法外开恩了。
耿照终于明白乍听指南车事时,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慕容行事,不会花工夫在无关紧要的浮华表面;若只做了表面工夫,其意必在工夫外。
恁石世修能耐再高,除非铁了心造反,否则是斗不过官的。
将军拿走指南车还算给面子了,让石世修有点东西在外头说,仍占个“贤而遭忌”的大好名头。
阙牧风在外头历练多年,又有被逐出门墙的怨怼,此消彼长,时间久了,自能想明白当中的关窍。
说到“逐出门墙”,看阙、石二人四目相对的尴尬劲儿,耿照认为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只不知他为爱做到何种地步,才气得石世修宁可不要阙二爷这个金主,也不想再看到他儿子的尊容。
“……我写了封信给老不死,正经的。”没想到阙牧风洒脱得很,干脆交代:
“说他女儿只能嫁我了,堂堂男儿汉,我会负起责任。打骂随他,杀剐不行,这是为了他女儿的幸福着想,真要动武我不会站着不抵抗。”
耿照瞠目良久,见阙牧风满不在乎地叼着草叶,施施然迈步,简直难以置信,片刻才吐了口长气:“我要有女儿的话,收到这样大言不惭的信,指不定真的会杀你。”阙牧风大笑。
“你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耿照仍不死心,追问道:“其中必有原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负什么责任?”他十分在意神秘女郎自谓“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无后悔”,此姝既非石欣尘,却有一张难辨真伪的脸,无论有心或无意,有没有可能是那张脸造成了两人间的误会?
阙牧风哼笑:“咱俩何时又有这样的交情了?你倒说说,我是会开哪种玩笑的人?赵公子,你手上的山芋比谁都滚烫,要不先管好自己罢。”故意将“赵公子”三字咬得特别清晰,虽是嘲讽意味十足,却无明显的不悦,只是不想继续拧在这个话题上。
耿照知难即退,两人三转五转来到厨房后门,阙牧风小心推开一条门缝,见内中无人,摆碗叠盘的哐当声全传自前堂里,蹑手蹑脚领着他钻进去,翻出两只海碗盛满热腾腾的米饭,掀开一只喷香的大铁镬,镬内是焖得油亮晶红的带皮五花肉,鲜脂晃颤直欲滴化,肉香浓郁,直欲扑鼻,连耿照这不怎么讲究的木舌头,也嗅出当中带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海味,咸鲜交迸,甜润适口,直教人欲死欲仙,竟是一道南方名菜鲞*肉。
鲞音“想”,鱼干也,拿来烧肉的通常都是鳗鱼干;?
发“靠”音,意指以文火收干汤汁,乃南方流行的烹饪手法。
流影城的老泉头精擅各地名菜,独孤天威更是吃遍五道,城中伙食涉猎甚广,故耿照吃过几回鲞*肉,对南方口味的甜咸鲜印象深刻。
“不止如此,”阙牧风压低嗓音:
“这锅是红糟鲞*肉,甜味的来源不是糖,而是红糟——酿红麹酒筛滤所得的酒滓,南方才有的玩意儿——比鲞?肉的发源地还要南边,可谓南上加南。红糟的甜味中带着酒液的醪醇香厚,比蜜或糖更适合红烧肉。李大娘烧这道菜用的也不是黄酒,而是女儿红……你闻闻这个香,你闻闻这个香。”
说得陶醉,手里可没闲着,大杓舀肉,小心翼翼却动作飞快,铺满了两海碗米饭,收得半干的殷红浓汁浇于其上,肉块肥瘦相间,晶莹欲滴。
“……为啥我们要像做贼似的?”耿照忍不住问。
阙牧风咧嘴一笑。“因为我们就是。”
蓦听一声霹雳雷响般的怒吼:“阙——牧——风!又是你!又来偷饭菜吃!你个天杀的浑小子——”一名胖大妇人风风火火掀帘而入,顺手抄起了厨台上的撖面棍。
“走走走走————!”阙牧风塞给他一只海碗,推着少年冲出后门,两人顶着沿途三两结伴的弟子驻足诧望,以及挥舞撖面棍穷追的李大娘,跑了半座山头才甩掉她,坐倒在道旁大石下咻喘时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接着像被点了笑穴似,笑到前仰后俯难以自抑,差点捧不住碗。
“小心……哈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跑了半天砸了碗,白饶!”阙牧风好不容易缓过气,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他。
“吃!美死你。”
还真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觉得这碗红糟鲞*肉特别好吃,直是平生未有的美味,配饭尤其过瘾,差点把舌头都给吞了。
李大娘的红烧肉不只有烧化的厚切大块五花肉,还有笋块和水煮蛋,同被醇厚的肉鱼酱汁炖得酥透,裹上晶亮鲜红的半透明浓汁,少年终于明白阙牧风为何要拿海碗盛,这玩意真能逼人吃完整锅饭。
“她还记得你的名字。”耿照稀里呼噜地扒完大半碗,忽然想到,忍不住笑起来。“你不都下山六年了?”
阙牧风用箸底挠鼻子,忍笑继续扒饭。
“忘不了,我从小偷到大。有阵子我专偷老不死的膳盒,吃完还装些骨头剩菜原样放回去,李大娘恨死我了。”
耿照正色道:“我觉得她应该挺喜欢你,只拉不下脸。换作是我,绝不只追你半座山头,下毒的心都有了。”阙牧风噗哧一声呛咳几下,连连捶胸,咳完继续低头扒饭,啥也没说,估计心里也是同意的。
其实阙家二郎和石姑娘挺般配,耿照边扒饭边想。
两人站在一块儿,瞧不出石欣尘的年纪长他忒多。
反正女大男小的夫妻组合所在多有,染红霞也大他六岁,两人终是走到了一块儿,可见事在人为。
耿照早他一步吃了个碗底朝天,连红糟酱汁都舔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忽见山道对面,竖了座一人多高、两人多宽,四角镌有云纹的长方碑冢,碑顶刻着“龙跨千山”的四字横幅,龙字左侧镌了小小的竖写“廿一”二字,仿佛这才是文头,横幅下书有龙飞凤舞般的四句诗:
“祖龙跨海日方出,万壑千山独自飞,但使太平书青简,愿事元君住翠微。”
诗句旁另有几句零散刻文,虽是相同的字迹,明显非成于一时,颇有注脚的意味,如“诗礼传家,俱为国梁”、“儒者当心怀苍生,穷则如龙潜渊,守晦深藏,达则跨山越海,兼善天下”等等,佐有大小篆印,以字章成图,亦是美仑美奂,看得人心旷神怡。
“……你听他在放狗屁。”
光凭阙牧风不屑的语气,便知碑帖定是出自舟山之主。
“诗是他写的,篆章也是他刻的,可干货不在这边,而在背面。有没发现山道特别曲折?就是为了确保大家先看到他涂抹留字的这面。”
耿照半信半疑,绕到碑后一看,果然背面有巨型浮雕,虽是人形,却十分的怪异,颇异于寻常碑林所见——
碑中之人有三对臂膀,一对单手指天,一对作势锄地,另一对手臂却是一屈一伸,并掌如刀,当胸贯出;腿脚亦有两双,其一单膝跪地,其二不丁不八,朝前的脚尖微微向内,蓄势待发。
人形的衣裤绉褶、指掌纹理栩栩如生,对人体比例的拿捏尤其毒辣,扬弃写意的艺术讲究,无比鲜活地表现出某种动态。
若有三对手脚三颗头,还能说是三组重叠的人形图样,但碑刻里偏只有一个发盖及肩、深目高颧的异域男子头颅,精细之甚,乃至令人产生不适的感觉,仿佛不管走到哪边,都被那双斜视的浓眉大眼盯着瞧。
而“精细”对三双臂膀引发的肢体走向、衣褶牵连等,则造成灾难性的影响,只觉处处扞格歪曲,直接把它当成三头六臂的阿修罗来雕或许还不致如此,诡异到令人生出困惑之感。
云纹冢碑的右上角刻着“廿一”二字,大若并掌,字体丰润、提按分明,线条劲健空灵而有弹性,瞧着眼熟,此外再无其他字刻。
耿照暗自凛起,不由得留上了心。
“你是到哪儿都盯着人家武功秘笈瞧的体质啊。”
阙牧风见他打量得入神,故意啧声。
“武功秘笈?”耿照猛然省觉,浓眉轩起。“这是——”
“廿七座《卫江山剑》的石刻碑冢。这是第二十一块。”
(……果然如此!)
碑上三具人形里,左臂屈右臂伸、中宫直进的那一招,耿照今日之内已见过两回。
头一回是在打铁作坊,神秘女郎单膝跪榻,运腰腿之力,以锤代剑挥出的那一击;第二次则是在书斋里,石世修出手试探,单臂突破他双手防御的、鬼影般的一按。
两者一重一轻、一猛一迅,截然两样,是直到目睹碑刻,灵光乍现,才将二人之招连系起来,领悟到这份歧异源于他们对图刻的理解不同,竟成质性相悖的两式武技,然而一般的威力惊人。
“告诉你练成这门功夫的秘诀。”阙牧风压低嗓音凑近,故作神秘:
“‘别想破解所有的图’。说完了,欠我五两啊。留下这玩意儿的老王八不是什么好人,故弄玄虚,里头掺了大把没用的,无论想贯串起来,抑或一帧帧练个分明,都只是浪费时间,肯定把你往歪路上引。
“我能打过廿七块碑,拿到‘青出于蓝’,正是因为教了石世修这个道理,只可惜他是绝不肯认的。”哼的一声眯眼冷笑,狠狠扒完最后两口饭,用力咀嚼,仿佛吃的是某人之肉。
耿照有些诧异。“《卫江山剑》不是山主独创的武功么?”
“武功或许是,但图刻不是。”
阙牧风将碗一搁,举袖揩抹油嘴,摸着微凸的肚子,一脸满足。
“同后山玄览碑一样,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玩意儿了,在石世修来之前便已存在。前山讲堂过去是间古刹,倾圮了百多年,为盗贼所据,石世修那老不死的赶走山贼土匪后,自己占山为王,干的是一样的事。”
耿照一看果然是。
石世修从白玉京流亡渔阳,也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碑后无论字图皆饱经风霜,岁月流风斑斑处,与前头诗刻的簇新平整全然不同,连不是方家的少年都能看出。
阙牧风怡然续道:“你兴许觉得我对石世修没什么好话,是因为他不把女儿嫁我,还将我逐出门墙,故尔有怨,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越是接近、了解这人,你就会明白我不待见他的理由。
“从古人遗留的石碑里悟出武功剑法,已十分了得,何须硬套名目,弄得活像是自己从无到有,白手而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装得仿佛无所不知?如此作派,徒然教人鄙夷而已。
“我若要教徒弟,肯定只教自己知道的东西。”
阙牧风告诉耿照,过去石世修隐居处的中庭空地内,画了个巨大的八卦九宫图形,竖着写有“廿六之一”、“五之二”等墨字的竹简,时时移动方位,像是推敲棋步般,弟子们总以为山主是在研究阵法,只有他看穿老人钻研的是山道间的廿七幅冢刻。
“……是因为‘之’字后头的数目罢?”耿照直指关窍。
“按浮雕推测,每幅所叠人形至多不出三数,再多就眼花撩乱,刻啥都看不清楚。若研究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数字不会这么小的。”
“聪明。”阙牧风笑道:“别被发现了,他容不下你的。我猜你今儿去书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设置,对吧?在我拿到‘青出于蓝’那天,他便明白了,《卫江山剑》不该追求贯通图刻,成套地破解它们的意义,因为其中有些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图,纯是阻碍。如碑上这三个重叠人形里,只有一幅管用,猜猜是哪个?”
耿照左掌虚划了半圈,右掌自底下穿出。
阙牧风面上的讶色乍现倏隐,旋即眉花眼笑,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灿烂如朝阳,说不出的好看。
“完蛋了,你资质忒好,我都想收你当徒弟啦。”
耿照正色道:“我一直想要个姑姑,不若问问石姑娘?”
阙牧风点头。“记下了,回去拿给舒意浓看。你介不介意用血画押?”
“……小弟错了,阙兄饶命。”耿照求饶得异常干脆,半点不犹豫。
阙牧风拿到《卫江山剑》的“青出于蓝”,是在被逐下山的前一年。
有鉴于他平日啥事不干净捣乱,即便石欣尘已尽力说项,石世修也没打算留下他;考较不过是借口,横竖他也过不了,届时打发回家便了,也不致得罪阙入松。
卫江山剑的招式定序只是参考而已,个人悟练不同,阙牧风一路示演,起初石世修还不怎么上心,料他玩不出花来,哪知越瞧脸色越不对,来到编号廿一的龙跨千山碑前,阙牧风才使一半便给喊停,山主寒着脸森然问道:
“谁教你的?简直乱七八糟!”严峻的视线斜乜着女儿。
但石欣尘是守规矩出了名的,想也知道不可能乱教,定是阙家小子自把自为。
石世修罕见地从轮椅上起身,命弟子取来了一柄青钢剑,铿啷一声擎出鞘来,随手“嗡”的一振若游龙,冷道:
“汝父名动渔阳,觊觎忌惮者必多,舟山不能放你这般不尊武不敬己的半调子下山。这式‘龙跨千山’本是《卫江山剑》招眼,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你偏偏放在最末……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用剑来说服我罢。”
“……山主!”石欣尘强抑焦急,柔声劝道:“牧风年轻识浅,或有些佻脱浮躁,我再督促——”
“你要制得了他,就不是今天这样了。”石世修冷冷回头:“还是你习惯了躲在你姑姑屁股后头,不晓得怎生收拾善后?”
阙牧风明知是激将,却吞不下这口气,狠笑道:“哪有什么收拾不收拾的?又不是杀人埋尸。山主指教,弟子求之不得,拜候。”长剑指地,权作行礼,觑准石世修目光微敛,抢先昂剑挺出!
石世修虽居“阜山四病”之末,但能与天痴上人称兄道弟的人物,修为怕不是天一般高,阙牧风自知走不了两招,早做好被他一剑震晕出丑露乖的准备。
岂料石世修并无折辱之意,剑上不带内力,纯是比划招式,放着阙牧风使完整套自把自为版的《卫江山剑》。
“那会儿我还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错怪那厮,老不死的胸襟竟如此宽大。”阙牧风对耿照笑道。
“可惜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只是想摸得更透些。”
阙牧风使到最后一式、也就是石世修定目的廿一式“龙跨千山”时,石世修以同式相应,双手持剑横击,便未附内劲,紧迫的风压声竟似有千斤之力。
石欣尘不及开声阻止,阙牧风亦是横剑一击,这下却是轻飘飘如鬼影般,既无声息、也不知是如何使得,竟与敌剑交错,剑尖忽然便出现在石世修的臂围内,而山主之剑亦至他腰间,眼看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女郎的惊呼声里,“铿”的一声石世修长剑转向,及时避开血溅五步的惨烈结局,一剑斫入冢碑中,差点削下一小块浮雕来。
阙牧风脱力坐倒,长剑落于身畔,摊开的右掌不住发颤,乃至握不住剑柄。
“我差点杀了他。”
洒脱的青年笑顾耿照,仿佛回忆的是什么趣事。
“若非那招我硬挤出气力施展两次,一进一出、一来一回,他的胸膛会先撞上剑尖,然后才把我砍成两截。吓得我他妈魂都飞了。
“从他看我的眼神便知:他和我一样清楚,比试是谁赢了。他的修为或胜我十倍,论《卫江山剑》,领悟实不及我。从那之后,他便撤掉书斋中庭的九宫八卦圆阵,却仍教弟子要贯串人形,将碑上三两帧图练成一式,所以伍伯献他们的剑法全都不行。”
他始终认为石世修给他“青出于蓝”并非出于肯定,而是封口。
消化完此战所得,就没有留着阙牧风的必要了,恰遇着“写信求亲”的荒唐事件,便乘机驱逐了他。
“这些年我常在想:如果老不死并未赶我下山,咱们开诚布公地把各自所悟摊开,毫无保留,或许让所有人一块儿来想,有忒多聪明的脑袋,专心戮力……一切会不会和现在都不一样?”
“但现实中没有‘如果’,这是我在遐天谷学到的头一件事。如果带了足够的衣物干粮,就不会冻死了;如果赶在入夜之前返回关砦,就不怕狼群了;如果好好贮存雨水,就能熬过长达八个月的旱季……说这种话的人,最后全死了。活着的人从不说‘如果’。”
阙牧风拍拍手起身。
在初升的夜幕前,他的笑容与其说轻蔑,更多的居然是惋惜,仿佛他知道这一切原本应该能有多好,却注定只能破落如斯,终至消亡。
……………………
“龙跨千山”的冢碑上,并没有找到阙牧风所说,山主错手砍落的剑痕。
为证明不是瞎说,阙家二郎拖着耿照满山头地跑,岂料廿七座碑冢居然无一破损,阙牧风兀自不饶,直到伍翟二人找到他俩,硬架着他下山为止。
伍伯献为耿照安排了一间独院厢房,耿照早早便闭门熄灯,自非就寝,而是尝试遁入虚境。
所幸“入虚静”的能力未受影响,他在虚境中调出神秘女郎的抡锤一击,与石世修的鬼影破围对照,参酌碑冢浮雕,果然阙家二郎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而耿照之所以对石碑如此在意,是有原因的。
碑背的数字阴刻,无疑出自成骧公舒梦还的手笔,骧公亲书他在天霄城不知看过多少遍,那独特的婉媚韵致一眼便能认出。
而六臂四腿的诡异浮雕,则与玉像的风格一致,是不讲传统书画布局的惊人翔实,在玄圃山以外的地方从没见过,必是同一时期、甚且就是同一批人所遗。
舟山之主本应是与骧公宝箱无关的客观第三方,不涉七砦纠葛,对如梦飞还令仅有技术端的好奇心……但此际的情况已全然不同。
石世修所据之处,现成就有骧公留下的遗迹乃至武功,多年来无人知晓,起码天霄城于此一无所知,且他尚未完全破解其中秘奥,骧公遗宝对他的吸引力和重要性很可能远超预期。
耿照必须确定这不会威胁到天霄城和七玄盟的利益。
阙牧风认为石世修在冢碑正面——其实那是背面。
有怪异浮雕的才是原本的正面——题诗刻印是出于虚荣,不肯承认自己的武功是受古人启发,但这可能与自尊心无关,而是借此改头换面,避免七砦发现碑冢来历,还能正大光明摊在众人眼前研究,毋须遮遮掩掩。
事实证明这手效果绝佳,连在山上度过惨绿岁月的阙家二郎,都没意识到碑冢与骧公的关联。
他还是能上天霄城,亲眼见得那座水精穹顶大厅的,接触过的骧公遗址远超寻常。
——舟山之主究竟是什么立场?有何盘算?
一着错,满盘输。这事耿照非弄清楚不可。
前山的弟子们惊人地用功,直至月上中天,各舍才陆续熄灯,山道间不再有零星间或的提笼行影。
耿照趁阙牧风拖着他逛遍石碑的当儿,将道路摸了个透,借着月光摸黑寻路,很快就回到后山的留梦轩。
院门上缠了几匝粗大铁链,挂上重锁,显然石姑娘受够了不速之客。
耿照正寻思着要不要翻墙,忽听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晕透出墙侧,少年赶紧隐身树丛,见一条婀娜有致的丰腴人影行至院前,从背影便知是石欣尘。
女郎提灯照着门上铁锁,似还不放心,又绕院墙往另一侧行去,约莫想检查后门。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窜出树丛,蹬墙一跃,攀着爬满五叶地锦的檐头翻过墙,轻轻巧巧着地一滚;窜入黑黝的西厢时,正听着院外传来锁匙转动声,随即铿啷啷地铁链落地,石欣尘已推开院门,提灯晕黄映入海棠洞门,转瞬即至。
料不到她忒温婉的一个人儿,手脚居然这般快,所幸房内窗牖紧闭,黑得伸手难辨,耿照凭记忆在心中一一复位各处家俱之所在,一个箭步窜向衣橱——只有他知道里头是空的——连衣袂都未带风,赶在灯芒映上窗门前钻入橱内,只留一条缝窥视。
此际难以运使内力,耿照甚至无法判断自己会不会被女郎察觉,除了暗自祈祷之外,也只能极力抑住呼吸心跳。
石欣尘随手将灯笼置于桌顶,指尖掠过桌锦,美眸垂敛,似在怀缅什么,片刻浓睫瞬颤,仿佛忽自回忆中抽身,露出一抹很难形容的自厌……或许是歉疚?
轻摇螓头打起精神,取下灯笼纱罩,拿起桌上的半截残烛就火。
烛照映亮锦榻的一瞬间,照出倚着镂花门围、叠腿坐于榻缘的一抹纤长丽影,缀红鹦鹉绿的绣花鞋被玄色百裥裙衬得格外精神。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若她早就坐在那里,岂非将他隐于衣柜的行藏瞧得分明?
石欣尘似乎与少年同样吃惊,抚胸小退半步,露出锦兜的沃腴雪乳晃如扬波,娇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定定瞧着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面上阴晴不定。
耿照从没在她的脸上看过那种表情。
鬓边簪着黑曜石珠花的神秘女郎却好整以暇,垂眸抚着膝腿,悠然道:“见我像见了鬼似,怎么你真以为我死了么,欣尘妹妹?”酥哑的嗓音甜腻如蜜,看来她不光是对男人才如此,这股媚合着是骨子里带的。
石欣尘回过神来,又恢复那股带仙气似的出尘冷淡,漠然道:“你若死了,我会有感觉的。我只是在想,你来怎没同姐姐打声招呼呢,厌尘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