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名溢乎暴,莫臣者侯(1 / 1)

阙入松替耿照写的拜帖,除了提到这位赵阿根赵公子乃故人之后,因倾慕君侯大能,欲借砧炉外,其余皆是顺颂时祺之类的应酬话,不比附陈的千两柜票更有说服力,本就打算靠二郎碰瓷,栽他个闷声大发财。

按理不应庐之主要嘛拒绝,要嘛接受,毋须深究,坏就坏在耿照与阙牧风前脚刚到,方骸血随后便袭击了书斋。

若非方骸血见着他时难掩错愕,连耿照都要怀疑奉玄教是追着自己而来,况乎不应庐的主人?

眼前的情况无比棘手,想起阙牧风“可以隐瞒,不能说谎”的警语,耿照心知连犹豫太久都不妙,坦然道:“晚辈想送姊……呃,我是说天霄城的少城主一件亲手打造的发簪,然而钟阜城中难觅堪用的设备作坊,二郎说此间一应俱全,亦甚隐密,不如来求山主通融。”

那人冷笑。“你这簪子是打算用上玄铁精金呢,还是有吹毛断发的需求?舒家丫头这般头铁?”

若非利刃加颈,耿照也想笑。

但山主的决断牵一发而动全身,少年收拾心思,娓娓续道:“这枚簪子毋须以玄铁金精为材,只是得造得精细点,除了簪在发上好看,还有附加的小小功能,譬如能打开遗失钥匙的祖传箱子之类。”

“那样的箱子……”那人来了精神。“恰有七口不?”

“据说是不只一口的。”耿照正色:“但少城主只想打开家里那口。”

铸令尤忌走漏消息,然而须瞒不过方家,特别是能造出木人桩柜那种机关的宗匠。

既瞒不了,开诚布公说不定更能争取对方的好感,遑论在面对方骸血和奉玄教时,石世修可能与他们是一边的。

“……翻砂法,还是失蜡法?”身后之人又问。

“晚辈思考已久,未有定论。”

“我记得锁头是玄铁锻成,铜质浇铸强度不够。你那簪子的部件多么?形状复杂不?”连珠炮似的一串发问,听着兴致盎然。

“都记在晚辈的脑海之中。”少年微笑道。

“看来是不能一时兴起,随意砍下了。”那人喟叹着:

“方才那厮,与你有旧?”

“谈不上。那人自称方骸血,率领一帮名为奉玄教的邪魔外道,冒七玄之名四处作案。少城主在浮鼎山庄与他交过手,击退了邪教妖人,晚辈恰好在场,也算躬逢其盛。”扼要交待了当晚之事。

不应庐之主长叹一声,此番却无半分戏谑,听着颇为萧索。

“西宫川人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对他的剑法印象深刻。死得可惜。”收起玉刀,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愤世嫉俗的口吻。“行了,起来说话。”

尽管担心石欣尘,但不应庐之主既已说了,耿照忍住翻过女郎的冲动,起身拱手道:“晚辈赵阿根,见过山主。”

舟山不应庐之主、立于渔阳武林顶峰的“阜山四病”之一,人称“布衣名侯”的石世修,看上去还不到五十,考虑到他女儿的年纪,应该不是早当爹,而是修为深湛,致以驻颜。

或许也与他未蓄胡髭,颊颔白净如少年有关。

女儿如此貌美,其父自也是美男子。

石世修与方骸血一样,都是面容清臞、两颊微凹的瘦长脸型,肤白如纸,凤目隆准,柳眉如黛,左眼角有颗鲜明的泪痣;两绺长鬓乌浓如发束,末端系以金环,气质秀逸,低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华贵。

儒服形制的大袖、云履、逍遥巾,有纱有锦,层层叠叠,浑身上下除了眉发之外,全是清一色的白,额鬓间却无有斑灰,这也是他外表与年纪瞧着并不相符的原因之一。

只差手里一柄羽扇,便像秘掌天机、运筹帷幄的名军师。

仿佛嫌这样还不够出尘,他膝上搁了柄鹅黄流苏的白玉如意,若非坐着轮椅,直是态拟神仙,说不出的飘逸可喜,望之令人不禁生出形秽之感。

颜若美人,智珠在握,眼前之人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慕容柔,益发使得靖波府密库扣押指南车的“国器”轶闻可信起来,对比先前的无知腹诽,少年惭愧得无地自容。

而那柄与珂雪刀同样拥有疗伤异能的玉刀“驺吾”,竟是不到两尺长的蛾眉弯刀,形制尺寸俱充满阴柔之美,刀身似以白玉碾成,莹润微透,刃上沾了血殷,相映分明,美到令人摒息。

耿照瞧着颈间微感刺疼,仿佛身体还记得它有多锋锐,石世修却全没把此等利器当回事,说话之间随手比划,像是当成玉如意的替代品。

他打量着少年,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十分眼熟,耿照曾在某个戴黑曜石珠花的迷人女郎身上见过。

果然孩子不能偷生,血脉的印记磨也磨不掉。

“……所以,你对方骸血一见你就像见了鬼似,连滚带爬跑得无影无踪,自也毫无想法,对不?”

“晚辈确实是很想知道。”他故意笑得暧昧,希望能蒙混过关。

石世修只点了点头,忽如电殛一般弹立起来,膝盖连弯都没弯,身如僵尸,两只雪白袍袖已搅风而至!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接招,两人四臂圈转,清脆的贴肉拍击声不绝于耳,直到石世修单掌贯入中宫,手臂如鬼影般消失在耿照落空的防御路数之前,五指忽地摁上少年胸膛。

“……晚辈输了。”耿照诧而不惊,举手投降,满脸乖觉。“谢前辈赐教。”

石世修一撢怀襟,大剌剌坐回木轮椅中,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扬眉冷笑:

“身手不错,内功不行。我无意说死人坏话,但梅玉璁把你教成这副鸟样,真不怕别王孙杀他?”

“晚辈是——”

“行了,赵阿根是吧,不是梅少昆。我不想再听你说一遍。”

白衣人不耐挥手。

“我准你留在本山,所有作坊里的器具、材料皆可自由运用——我家的蠢丫头此前定然应允了你,但其实那是她自把自为,打算瞒着她爹,偷偷卖阙家小子一个人情。这同我的允可不能一概而论。

“本山只有这幢屋子你不能来,除非有我召唤。我哪时兴致来了,便会唤人召你来,瞧瞧工作的成果,或许我们也能聊聊。我不看你的蓝图,不会剽窃你的心血结晶,如果我真想得到那个设计,我会拿你有兴趣的东西交换。”下巴朝四仰八叉的桩柜一比。

“这样,你就明白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匠人而已,匠人应守的规矩,在我这儿与他处并无不同。你戴着那块血玨,不怕在山道间迷路,玨子虽是我女儿私自借与你的,但此际我已应允,就跟我亲手给你的没两样。我家丫头跟你说了曼珠沙华的事不?”

“只说花海有碍,唯女子幼童可免。”耿照老实回答。

“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笨。”石世修一哼,没好气道:

“这花出自南陵秘境,千年以来,青丘山以北唯此间能育得,乃修习《无鸣玄览》神功不可或缺。此功能将三十年间所修功力尽凝于一击之中,世间无物可挡,正所谓‘卅年不鸣,一鸣冲天’,故曰‘无鸣’。

“你想像不到有多少妄人,欲试这一击之威,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无聊,这也是我隐居在此,三十年间未曾与人动手的原因。你是我修习此功迄今,唯一过过招的对象,也是你几乎不通内功,我才姑且一试。”

耿照固然闻所未闻,却隐约能明白他反复强调的关键。

“有三十年修为”,与“将三十年间修成的劲力汇于一击”是不一样的。

设若苦练了卅年武功,练到一拳有三百斤气力,所谓三十年修为就是一拳能轰三百斤。

但若于三十年间,将打出的每拳劲力贮存起来,一次轰出,就算保守估计一年只打一百拳,也足足是三千倍的威力。

前者乃根基,可往复循环,唯上限固定,撑死也就三百斤;后者却是力量上限乘以次数的总成,因为听着太过匪夷所思,似有“轰出去就没了”的暗示,略补一点稀碎的合理性。

何况辛苦修成的杀着,却只能用一次,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便是《无鸣玄览》厉害的地方了。”

石世修毫不掩饰那股赤裸裸的自负轻蔑,恍若好名者施粥,洋洋说道:

“内功练了就是你的,不会消失不见,不妨当它奉送了一次天下无敌、无人能挡的输出。况且一旦功成,要将这至绝杀招再练回来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十年、五年、三年……终有一日,你能练到随手击出都是同样的威力,那便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耿照心念微动,脱口问道:“山主莫非是有棘手的宿敌,又或是非赢不可的比试,才修练无鸣玄览神功的么?”

石世修凤目微瞠,虽于一霎间收敛如恒,仍未逃过耿照的眼睛。

白衣秀士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歙动的唇形依稀说了句“鬼灵精”,却未真的出声,片刻才敛眸道:“听过‘痴瘣痝瘿,阜山四病’不?”

“吃秽茫影,阜山四——”

耿照识字有限,只能按发音复诵。

石世修见他愣头磕脑的傻样直翻白眼,摇头道:“行了,梅玉璁虽是鲁汉子扮斯文,好歹也非文盲,怎么教出的徒弟文武都不行,光一门心思打铁?”耿照搔头傻笑。

石世修摇头不止,长长地叹了口气。

“锭光寺的天痴和尚,总该听过罢?那厮自称‘渔阳武功第一’,狂妄得很,他出家前的俗名叫樊轻圣,外号痴道人,剃度后才改的法号‘天痴’。”刀尖朝倾覆的木人桩柜一指。

“别光顾着听啊,收拾收拾。”

刀柄轻磕扶手,一阵轻细的绞转声,木轮椅竟自行后退,无论滑行或静止都精准得恍如有人推送,耿照却看不出是什么机关,显是石世修有意炫耀,专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这点也是十足的匠人脾性。

说不定山主与逄宫大人会很有话聊——少年边想着,一边把毁损的桩柜搬到白衣秀士指定处,靠着檐廊边上排列整齐,又一一捡拾破裂喷出的零件,尽可能地按外型分类摆放。

劳动之间,少年频频瞟着角落里俯卧的石欣尘,石世修不耐冷哼:

“别管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妨碍机关,连累我两具奉茶童子遭殃,阵形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崩溃的。考虑到被拿作人质时,须让对方至为棘手,才将她药倒……这不是自找的么?趴着反省反省,下回莫再犯蠢了。”

耿照才知木人桩柜原来叫“奉茶童子”,对照滑行自如的木轮椅,说不定真是造来奉茶递物,只是刚好附带防御功能罢了,不禁啼笑皆非。

他来渔阳前便听说,来自白玉京的北地贵族重男轻女,在天霄城见舒意浓一呼百诺,人人愿为她挡死,以为传言多少有些过了,直到亲眼看见石世修对待女儿的态度,始知无虚。

所幸名唤“如风茹华弹”的药烟弹子只有迷昏人的效果,石欣尘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背脊起伏宁定有序,应无大碍,也只能放她继续伏在角落,打定主意在女郎苏醒之前找个理由闪人,以免她难堪。

石世修见他膂力甚强,扛起沉重的奉茶童子直若无物,偏生捡拾、分类残件又谨慎细心,明明不曾见过设计图,却有将近六成的分辨率;激赏之余,谈兴益浓。

“前朝末叶,世局将乱,那会儿樊轻圣进士及第,自负文武双全,目无余子,约莫是口吐狂言冒犯了大人,被逼得抛弃满门老小,连夜逃离白玉京。

“哪知正赶上央土大涝,京城外聚集流民无数,皇上派兵围剿,一位世袭侯爵的名门贵公子不忍百姓受戮,不惜抛弃祖传的富贵,追上领兵的将军,想说服他违抗皇命,不意一名江湖人也在当晚潜入大营,谋刺将军,使麾下所部不战而溃,以救黎民。

“三人一下子说不清,遂乱斗起来,越战越远,最后在野林中遇到逃亡的樊轻圣。那厮以为这仨是朝廷派来追杀他的,不由分说便往死里打,最终把三个人全打趴了,但自己也动弹不得,四人终于能好好说上话,才发现彼此都不是敌人。”

耿照摸摸鼻子忍笑道:“他们也是挺冲动的。难不成一言不发便开打么?”

石世修也笑了,一脸的怀缅感慨。

“年轻时就是这样了,总觉自己一定是对的,没想过其他。总之话说开之后,他们才知将军早已挂印弃职,才会在重重戒备的大营外被堵到,原来他也不忍心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想被无道的君王任性驱策,舍弃功名,只求夜能成寐。

“樊轻圣听得将军倾吐,提议四人一起逃亡。那位江湖人是从东海千里迢迢来行刺的,便带三人同返家乡。

“就这样,去时是三名立场各异的敌手,和一个无关的乱入者,归来时已是结义兄弟。他们落脚阜山,推武功最高的樊轻圣居首,各以自身的一个毛病为号。我这个‘瘿’字原是颈间有瘤的意思,借指眼角之痣。”

耿照笑道:“山主未免客气。”

石世修哼笑:“马屁要拍得人听不出,才算成功,知道不?”

耿照诚心诚意道:“晚辈记住了,下回一定精进。”

石世修白他一眼。“不必,我怕别王孙砍我。现在这样挺好。”叹了口气道:

“张冲嗜酒,诸葛孤高,本以‘痝’、‘瘣’为号,只是他俩后来打了个赌,本意是想让张冲戒酒,以免伤身,不幸诸葛输了,终以互换道号作结,代表此事永不再论。

“我是不明白樊轻圣痴在何处,按我说,他若嫌狂字没有疒字头不甚齐整,叫疯道人也挺合适,反正目无余子到了他那样,同发疯也没分别。”

耿照听他说得趣致,本欲发笑,蓦地心头微沉,生出一丝不忍。

他不知张冲、诸葛是何许人也,但为使对方戒酒而打赌,足见情义。

石世修对天痴的嘴碎也能看出两人交情甚笃,只有亲密无间之人,才能这般调侃。

但若无变故,故事就不好听了。想到曾意气相投的四兄弟终至反目,少年不禁感慨丛生。

石世修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仿佛能读出耿照的心语,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淡然道:“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狗血,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个本领超群的人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谁也不服谁,终究要分出个高下。既有争,难免有憾。”

争斗的源头,毫不意外地是本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人。

但问题并非出在他武功最高,为余人所嫉,恰恰是四人的进境越发接近,樊轻圣再压不住结义兄弟,日益焦躁起来,冲突急遽攀升。

三人想方设法开解,却适得其反,听在樊轻圣耳朵里,这些温情劝说直是赤裸裸的嘲讽,同情的反面是轻鄙,强者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解决争端,没有比对手俯首趴跪更好的解方。

而他居然是对的。

“……练成千灯手后,便无人能再胜过他。”石世修蔑笑道:“确认自己重登‘渔阳武功第一’的宝座,那厮的疯病便好了大半,可不是佛法治好的,而是他那既可笑又脆弱的无聊自尊。

“我一直想着,哪天咱们四人终究要再比一场,这回可不能再输。那个叫方骸血的白眼狼却说张冲已死……”白衣秀士神情凝肃,眉宇间阴翳遮涌,原本夹杂三分玩世不恭、三分愤世嫉俗的优雅和嘲讽一扫而空,只余重重心事,沉吟未决。

“若然是真,那一天是再不会来了。”

方骸血口无遮拦,言行都不甚靠谱,按舒意浓之说,就是个被血骷髅惯坏了的面首小白脸,偶尔兼做打手,无从判断他说的可不可信。

白日行事、孤身闯山,既未打着七玄盟的名号,也未黑衣掩面装神弄鬼,此非奉玄教一贯手法,应可视作是他个人所为——

但究竟是为什么?

方骸血意在激石世修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惜以侵犯石欣尘裹胁,若非女郎在不应庐之主的眼中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赔钱货,他说不定真能逼出正主儿来。

挨这一下,到底对方骸血有甚好处?

石前辈说,来赚《无鸣玄览》至绝一击的人,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哪个最贴近方骸血的目的?

其中固然疑点重重,但此间主人也算不上开诚布公。

有一处至为明显,必是揭破方骸血来历的关键,石世修却绝口不提,耿照不信绝顶聪明的山主会漏掉,毋宁是不欲耿照留心于此,才故意打的迷糊仗。

为防心思被窥破,少年赶紧转移话题。

“虽说如此,山主练成《无鸣玄览》,十几二十年来不断积蓄功力,却未曾主动约战天痴上人,也是惜情。”

“这马屁进步甚多。让你别精进了不是?”

石世修打量他几眼,耸肩道:“惜情么?也未必尽然,说不定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尊容,还有灰不溜秋的和尚头。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方骸血用以击毁奉茶童子的,正是千灯手的独门掌劲。他虽极力隐藏,不欲我看出掌法路数,但劲力骗不了人,那股灯芒似的淡金掌晕,普天下再无第二家。千灯手是谁人的武功,要我提醒不?”

那倒不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未见他使过类似的掌功,今日确是初睹,若与其来历有关,方骸血惜用也是自然。

石世修还没说完。

“他徒手斩断镔铁的武功,名唤‘铣兵手’,正是靡草庄之主诸葛残锋毕生钻研,天下五道间只他白鼎派一脉孤传,别无分号。对,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诸葛’——附带一提,如风茹华弹也是这一位与我联手研制,如风二字与他的庄名同出一源,皆用了‘如风靡草’的典故。

“方骸血能避过,我那笨女儿却不能,为何我不是很意外?他居然跟我说张冲死了,是死在他手里。”

白衣秀士仰天闭目,嘴角扬起,笑得无比嘲讽却未出声,轻轻瘫靠在木轮椅的椅背,仿佛倦极,垂落的眼角说不出的苍凉哀戚。

“他是樊轻圣所派,还是诸葛堕落了,也搞起诡计阴谋?起码不会是张冲,毕竟死人不来这套。天幸我只须怀疑两名故人就好,而非三个。”

……………………

耿照并未如愿赶在石欣尘苏醒前离开。

石世修似乎很欣赏化名“赵阿根”、但全渔阳都知他爹他师傅是谁的少年,不但留他将被破坏的机关复位、打扫战场,还指导他如何拆解奉茶童子,更换受损的部件——对工匠来说,差不多就是摊开设计图供人窥看的意思,慷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托不应庐主人大方分享之福,耿照才知那个像石井一样的装置,正是玄泉钟的中枢,只是井栏上吊着的不是木桶缒绳,而是重逾千斤的实心铜柱。

石世修隔着重重机关接见方骸血,便是奉茶童子悉数完蛋,也还有其他手段,毋须唤人前来。

若有旁人,反而投鼠忌器,石欣尘的闯入即是血淋淋的例子。

谁知方骸血一阵发疯似的乱打,毁去悬系铜柱的机括,意外启动玄泉钟,才有后续石耿二人的乱入。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呜”的一声撑坐起来,耿照正钻进其中一具奉茶童子的背箱,试图将严重变形的零件取出,尽力保持未损部分的完好,同时还要应付身后不耐烦的石世修叠声逼问,急了便起脚踢他屁股。

女郎摇摇昏沉的脑袋,看着眼前极其荒谬的景象,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闻声欲起,头顶“砰!”撞正箱柜,“喔”的闷声惨呼,抱头拱背,石世修以为他要出来,啪的一脚将少年踢回背箱里。

石欣尘急忙提醒:“爹,他撞着头啦!”

耿照正想回说“我没事”,哪知二度撞箱,又是“砰!喔!啪!”三声连环,这回连石世修都意识到荒唐处,笑骂:“你拿脑袋打鼓么?有趣不?”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笑!就知道笑。”石欣尘也未反口,和颜起身,稍事整理仪容,跟着清扫起来。

书斋本是弟子们的禁地,非传召不得擅至,曼珠沙华由红转紫后,就只剩未成年的季英得以自由出入。

伍伯献、翟仲翔等素知“彼岸之花”的厉害,等闲不敢靠近。

石欣尘在凉亭看似对耿照不假辞色,其实是为他着想。

曼珠沙华说是对女子孩童无害,也就相对于男子罢了。

如风茹华弹内所藏的迷魂药物,据说便是从花中提炼制成,浓缩若此,也能教石欣尘酣睡近半个时辰,人事不知。

无论前山有多少弟子,都不能唤来收拾,女郎是责无旁贷便不推辞的性子,认份地整理起来;本想连耿照都打发走,拗不过父亲久逢知音兴致勃勃,坚持请父亲拿出缓解药来,让耿照含在舌下。

“这比如风茹华弹的药芯珍贵百倍,制程极之麻烦。”石世修像被生生剜下一块肉似,半炫耀半胁迫地捏着乌中带透、如以黑曜石磨成的剔莹丸药,直到耿照阖上嘴才肯松手,悻悻然道:

“用含的。敢咬碎吞下,我就把你埋到花圃里,以后做出来的药都管叫‘阿根丸’,听见不?”耿照拼命点头。

石世修瞟了女儿一眼,仿佛在说“满意不”,犹不解恨,冷哼道:“你就不必了,花又没黑。”石欣尘见耿照满面狐疑,随口解释:“曼珠沙华全开时是黑的,连女子幼童都不宜近,须得口含缓解之药,才能免受其害。除修习《无鸣玄览》,别无应对法门。”

耿照有些诧异。“石姑娘没练么?”

石欣尘从容摇头,未因此问难堪。

石世修冷哼一声:“女子练什么?嫁人即外传,不嫁惹是非,哪个不是祸源?”对这话题兴致索然,转头指挥耿照修缮,再没搭理女儿,当她如空气般。

三人忙活到夕阳西下,石欣尘本欲去备膳,却听父亲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我有些乏了。你同阙家小子说,让他到西岭的梅花林瞧瞧,用他爹的名义拜望下‘斗雪道迹’的瘣道人张冲,回来向我报告,越详细越好。

“办妥这件事,我便许他每日来探望赵阿根,可待到日落前为止。如何?”

石欣尘强掩诧异,却没能掩住扭捏,多半是那句“如何”的针对性太强,仿佛是遂其所愿似的;强辩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则又更为着相。

女郎收敛心神,淡然道:“我无所谓,都按父亲的意思。”

石世修冷冷一哼,转对耿照。

“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做到什么程度,带着成果来见我。我打赌翻砂法或焚失法都不合你用,你会需要同我聊上一聊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得意或微愠,唯有满面的嘲讽和衅意未曾变改。

“那个表情,代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与耿照并肩走过彼岸花海时,石欣尘主动开口。

“我要多谢你……家父,已许久不曾这么开心了,今天就像突然又活过来似。我不敢想像书斋毁成那个样子……不,哪怕只有现在的三成损伤,他老人家要气成什么模样。他肯定非常期待你的解法。”

“希望我不会令山主太失望。”耿照苦笑。

石欣尘察言观色,展颜一笑。

“我还要谢谢你,这回是为我自己。谢谢你为我抱不平,我以为在本地氏族之中,重男轻女也是稀松平常,若非东燕峰特别开明,便是你特别善良,能对他人之苦感同身受。”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梅少昆,是赵阿根。”

石欣尘似笑非笑,难得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促狭般的淘气神情。

怪的是这份似笑非笑,与在厢房缠绵时有着微妙的不同,甚至和她父亲都不一样,仅五官是熟悉的,带着异样的陌生与违和。

“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可惜他只有女儿。即使我娘亲故去已久,为此他从没原谅过她。”

石欣尘顿了顿,犹豫得十分明显。

“你的内力……是不是突然消失了?”大概自知此问怪异,努力试图圆说,强颜笑道:“堂堂东燕峰掌门的高足,不可能身无内功,一味运使筋骨蛮力,未免太不合理。恁谁都会怀疑——”但实在是不擅扯谎,才起了个头便说不下去,索性闭口,放弃得也算果决。

果然。她不知道。耿照心想。

她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然而那不过是推论,绝非亲身所历。

她不确定她对他做了什么。

那并不是她,尽管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庞,差堪仿佛的身量,以及其实不甚相像、腴瘦各异,只是同样诱人以死的惹火胴体。

那不是石欣尘。

在厢房里死命榨取他的尤物,是另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