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镪——!镪——!”
中轴大街锣鼓喧天,百姓夹道相贺,探出无数脑袋争先恐后地张望路中央的大红礼轿。
良辰吉日,正是艳阳高照,和煦的阳光铺满整座天鸿城,七分欢喜伴着三分惬意。
雀鸟四处盘旋,叽叽喳喳,还有一只雪白的仙鹤衔着同心结在空中大肆显摆,倏而掠过街巷朝天飞去,倏而又在送亲的队伍间左右嬉戏。
路途漫漫,墨府却是早已消失在尽头,连离愁别绪都还没来得及留下,只管一路向北。
“看!新娘子!”没牙的稚童兴奋地拽着母亲的衣袖,踮起脚来指向礼轿。
纱幔轻垂,影影绰绰地映出新娘的轮廓,她用却扇轻掩着,正在低低啜泣。
轿边的涯月忧心地守着她,不知是喜是悲:“小姐,别哭啦,以后大可常常回墨家去看看的,不是么?”
墨倾柔抿着红唇,显然没听进去,眼泪还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去吧,即便以后有了夫家倚仗,也当永远记得东原这个家。”
这是爷爷在墨府门前的最后叮咛。
墨雄空不喜虎狼群集的宴会,也学不会腆着老脸谄媚招待,能做的唯有将孙女送上花轿,板着脸交代了许多话。
墨黎曾是戴罪之身,不宜出席这般盛大的场合,一来二去,墨家无人赴宴,只得齐聚门前,各有嘱托,墨倾柔本就是个哭包,兜不住这些离别之言,顿时潸然泪下,至今都没缓过来。
“可不可以……不嫁了?”倾柔举着扇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麻烦!闭嘴!”
得,忘了身边还跟了一位仙门阎王爷。
倾柔赶紧坐得端正,撅起嘴来十分委屈:“云兄,你又凶我!”
云清净抱臂在旁,一路随行,见这丫头顶着一张红不愣登的脸,嘤嘤嘤地吵个不停,耳朵都快起茧了:“哪儿有这么聒噪的新娘子?你再哭下去,让宇文海那小子见了,还以为自己强抢民女了呢!”
“可不是民女呢!咱小姐这出嫁的待遇,都快赶上那些个什么郡主、县主了。”涯月抱着一柄玉如意,冲云清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云清净翻了个白眼,夹着一声“切”。
墨倾柔轻叹一声:“听闻圣上会到锁春关亲自观礼,弄得众人担惊受怕,唯恐哪里失了礼数,变成了掉脑袋的大事,唉,果然当初还是不该答应海兄……”
云清净:“???”
这丫头,难得今日盛装打扮,从过去一朵外柔内刚的出水芙蓉摇身一变,成了光彩照人的国色牡丹,到头来还是沾水带露的,没个出息!
云清净骂着骂着竟是会心一笑,兴高采烈地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哎,你平时不是话挺多的么?今日为何憋在这儿一声不吭的?”
风醒本是漠然地迈着步子随队伍而行,心思早已飘得极远,云清净用手在他眼前一晃,才将飞走的魂儿给拽了回来。
风醒敷衍地笑了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依海兄的性子,丫头你若非绝情绝义,那是甩不掉他的。”
倾柔赧然地躲在扇子后边:“人非草木,岂能无心……”
云清净笑着嗤了一声,连语气都变得酸溜溜的:“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两情相悦了,不过本座最近心情不错,就许你这丫头炫耀今天一整天,待天一亮,我就启程回不归山去了!”
风醒睫羽微颤,偏过头来看他。
墨倾柔虽是不舍,但知道云清净为回家的事折腾了数月,如今有所收获,也由衷地高兴:“想不到爹爹赢回来的《千诀录》竟是流落在外,多亏有醒兄在,算是冥冥之中逃过了军师阁这一劫吧……不过,云兄,里面记载的方法真的管用么?”
“不知道。”云清净答得干脆。
自从他意外得到了《千诀录》,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原本还在为无人识得仙族古文字头痛不已,谁知祥瑞那厮竟是深藏不露的学究,不知是那条神脉通了路,竟能望着书本有模有样地念了出来,说不归山的神逐峰乃是“天柱”所在,去到天柱的底阵里施法,即可上通九重天。
不归山且不说,神逐峰还与灵荡峰相邻,半柱香时间便能走到。
云清净颇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满足感,想着自己总算挨到了山不转水转的日子,在人界耗了许久,也是时候分道扬镳,将其变成记忆带走了。
至于能不能回家,云清净并不确定。
眼下他的灵力恢复不少,透着一身凛然仙气,放在平民百姓家就是活生生的辟邪符,平日虽能自由地凌空而行,但也不能支撑太长时间。
书中所谓的“底阵”和“施法”,云清净还不清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且行且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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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队伍走出城关,带着泥土芬芳的热风又席卷而来。放眼望去,城关外早已搭起无数宽大的红帐,宾客皆是汇集在此,满眼喜庆。
除了中原的名门望族和朝臣领军,还来了不少北原的宾客,他们身着北原特色的灰袍,缀着火红的披巾,一见自家殿下,个个目光雪亮地涌了上来,纷纷用家乡话献上祝福。
阿元更是率着当初一同征战的兄弟们站在红毯入口,掰着手指吹出调侃的口哨,最是闹腾。
宇文海翻身下马,拱手以敬,转而既兴奋又忐忑地迈向花轿。
墨倾柔持扇的手禁不住发颤,低声问涯月:“我……我……还行么?”
涯月趁新郎未至,匆匆伸手抹去小姐唇边溢出的胭脂,随后恭敬地退到一旁,朝倾柔使了个加油打气的眼色,倾柔赶紧摆出大家闺秀的仪态,不敢妄动。
云清净和风醒退居宾客群中,正巧撞见劫后余生的霍潇湘,三人相互打了照面。
云清净在他左右扫了一眼,发觉多了两个生面孔,好奇问:“少盟主呢?怎么没有跟在你身边?”
庄怜朝云清净一拱手:“想必阁下就是老大新结交的仙门朋友吧?可不要随随便便将我们跟江少盟主那等尊贵之人放在一处,老大有我们就够了。”
云清净头一次被素未谋面的生人塞了个哑巴亏,只得闷声不响,徐徐回礼,庄怜身后的贺星璇却根本不曾招呼一句,表露出莫名的敌意。
啧,这武宗堂不愧是姓霍的调|教出来的,一个个都不讨喜!
霍潇湘习惯性地忽视穿蓝衣服的人,对他身后沉默寡言的风醒关切道:“醒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清净:“……”
这姓霍的就是故意的!
风醒勉强展出笑颜:“人生自古伤别离罢了。”
“噢?”霍潇湘转眼看向眼前这轰轰烈烈的阵势——众人翘首以待,只见新郎掀开红帐,将花轿中娇羞的新娘抱在怀里,一路走向礼席。
霎时间,周遭掌声雷动,欢呼潮涌,缤纷的花瓣雨从空中撒下,迎风起舞,斑斓多姿。
“听闻北落城往日也是一座仅次于天鸿城的繁华都城,只是战后受挫,才沉寂了一阵,好在这位宇文殿下精明能干、坚韧难摧,如今还得了一位贤内助,定当更加尽心竭力打理北原事务……也不知墨家小姐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了。”
霍潇湘一席话,却将云清净点醒了。
云清净拨开人群挤上前去,遥遥望着礼席之上,宇文海一刻也不肯松手地将小丫头抱在怀中,任凭下人将牵巾缠在两人手中,一对璧人含情脉脉地相互对视——甜蜜瞬间定格成画,在眼前越发遥远,留下余韵。
不知归期是何期……
云清净忽然回头看向风醒,两人视线冷不丁一碰撞,风醒率先躲开,人潮汹涌,转眼将两人隔绝开来,云清净觉得心里发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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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礼台上重兵把守,老皇帝与北原王共同举杯,分外和睦,倒像是一次久违的会晤。
为了兼顾南北两族的习俗,仪式变得格外繁琐,宴席从锁春关一路摆至天鸿城内,墨家虽不能一路送嫁,却也在墨府大摆宴席,与锁春关遥相呼应。
墨倾柔身边没有家人倚仗,一个人孤零零地陷在这场尘嚣里,仿佛忽然间成熟了不少,言谈举止格外谨慎,学会了瞻前顾后,凡事有所问,必能答得头头是道,将门世家的风度显露无疑,让不少人都刮目相看。
涯月妥下心来,趁着入帐之前,溜出来左右张望,见风醒独自守在城墙底下,直奔而去。
“君上!”涯月压着嗓子唤了一声,风醒握着酒壶抬头看她。
涯月盈盈一拜:“恕涯月唐突,怕待会儿没什么机会了,所以先来向君上辞别。”
风醒知道她要随小丫头一同迁去北落城,此后山高路远,缘悭一面,只道:“妖魔向来难觅一个安稳生活,你有这个福气,应当好好珍重。”
涯月点点头:“妖后那边……”
“这个你不用担心,”风醒宽慰道,“以自身血气供给食人花,布下傀儡阵,着实伤人伤己,如今一并铲除,妖后纵然少不了大动肝火,也应当能体会其中苦心。”
“妖后虽为一己私心害得我家破人亡,但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整个妖族着想,我曾听闻,妖界灭绝之后,妖族命途多舛,若非妖后拼死抗衡,恐怕妖族早已不复存在……千错万错,其心可悯,还望君上日后能手下留情。”
风醒禁不住长叹一声:“想不到你在人界待了这许多年,见惯了人族的是是非非、风风雨雨,最后学会的竟是以德报怨,难得啊。”
涯月嫣然笑道:“小姐常说,人间至难之事便是宽恕,可惜大多人对其持有偏见,认为宽恕便是忍气吞声,助长邪恶,殊不知一切的真善美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这两个字中,过去的纠葛与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何不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呢?”
“嗯。”风醒煞有介事地应和一句,“回去告诉你家小姐,不愧是未来的北原王妃,说话的境界都与我等俗人不一样了。”
涯月噗嗤地笑了一声,而后简单作别,匆匆忙忙跑回了红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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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新人入帐行礼,亲友蜂拥而至,围在床前嬉闹,没个正形儿,阿元叫嚷得最厉害,宇文海恨不得抓一把花生塞他嘴里,倾柔则乖巧地坐在床边,放下却扇的一刻,众人装模作样地惊呼起来,惹得这一对新人面红耳赤。
云清净叉腰站在最边上,见嬷嬷剪下两绺发丝放在一处,说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觉得无比新鲜。
仙族的大婚从来都寡淡至极,除了势力庞大的家族能摆出一个大场面之外,其余仙侣索性连礼仪都直接舍去,在一处便在一处了,最多不过将心爱之人带回自己的家去,以当盟誓。
——“跟我回蓬莱……”
神识莫名掀起了动荡,云清净一怔,这个声音为何有些耳熟?
原本是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响起这个声音,倏然间都散作烟云,进而变成皲裂的赤地。
他的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人,记忆太过模糊,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
抬眼的瞬间,万丈深渊赫然眼前,他离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什么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酸涩的尘土味,湿|漉|漉的,将呼吸黏成一团,唯有眼泪簌簌而下,没有止息。
——“仙尊……松手吧……”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声音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云清净感到眼底有泪。
此时,手里被人递了个什么东西——
风醒不知何时想了个通透,笑容转眼恢复如初,悄悄地溜进了红帐,以免扫了婚礼的兴致。
他一来,正巧赶上撒帐的仪式。
一盘盘的五色花果呈了上来,众人欢欢喜喜地分领下去,朝婚床抛撒,以祝新人多子多福。
风醒惦记他的仙尊,想在离别前多陪上一会儿,便好心拿了一盘花果凑上前去。
怎奈靠近的一瞬,云清净魔怔似的打翻了他递过去的果盘,抓住他,小心翼翼地质问道:
“我们……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