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无光的丛林深处传来花叶摩挲的声响,霍潇湘察觉到地面微颤,警惕地环视周遭,风醒随之停下,身后的云清净却闷头撞了上去,没好气道:“嘶……你们俩杵在这儿做什么?”
祥瑞在逼仄的林间扑扇着翅膀,嗅了嗅,一股酸腐的味道迎面袭来,将它熏得找不着北:“咳咳咳……呕……又是那种花粉味儿!”
纷飞的幻影在暗处破碎成细小的粉末,闪着亮光,不久后熄灭。
霍潇湘掩住口鼻,只听沉重的呼吸声在一米开外越来越近,他正欲闪避,身后的云清净扬起剑光舞了过来,蓝光瞬间照亮半边丛林——
硕大的花舌从血盆大口里弹了出来,伴随着粘腻的汁液,舔 | 舐在锋利的灵剑上!
“哇呀呀呀呀呀——!”祥瑞率先跑路,躲在最靠近光亮的地方负责替众人叫唤。
云清净觉得胃里翻涌,根本骂不出声,后背的伤让他支撑不住大力的猛击,堪堪后撤,霍潇湘掠过他,伸手揪住那跳动的软舌,奋力一拽,庞然大物终于从黑暗中显身——是食人花妖!
“松手!”云清净大喊一声,只见那食人花妖愤怒地咬断了花舌,撺掇着花蕊在“喉”中急剧颤抖,像打喷嚏似的释出巨量花粉!
霍潇湘匆忙向后踉跄,风醒眨眼冲至最前,将两人护在身后,扬袖一挡,花粉被隔绝在前。
妖族在魔族跟前向来直不起脊梁骨,属于天生臣服。
食人花妖的张牙舞爪在辨认出魔君的气息后变成了虚张声势,花茎即刻软了下去,风醒趁此机会并指捅入花冠之内,将花蕊生生拔了出来,花妖喑哑地咆哮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云清净勉强支起脏污的灵剑,给足光亮,却发现风醒的半条手臂已被脓血覆盖,手里拽着火红的花蕊,还在往下滴血,还是散着妖气的血。
“你……”云清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风醒回过头来:“出去再说。”
云清净点点头,拿出锁妖囊正要将食人花妖收走,霍潇湘却在一侧叫道:“它身上有铁链!”
“你站那儿千万别动!”云清净知道这花粉有化妖之效,就怕霍潇湘那不知死活的凡人吸了几大口进去,变成跟杜荣一样六亲不认的怪物。
祥瑞忐忑地张望着前方,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句:“跟上去看看。”
“嗯?”祥瑞变得有些手忙脚乱,在神识里试探性地回了一句,“尊、尊者么?”
君袭站在灵阁的庭院里,负手而立,脸色却并不好看:“去看看那妖怪是如何困在此处的。”
祥瑞平日里聒噪,死不正经,嘴皮子一松,连云清净也敢戏耍,却唯独不敢在灵上尊者面前放肆,一听吩咐,便紧赶慢赶地飞了过去。
暗处被荧蓝的剑光照亮之后,花茎与根部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食人花妖竟是扎根在一块奇异的巨石里,巨石被铁链束缚在地,连同花茎也缠上好几圈,根本无法摆脱。
花妖的修为并不算高,没什么智慧,连说话的能力都未修炼出来,遇上高手只能认栽,躺在地上“嘤嘤嘤”地哀嚎着。
祥瑞绕着石头飞了几圈,君袭的眉间却是沟壑愈深。
云清净别无他法,只得用剑将巨石劈开,霎时间花妖加速枯萎,缩成了干花,不久后断了气。
风醒望着一地的碎石,若有所思。
霍潇湘谨慎地靠了过来,想起杜荣咬噬东西的症状与食人花的特性相似,便问:“杜荣的妖化是因为吸食了这种妖怪的花粉么?”
风醒微微颔首,举起手里的花蕊,整只手早已被花粉糊了个遍:“说来也怪,各族之间本应生来不同,有着绝对的界限,可如今的天下,人可以修炼成仙,也可以堕落为妖,妖与魔之间更是越来越混淆,什么怪事都是屡见不鲜了。”
云清净深藏已久的心事被不经意地触动,祥瑞忽然落在他肩上,指着满地的碎石嚷嚷道:“主上,快看!”
风醒有所警觉,云清净忙一低头,发觉那些碎石的质地不似人界之物,他俯下身子捻了一指粉末,暗红色,非常潮湿,带着腥气。
这种石头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云清净的眼前有朦胧的轮廓在缓慢地勾勒,还未成形之时,风醒五指一扣,电光刹那击打在碎石上,撩起熊熊烈火,将花妖原地火化成灰。
云清净被迫中止回忆,连连后退,忿忿地瞪了风醒一眼:“你干什么!”
“妖族不似仙魔,死后尸身不会成烟,还会占个一亩三分地,须得稍稍处理一下。”风醒缓缓解释道,语气却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霍潇湘顺势盯着那团大火,心中愁肠万千。
云清净从没怕过谁,眼下又被风醒的目光护在中央,更是察觉不到话里有话,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也不该是现在处理!姓霍的还背着黑锅呢,不把妖怪揪到那些长舌鬼面前开开眼界,如何证明他的清白?!”
风醒握紧花蕊:“这个,足以证明。”
祥瑞待在一旁看戏,听得另一处的君袭说:“事关重大,让净儿听那魔头的话,别胡来。”
这已经不是灵上尊者第一次这样吩咐,可祥瑞这只左耳进右耳出的鸟,又跟着一个脾气倔的主子,很难把话听顺了,正为难,一旁的霍潇湘开口了。
“到此为止。”霍潇湘如是说。
云清净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就到此为止了?还有许多事情不清不楚呢!那杜荣总不能是自己跑到这林子里吃了一嘴花粉的吧!”
霍潇湘:“有什么不清楚的?很显然,那个黑衣人就是害杜荣的人。”
云清净:“……”
“不过,我说的到此为止,只是现在到此为止,”霍潇湘又道,“漕帮的人不过是要一个交代罢了,半个交代也算交代,总能打发他们一段时间,眼下江盟主事务繁重,全城又在庆贺南北大婚,无暇顾及这么多,与其添乱,不如先忍一阵子。”
云清净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觉得这姓霍的简直荒谬绝伦。
霍潇湘见他心有不平,反问道:“那你手上有任何别的线索么?”
“没、有。”云清净答得屈辱。
风醒站在两人中间:“其实这种食人花在别处还有。”
云、霍二人:“?”
“但凡武功还过得去的人,从花妖处取得花粉就不算难事,关键是,什么人会知道这种食人花粉有妖化他人的效用呢?”风醒有意解释道,“要么是他亲眼见过花粉害人的先例,要么是他自身与妖族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霍潇湘有些为难:“近年来江湖上异变频出,皆是无头之案,似乎超出了凡人的掌控,为了江山安稳,江盟主只得力压下来,以免弄得人心惶惶。我虽认识一些暗影,可过了这么几年,新老迭代,如同大海捞针,除非那个黑衣人再主动现身,否则我们很难抓住他。”
云清净听得发愣,突然觉得这姓霍的与自己以往认识的不太一样了。
初识那阵,这红衣服的就像一瓶烈酒罐子,即便弄得天怒人怨,也没人敢瞧不上,谁喝都得服输,也算是个可结交的仗义之人。后来,这酒香闻久了,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刺鼻,反倒能尝出里面封存多年的醇厚和沉冷。
“主上,可别忘了咱们的要紧事啊。”祥瑞趴在耳畔,不过低声一语,醍醐灌顶。
云清净恍然清醒,终是没再搭话。
想来也是,自己管这么多干什么?
反正待小丫头成婚之后,自己便要离开此处,天涯浪迹,孑然一身,这姓霍的爱查不查,反正看不惯他的人也伤不了他,背后还有一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和一座武宗堂,算来算去都比自己这个有家回不去的人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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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袭透过灵镜审视着这孩子,禁不住伸手搭上他的眉眼,尽管触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灵光。
“灵上,别来无恙啊。”
君袭后知后觉,即刻将灵镜抹去,看向阁外站着的一众仙兵。
“原来是九重天的惊雷将军,失礼了。”君袭翩然而至,朝领头的银甲统领颔首致意。
惊雷见四周静得落针可闻,笑道:“没想到小仙主离开之后,蓬莱竟是如此冷清!”
君袭没有应下他的闲话,开门见山问:“不知惊雷将军驾临我蓬莱,有何指教?”
“前段时间天柱不是出现了异常的能量活动么?九重天命我带兵前去瞧瞧,正巧途经蓬莱,想到与你许久未见,便顺路来看看你。”
君袭脸色转冷:“天柱?上次我不是让嗣因前去看过了么?不过是天柱所在地附近的妖魔作祟罢了,早就上报九重天,何来你这一出?”
惊雷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净莲尊者办事自是毋庸置疑,不过你也知道,上面……”
“说到底就是不相信蓬莱而已,”君袭飞快接过,“那么一开始又何必要点名道姓地要蓬莱去探查此事呢?试忠心试了这么久,还没有试出结果?”
惊雷瞥见身后的仙兵们脸色各异,连忙将君袭拉进阁中,堆起了嬉皮笑脸,君袭却是将他撒开,忿忿地一抖浅蓝的袖袍。
“哎,灵上,你别生气嘛,其实是因为天柱的异动并非由下而上,而是上下互通,有来有往,九重天向来对越界之事极为敏感,这才……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好歹是上面派下的机密!”
“有来有往?”君袭复述一遭,转而笑得有些讽刺,“这么说,九重天是在怀疑仙界有内鬼了?”
惊雷连连点头,君袭却变得心事重重,飞快将这帮人打发走,转身进了灵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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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云水榭迎来日出,暖阳初升,遍地都成了浅金色。
云清净安静地坐在屋顶上,正酝酿着自己要说的话,眨眼间,熟悉的身影闪现眼前,冲自己笑得灿烂:“放心,霍兄将花蕊交给漕帮时,无人敢碰,现在几乎能在街上横着走。”
“那边怎么说?”
“漕帮的杜帮主倒是个高人,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下此事被归入了各地的异变,江盟主已经派了一支精锐去处理食人花妖的事,霍兄算是逃过一劫。”
风醒在云清净身边缓缓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里都被晨曦映出了柔光。
云清净有些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仙尊不是有话要跟我说?”风醒歪着头,像是非常期待。
云清净原本有所准备,可真正到了倾诉的时刻,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快了。
霍潇湘的事发生得突如其来,也结束得莫名其妙,但好像每当有这死疯子在,一切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他再也不用茫然无措。
云清净不甚放心地问:“你是怎么知道别处还有食人花妖的?”
风醒坦白道:“不瞒仙尊,此事其实与妖族的妖后有关。”
云清净很快反应过来:“是涯月那个小妖女与你说了什么?”
“嗯。”风醒没有任何掩饰,“那些食人花,都是涯月亲手种下的。”
“什——!么——!”
屋顶一声惊吼,吓得墨府里忙前忙后的涯月一身冷汗。
云清净险些惊掉了下巴,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我要去宰了那只小猫!”
“仙尊勿急,”风醒一把将他拉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瞒你和霍兄的原因,其中牵涉的事情太多……涯月早年逃难来到人界,受妖后威胁,在天鸿城、不归山两处种下不少食人花,意图不详,只是没想到食人花竟被别的有心人利用了,还将霍兄卷了进来。”
“我此番回了一趟魔界,算是证实了一些猜测,妖后确在使用一种上古术法,足不出户便可消耗自身血气,隔空养育这些食人花,以此散播花粉,妄图妖化世人,为结界破除做准备。”
云清净怔然。
“不过仙尊大可放心,此种野心纯属痴人说梦,我不会任其发生的。”
风醒冲他轻扬嘴角,霎时像有微风拂面,时光落入静谧。
云清净真的有些傻眼了,风醒的话不啻于一个偌大的晴天霹雳——这死疯子是如何将这种骇事说得如此清清淡淡的?
若是九重天的人知道了妖魔正在蠢蠢欲动,妄图冲破结界,同化别族,只怕会急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立刻发兵攻打魔界不死地了。
“你……你……”云清净来回踱步,“你明明知道我是蓬莱的人,为何还告诉我这些?”
因为……
风醒护住怀里的东西,笑道:“自然是相信仙尊你才会这么说的。”
云清净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坐下:“那、那我也信你!”
风醒:“信我?”
“信你……能解决好此事,”云清净埋下头,“反正你什么事都能解决得很好……”
——而我却做不到。
从生就一副半人半仙的躯体开始,麻烦总是眷顾着他,直到蒙受不白之冤,贬入人界,变得一无所有,他才发觉自己的力量不过绵薄。
过去的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池里的鲤鱼在翻腾,溅起细碎的水花,祥瑞正在水面上与之嬉戏,偶尔飞来三两只蜻蜓,那只大白鹤便跟在人家尾巴后面瞎转悠,转着转着,飞远了,水榭只剩下屋顶上两人。
“仙尊,”风醒凑到他身边轻声一唤,“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
云清净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什么?”
“如果在日出之后闭上眼睛,默念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得无所不能。”
云清净:“……”
什么愚蠢的说法!
“这种东西你也信?”云清净抬头颇为嫌弃。
风醒指着自己,笑意不减:“仙尊不妨试试?”
云清净心想总该到他出糗的时候了,于是欣然闭上眼睛,在心里来来回回嚷嚷了几遍“死疯子”,觉得甚是痛快,当他再度睁开眼时——
一本《千诀录》占据了所有目光。
云清净匆忙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再睁眼时,睫羽颤得厉害,他来回眨了好几次眼,然而眼前的东西始终都在原地等他。
风醒举着《千诀录》,故意炫耀着,从旁露出半张脸来:“如何?”
云清净急忙接过书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指尖都抖成了筛子:“你怎么知道……不,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风醒见他又惊又喜,笑容都变得断断续续,心中甚慰:“此书辗转落入了妖后手中,她以血养花的术法便是由此书而来,想来仙尊也应需要此书来实现回家的心愿。”
云清净喜难自持,翻至画有蓬莱图腾的一页,四处叫着:“祥瑞!祥瑞!啧……这死鸟去哪儿了!”
相比之下,风醒的笑容隐约多出了几分淡淡的哀愁,就在喜怒哀乐流转的一瞬,云清净转身将他抱住——哀愁散了,如晨间薄雾,不着痕迹。
云清净鲜少感激过什么人,故而举止笨拙,只会一个简陋的拥抱,风醒几乎是头脑放空,只觉身体内那副枷锁越发朽烂,情绪稍一翻涌,不堪一击。
他亦是紧紧地回搂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仙尊还是这么消瘦,抚在掌心惹人怜惜。
“可以回家了!可以回蓬莱了!”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师父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想要什么,以后有了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仙尊,我自始至终拥有过的,唯你一人而已啊。
风醒靠在他的肩窝,再度抬起头来,眼角竟是挂着淡淡的泪痕。
阳光更炽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