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步练师上前,取过玉凤,送到蔡邕面前。蔡邕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大王,这玉凤从何而来?依样式看,是件古物无疑,和余杭、钱唐一带收集到的玉器有相似之处,当是同源。”
孙策将盛宪、贺辅献祥瑞的事说了一遍,他觉得有趣,当个笑话说,蔡邕等人却面面相觑,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见孙策自得其乐,张纮忍不住出席施礼。“大王,麒麟、凤凰都是关乎国运的神兽,若真有凤凰出现,可是大吴立当的吉兆。是真是假,应该尽早确认。”
孙策笑了一声:“怎么确认?”
张纮咳嗽一声,转头看了一眼虞翻。虞翻脸色不太好,见孙策看他,挨不过去,只好说道:“大王,首相言之有理,麒麟、凤凰皆是神兽,关乎国运。若盛宪、贺辅所言属实,当载入国史。若他们看错了,也要提醒他们不要轻传。这献祥瑞的风气一开始,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借此由头邀赏呢。新莽劣迹殷鉴在前,不可不妨。”
孙策明白了。他想冷处理,实际上并不合适,因为别人不知道盛宪进翰林院、贺辅转太守是早就计划好的事,会以为这是献祥瑞带来的赏赐,跟风的人会一拨接一拨,到时候是赏还是不赏?赏,等于间接承认了他相信天命,又要回到老路上去,如此一来,传国玺就不再是可有可无。如果不信,那盛宪、贺辅受赏就有因人而异之嫌,吴郡、会稽之间又会节外生枝,惹出是非。
“那你安排人查查吧。”孙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虞翻。虞翻其实是不信天命的,但他是会稽人,让他去查,盛宪、贺辅容易接受。“至于传国玺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孤细细想来,无论是楚赵,还是秦汉,都没落着什么好。哦,对了,蔡公,要不你写篇文章,说说这事,以正视听?”
“喏。”蔡邕有点勉强地应了。
孙策随即又与众人商议,新年将至,吴国的开国大典却还需要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年号问题需要先解决,要不然这几个月就没年号了,对公文极不方便。即使是奉长安正朔也不行,先帝已终,新帝未立,长安也没有年号。既然如此,不如恢复古制,取消年号,就用吴国纪年,以后登基称帝也不用改。
这么做也是有先例可循的,当年汉高祖就是这么做的。年号本非古制,是汉武帝搞出来的新花样,现在看来,除了听点吉祥话之外,也没什么用。
张纮、虞翻等吴臣虽然觉得孙策这么做有些随意,不过他们跟着孙策久了,习惯了这种风格,也觉得年号既非古制,也没什么意义,徒增一堆麻烦,借此机会取消也没什么坏事,至少以后公文会方便很多。荀彧、沮授却看得目瞪口呆,很不适应这吴国君臣的行事风格,尤其是荀彧,忍不住摇了摇头。
郭嘉看在眼里,嘴角轻轻一挑。
议事完毕,众人分头散去。荀彧官职最低,靠舱门最近,率先出舱,他下了飞庐,正打算离开,郭嘉从后面赶了上来。
“文若,到我舱里坐坐。”
荀彧也没推辞,跟着郭嘉来到舱中。郭嘉身为军师祭酒,在孙策的座舰上有一间独立的舱室,虽然这么多天没住,却还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人入座,郭嘉命人准备茶水,热情地招呼荀彧喝茶。两人闲扯了几句,郭嘉突然说道:“文若,传国玺在哪儿?”
“传……国玺?”荀彧一愣,抬起头,打量着郭嘉,眼神闪了闪,笑了。“奉孝,我刚才就对大王说了,我不知道传国玺在哪儿。”
郭嘉笑笑。“我听得很清楚。我相信你也听得很清楚,大王对传国玺其实并不在意。”
“是啊,大王气度,真是令人高山仰止。”荀彧垂下眼皮,端起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
“话虽如此,这传国玺却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就像盛宪、贺辅献的那个祥瑞一样,大王虽然不信,对那只玉凤还是很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留在手中时时把玩。退一步说,大王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万一谁得了传国玺,以为天命在己,又不自量力的跳出来生事,总是麻烦。”
荀彧眉梢一颤,过了半晌,抬起眼皮,打量着郭嘉。“奉觉得传国玺在我手中?”
“未必在你手中,但你应该知道在哪儿。”郭嘉笑得更加神秘。“就算你不知道,也应该猜得到。文若,先帝苦心布局,如今出了意外,你总不能这么看着不管吧?”
荀彧盯着郭嘉看了半晌,哑然失笑。
第2290章 大智若愚
“奉孝,我的确有些意外,但与先帝的布局无关。老实说,我不觉得先帝会用传国玺布什么局。”荀彧放下茶杯,双手抱在腹前,淡淡地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实在不想误导你,以至于影响整个汝颍系的利益。奉孝,你毋须把心思用在我身上。”
“当真不知?”
“不知。”
郭嘉向后靠着凭几,一手搭着扶手,一手拿着羽扇轻拍大腿,打量着荀彧片刻。“好,我信你。”举起茶杯,向荀彧示意,喝了一口茶,又道:“我觉得大王说得对,传国玺实在不是什么吉祥之物,不要也罢。可是玉器还是需要的,你有没有办法?”
“这个倒没什么问题。据我所知,宫里的玉器大多被先帝当作陪嫁,随长公主东行。那些都是历代积累的精品,用于大吴开国应该够了。只是……”荀彧露出无奈的苦笑。“你也知道,长公主下嫁为妾,本就是对朝廷的羞辱,先帝为了长公主的安危,不得不委曲求全,结果大王连长公主的食邑都夺了。现在要用长公主的嫁妆,这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郭嘉嘴角微撇,笑而不语。
“奉孝,你疑心我知道些什么,想必是因为长安的情况?”
郭嘉点了点头。“传国玺虽不常用,新帝即位时总是需要的。皇长子有先帝遗诏,却迟迟不能登基即位,恐怕不仅与长安局势有关,很可能是找不到传国玺了。传国玺乃国之重宝,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知道。”
“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若是我知道传国玺的下落,何至于等到现在?”
郭嘉眉梢轻扬,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当我猜错了。长公主的事,我去向大王进言,算是向你道歉。”
“道歉倒没什么必要,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想请教奉孝。”
“文若言重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大王打算如何解决长安的问题?”
郭嘉沉吟片刻,重新坐正,肃然道:“文若有何高见?”
“军师处想必已经考虑过武力解决的方案?”
“考虑过了,代价太大,不是最优选择。”
“那是否考虑过劝降?”
“能劝降吗?”郭嘉笑道。军师处当然考虑过劝降的方案,但很快就被否决了。孙策取缔了关东所有的封国,所有的刘氏宗室都成了敌人,而他们偏偏是掌握关中实权的人——不少宗室在军中,掌握着相当数量的武力——要想和他们谈判,必然要向他们让渡利益。
孙策自然不同意。当初决定取缔封国的时候,就做好了武力解决的准备,与其让前朝宗室继续做诸侯,不如将这些利益封给立功的将士。武力解决是有难度,可难度是暂时的,大不了等几年。承认了刘氏宗室的利益却是永久的——至少名义上如此——两相比较,优劣很清楚。
“就算大汉天命已尽,皇长子不能继位称帝,亦不当与布衣同伍。大王对此如何安排?”
郭嘉眨了眨眼睛。“文若的意思呢?”
荀彧盯着郭嘉,眉心微蹙。他比郭嘉大近七岁,此前郭嘉一直视他为兄,如今郭嘉身份尊贵,是吴国栋梁,吴王心腹,他却是个降臣,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平起平坐。他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为了先帝的身后事,他可以向郭嘉低头,可是郭嘉如此作派,却让他心中忐忑起来。
是郭嘉不愿意帮忙,还是吴王已有安排,郭嘉知道帮不了忙,不接他的话?
见荀彧不语,郭嘉笑道:“文若,你啊,患得患失,勉为其难,反倒不如先帝洒脱。你看他,与吴王只见了数面,闻道而死,心无挂碍,坦然以布衣葬于定陶城外,何尝有一丝遗憾?你呢,为吴臣大半年了,还是放不下。形势如此,对皇长子而言,最要紧的不是能不能封王封侯,而是能不能保证性命。如果连血脉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血食?”
“话虽如此,刘氏毕竟是帝胄,既然连袁氏都能封王……”
“我就知道你盯着袁氏。”郭嘉哈哈大笑,拿起羽扇指指荀彧。“宫里盯着皇后之位,宫外袁耀的王位,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大王为何如此善待袁氏。”他轻笑了两声。“你若是不清楚,不妨去问问辛佐治,他当初送袁耀回来的时候,袁夫人是怎么做的。文若,恕我直言,在这一点上,你不如袁夫人。”
荀彧有些尴尬。
“文若,大王是不是明主,天下形势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大智若愚,与其精心算计,步步为营,不如坦诚以待。就算你一时得逞,又能如何,韩信、彭越的结果是你所期望的吗?”
荀彧沉吟良久,一声长叹。
……
整体方案确定之后,张纮、虞翻迅速着手拟定具体的条例,并开始相关程序、物资及宫室的准备,吴王即将称帝的消息不再是秘密,很快就传了出去,建业城为之沸腾。
大丧刚刚结束,新年将至,从各地赶来的文武聚集建业,互相拜访,吴王称帝自然成了最热门的话题,除了整个天下形势因此产生的变化后,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各人的切身利益。这几年连续征战,有的立了功,有的受了挫,升迁贬黜是意料之中的事,吴王很可能会趁着这次机会一并调整。
这时候,真能心平气和的只是极个别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有些患得患失,有的忙着串联打听,有的借述职的机会进宫,混个脸熟,探听风声,没机会直接向孙策述职的也要找各种关系请见,夫人外交自然成了必选。孙策固然是烦不胜烦,后宫的袁衡等人也是门庭若市,访客不断,就连还没正式入宫的步练师都成了请托对象。
即使孙策对人性没有抱太高的期望,还是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前世听过的那些官场笑话如今一一在他面前上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多些有些黑色幽默。
汤山诸苑,刘和的丹枫苑成了最安静的地方,也很快成了孙策下意识的去处,很多时候就连晚餐都在丹枫苑,而不是去袁权的稻香苑。袁权这几天也忙得很,根本没心思张罗饮食。年关将近,除了托关系的之外,商会的各项事务也到了结账的时候,关系到一年收成,她不能掉以轻心。
晚饭之后,刘和安排人服侍孙策洗漱,自己却没休息。孙策泡了一会儿温泉,起身回房,见房中被褥整齐,却没刘和的影响,知道她还在忙,便信步来到一旁的书房。刘和的书房有一张巨大的画案,上面铺着一整张羊毛毡,沾满了墨迹、颜料,案上到处都是笔墨纸张,刘和带着越舞等两个宫女在忙碌,见孙策进来,连忙起身。
“大王稍候,妾马上就来。”刘和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几页书稿要校对,明天就要送到排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年关将近,印书坊就要歇业放假了。”
“什么书稿啊?”孙策走了过去,很随意的探头看了一眼,见一张张纸上画满了各种古物,不免有些好奇。刘和擅绘事,尤其是山土,他本以为是山水图册之类的,没想到是古董图集。
“金石录。以前宫里收藏的一些古物,大多散失了,我怕以后都没人记得了,趁现在还有点印象画出来。”刘和有些怯怯地说道:“大王,这些前朝遗物,会不会不吉利?”
孙策哭笑不得,这傻公主的脑子里除了画画,就没其他事了。书稿都快完成了,她才想起来是不是吉利?“史书上记载了那么多灾异、战乱,岂不是也不吉利?”
刘和眼神闪烁,一时反应不过来。孙策也没再说什么,在案前坐下,随手拿起几页书稿闲看。前几页是画得比较简略的钟鼎等青铜器,他也不懂,后来看到两页玉器,本来也没在意,后来觉得这几件玉器画得很精细,不免有些奇怪,刘和有这么好的记忆力?他便随口问了一下。
刘和笑了。“这些玉器没丢,都在宫里藏着呢,妾是对着画的,自然精细些。”
孙策也知道刘和的嫁妆里有不少玉器,但他没细问过。既然是刘和的嫁妆,那就是刘和的私人财产,他不想过问。他又翻了一会,发现一个问题:刘和身边的玉器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大小小怕是有上百件。如果考虑到洛阳皇宫先被袁氏兄弟抢过,又被董卓抢过,后来西迁长安又遗失了不少,那刘和身边的玉器就显得太多了。
“你身边究竟有多少玉器?”
“出长安时,一共是五百七十三件,后来送了一些出去,现在还有五百一十二件。”
孙策大吃一惊。“这么多?你是将长安宫里的玉器都带来了吗?”
刘和神色一黯。“即使不是全部,精品应该都在。先帝说,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2291章 玉聚江东
孙策一张张的翻看着书稿,眼前却浮现出刘协临终前的面容。那时的刘协虚弱得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唯有眼神清明。刘协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孙策说不清楚,但他相信刘协并不绝望,也不后悔。
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只是命运不济,遇到了一个根本无法想象的对手。
孙策相信,刘协固然不知道他是穿越者,但他一定能感觉到他与这个时代的不同。与这样的对手为敌,他能做到那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并不丢人,而且刘协相信他会善待他的姊姊刘和,能让刘和在这个乱世安静地活下去,他已经尽力了。早在决裂之前,刘协就已经预料到,他迟早要登基,登基就需要大量的玉器,而他为刘和准备的这些玉器足以让刘和在新朝的后宫里站稳脚跟。
换一个人,即使有这样的见识,也未必能下这样的决心。
难怪他能在董卓、曹操的威胁面前抗争三十多年,最后还能善终。这是个人杰,可惜生不逢时。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孙策放下了书稿,双手扶着案缘,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看到了很多重要的礼器,却没看到传国玺。以刘协的远虑,既然能将刘和安排得这么妥当,自然不会漏了他的儿子,传国玺应该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用来保护他唯一的血脉。
他不在乎传国玺,但他想完成刘协的心愿。
“阿和,快过年了,你别总宅着,出去走动走动。明天去看看荀大夫吧,问问他,长安的唐夫人需要点什么,什么时候能回颍川老家看看。”
“喏。”刘和心中欢喜,轻快地应了一声。
“走吧,这些让她们收拾,我们休息。”孙策起身,牵着刘和的手,向寢室走去。
……
袁权提着裙摆,紧赶几步,来到马车前,拉开了车门,曲身而拜。
“姑母,这可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把你请来了。啧啧,姑母真是越活越年轻了,这气色比我还要好,莫不是大雷山的水土好,和姑射山一般养人。”
袁夫人坐在车里,看着笑容满面的袁权,绷不住脸,伸手点了一下袁权的额头。“你这张嘴啊,真是能吐莲花了。”袁权抿嘴而笑,扶着袁夫人下了车。袁夫人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打量了一番,暗自点头。“大王虽年轻,分寸却掌握得极好,既不苛责自己,也不贪得无厌,公私兼顾,贵贱各得其理。后世之君若皆能如此,国祚千年可期。”
“那可就借姑母吉言了。”袁权扶着袁夫人,沿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向山上走。汤山有温泉,吸引了很多权贵在此修建别苑,孙策为防止争夺,索性将汤山进行整体规划,一部分直接控制,作为福利的一种,供王室和文武大臣居住;一部分向普通百姓开放,收取一定的费用。普通百姓虽说要花点钱,享受的温泉也不是最好的,却比不能染指强太多。这自然是一项德政,袁夫人来到建业,自然会听说。
两人携手上山。汤山有地热,温度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路边不时能看到春秋才能看到的花草,绿树成荫,赏心悦目。袁夫人心情大好,与袁权有说有笑。
“山上还有空院子吗?”以杨彪的身份,原本也是有资格来汤山小住的,只是杨彪自己不愿意,袁夫人只好陪着他留在大雷山。
“当然有,就算没有,姑母来了,也要腾一个出来。”袁权含笑问道:“只是不知姑母有没有其他的客人,需要多大的院子。”
说话间,正走到僻静之外,四周花树环绕,香气缭绕,袁夫人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袁权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侍女们便在远处停住,默默无声。过了片刻,袁夫人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拈着一根柔软的花枝,拉到鼻端轻嗅,声音也像花香一样温暖轻柔。
“阿权,你在这儿过得自在,也不能忘了其他的族人啊。”
“不知姑母说的是谁?”
袁夫人转身看着袁权。“新年大飨,宾客中可有显思?”
“显思新降,大王怕他尴尬,所以没请。”
“尴尬不尴尬,不在于是不是新降,如果混迹群臣之中,与三五武卒小吏同席,自然是尴尬的,如果独座席首,自然不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