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笑道:“看来伯宁对我知之甚悉啊,我们虽是初次谋面,却也算是神交之友了。”
满宠很感慨。“将军名满天下,景仰将军的人甚多,宠微不足道,岂敢与将军为友。”
“同道为朋,同道为友,虚名不值一提。我能有今日,挣得些许薄名也是运气,易地而处,伯宁未必不如我。”孙策谦虚了几句。“我用杜伯侯、郭奉孝,只是觉得他们能胜任,并非因为他们出于法家。实际上,我对法家并无好感,甚至批判多一些。”
满宠惊讶不已。在他看来,孙策所为大抵皆是法家路数,重耕战,抑豪强,不重诗书,又多用好法之人,本以为孙策对法家有好感,没想到孙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兴趣大增。
“愿闻其详。”
“法本出于军法。军中作战,讲究令行禁止,千万人如一人,所以令不二出,唯令是从。但这是非常态,能一时取胜,却不能长久如此,否则就是自取灭亡。再强大的军队也只能毁灭,不能创造。秦事太远,暂时不论,就以伯宁所行之事为例,你抓盗贼,抑豪强,能多垦一亩地,多产一粒粮吗?你做的,只是不让盗贼伤害百姓,不让豪强为祸乡里,可以减少损失,却不能增加产出。”
满宠若有所思,微微颌首。“如将军所言,则仕宦当为循吏?”
“能为循吏,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易,但仅有循吏也不够。循吏和酷吏只是手段不同,一个扬善,一个惩恶,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就算是天下皆为循吏,也不过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而已,他们本身并没有创造任何财富。”
满宠笑了。“我明白了,读书人当如黄氏父女一般为大匠,所以木学堂才是将军最看重的,讲武堂、本草堂皆在其次。”
孙策摇摇头。“伯宁,士农工商四民之中,你觉得哪个不可或缺?”
满宠几乎不假思索。“当然是士,士为四民之首。”
“可是农夫能耕种,百工能制器,商人通有无,士能干什么?”
“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满宠沉吟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想了想,又道:“将军的意思是说,士的价值就在于创造,所以士人皆应该去做大匠?”
“不然,大匠只是士的一种,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种,但绝不是士的全部。但你刚才有一点说对了,士最大的价值在于创造。士不耕种,但士可以研究农学,让同样的土地种出更多的粮食。士不做工,但士可以研究木学,生产出更多更好的工具。士不经商,但士可以通过研究商业,制定出更适合商业流通的计划。”孙策抬起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士人吃农夫种出的粮食,用百工制造的器物,享受商人贩运的远之方物,然后又用自己的智慧帮助农夫、百工、商人,帮助他们取得更大的成就。”
满宠眯着眼睛,沉思良久,忽然笑了。“怪不得将军不喜儒士,原来是这个原因。”
孙策摇摇头。“我不排斥儒士,我只是反对把儒士当成士的全部。在我看来,儒士是士,大匠是士,名医也是士。独木不成林,独足难远行。只要能用自己的智慧为万民谋福利,都可以算作士,不必纠结于他是研究什么学问。”
“那法家、儒家并无区别?”
“如果都是为了利民,则没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手段不同而已,相辅相成,不可或缺。伯宁惩治豪强,用的虽是法术,行的却是仁心,我觉得比那些姑息养奸的儒生要强。”
满宠大笑,心里说不出的熨贴,大有得遇知音之感。
两人说得很投机,一说就是半夜。
第二天一早,两人在亭外告别。满宠很惆怅。他与孙策一见如故,但现在兖州还是袁谭的,他又是袁谭辟除的从事,家人也在昌邑,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这么跟着孙策走。
“将军,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孙策拱拱手。“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遇到袁显思,你无须隐瞒,如实相告便是。袁显思名门之后,也算是有勇有谋,但他太高高在上了,不知民间疾苦,做名士绰绰有余,做一方牧守不如伯宁远甚。”
满宠尴尬地笑笑。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对袁谭说?这孙将军狡猾得很啊。
孙策又道:“伯宁,你将来是想像杜伯侯牧守一方,还是想领兵征战?”
“这有区别吗?”
“以伯宁的家世和能力,迟早会露锋芒,就算是在袁显思麾下,不失二千石。可是若想统兵数万,征战一方,非我不能用伯宁。”孙策看着满宠,嘴角微微挑起。“袁显思虽通兵法,却不如伯宁,伯宁难免有功高震主之虞,不能尽兴。我虽不才,却能为伯宁提供一方天地,任君施展。”
满宠笑而不语,心中却是一动,顿生向往之意。
第957章 心刺
孙策是最近这两年名头最响的少年英雄,兖州、豫州又接壤,满宠经常听到与孙策有关的消息,对孙策用人的习惯还是知道的,像杜畿与孙策一席谈便被授予荆州刺史印信这样的故事,满宠并不陌生。曾几何时,他也遗憾过自己为什么没能遇到这样的明主,现在听到孙策说出这句话,他一下子动心了。
他不敢奢求周瑜那样领数万大军镇守一州,能像吕范这样镇守一国,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听说过吕范的故事,据说他也是与孙策一见如故,很快就代理梁相,随即又得到正式任命。
相比之下,在袁谭麾下为将可不是一件易事。朱灵是袁绍派来的大将,程昱是王彧推荐的谋士,曹昂是与袁谭自幼相识的通家子弟,可他们都无法完全得到袁谭的信任,即使是辛毗也很难让袁谭言听计从。
也许孙策说得对,袁谭自己能力有限,不像孙策这样自信,所以他始终会提防部下,所谓强干弱枝,不管是法家还是儒家都奉为圭臬。
辞别了孙策,满宠匆匆赶往大营,一路上想着该怎么向袁谭解释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但全部说也不可能。他不觉得袁谭有那样的肚量。
武唐营离袁谭的大营不过二十余里,还没等满宠想好说辞,他就已经赶到了。看到战场这么近,满宠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袁谭也太大意了,斥候要侦察三十里是基本常识,袁谭居然不知道孙策昨晚就在二十里外的武唐亭,这得疏忽到什么地步?
袁谭正在前线。一天一夜的攻击之后,孙坚的营前尸体狼藉,连营堑里漂浮着尸体。夜里的战斗是辛毗指挥的,但袁谭也没睡好,此刻顶着黑眼圈,又累又饿,心情非常不好,看到满宠时有点无精打采,礼数虽然周全,情绪却不够饱满,看起来颇有颓丧之意。满宠不由自主将眼前的袁谭和刚刚分别的孙策比较了一番。孙策也是一夜未睡,但他看起来却精神抖擞。
“伯宁,昌邑出了什么事?”袁谭一张嘴,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连忙用袖子掩住,歉意地一笑。
满宠连忙将吕范率军入境的事说了一遍。袁谭原本心情就不太好,一听这个消息,顿时再添三分烦躁,下意识地一拳砸在案上,随即又觉得失态,想掩饰一下,便有些进退失据。满宠看在眼里,越发不安,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就把与孙策相遇的事情告诉袁谭。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现在说比较好,这件事,袁谭应该最先从他这里听说,等别人提过,他再说就有掩饰的意思了。
但现在着实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使君,宠昨天在武唐亭借宿,遇到了孙策?”
“孙……策?”袁谭愣了片刻,猛地扭过头。“他昨晚在武唐亭?”
满宠点点头,静静地看着袁谭。
袁谭的脸色突然苍白,随即涨得通红,过了片刻又慢慢的变白。他喃喃说道:“孙策昨天在武唐亭?”
满宠暗自叹息,再次确认。过了好一会儿,袁谭才勉强恢复了从容。“他现在向何处去了?”
“向昌邑去了。他说他要夺昌邑,还要夺整个山阳。”
“他是这么说的?”袁谭瞅瞅满宠,眉毛渐渐扬了起来。“你们认识?”
满宠摇了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袁谭一直在看着满宠,眼神中既有疑虑,又有不安。他没从满宠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但他本能的觉得满宠没说实话,至少没有全说,还隐藏了一部分内容。
满宠看出了袁谭的怀疑,却无可奈何。他不可能将孙策对袁谭的有关评价告诉袁谭,尤其是关于能不能用他的那几句,否则形同要挟,会让袁谭更加恼火。他暗自叫苦,孙策太坏了,这是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啊,扎进去容易,想拔出来却是千难万难。
袁谭强压心头不快,让满宠去休息。他一个人坐在指挥台上,越想越不安。孙策居然舍下孙坚不管,去了昌邑。吕范又率部进入兖州,如果他和孙策会合,昌邑能不能有守住,他还真没把握。上次丢了昌邑还可以说是一计,现在若是孙策再进昌邑,怎么交待?
这昌邑是我的治所,还是孙家父子的治所,怎么他们想进就进?
就在袁谭焦虑的时候,有骑士从远处策马奔来。袁谭一看那架势,心里便是咯噔一下。他站了起来,来回转了两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骑士来到指挥台下,翻身下马。有亲卫上前问话,确认了身份后,骑士上台,来到袁谭面前。
“使君,湖陆令吕虔有紧急军报。”
袁谭冲着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骑士手中接过军报,转身递给袁谭。袁谭查验了封泥,看到上面那三道刺眼的朱砂,心脏不争气的乱跳起来。
朱砂表示紧急情况,三道朱砂表示极度紧急,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袁谭的手开始颤抖,他扯了两下,没能扯开,一时气极,拔出长刀,用力割开封口的丝绳,险些割破手指。他取出里面的纸卷,迅速看了一遍,眉头顿时挑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吕虔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事还需要用三道朱砂?”
情况并不严重,至少袁谭觉得并不严重。郭嘉率领一万多步骑赶到了戚县,彭城方向还驶来大量船只,很快就会和郭嘉会合,届时郭嘉会渡水攻击湖陆。吕虔只有一千多人,守城有余,出城阻击就无法实现了,希望袁谭立刻增派援兵。
说了两句,袁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重新拿起军报看了看,尤其是步骑二字,觉得特别扎眼。他想起来一件事:昨天早上,孙策经过朱灵和程昱大营之间时,朱灵和程昱都说只有两百人左右,但文丑的亲卫却说,孙策伏击文丑时有千余骑。他原本觉得孙策是留了一部分骑兵给孙坚,现在却看出了蹊跷。
孙策究竟有多少骑兵?
袁谭对骑士说道:“郭嘉身边有多少骑兵?”
骑士不假思索。“大概有三千骑。”
“三千骑?这么多?!”袁谭失声惊叫。随即又明白过来,扼腕而叹。“文丑空有勇名,一战而败,白白送给孙策三四千匹马。”
第958章 虚实
辛毗吃完早餐,又洗漱了一番,却没有睡意。他想了想,让侍者找出两盒药,出了帐,直奔辎重营。
文丑躺在帐篷里,还没醒,两个亲卫坐在一旁,一脸的倦意。看到辛毗,连忙起身行礼。
“文将军伤势如何?”
亲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这时,文丑动了一下,低声说道:“死不了。敢问是哪位?”
辛毗转头一看,文丑的眼皮抽动着,却无力睁不开眼睛。他连忙按住文丑。“子俊,是我,辛毗啊。你别动,好好躺着,我给你带来了好药,马上让人给你换上。”
文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说道:“多谢佐治先生,丑感激不尽。”
辛毗笑了一声,示意侍进将药拿出来,让文丑的亲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子俊,这是南阳本草堂的伤药,对伤口愈合有奇效。”
“先生厚意,丑如何承受得起。”
“子俊客气了。”辛毗轻拍文丑肩头。“子俊冲锋陷阵,与孙策正面搏杀,我非常佩服。孙策骁勇,又极其狡猾,我也吃过他的苦头。说起来,我与子俊可是同病相怜呢。”
文丑嘴角微挑,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辛毗的事,在邺城已经成了笑谈,经常被河北人拿来调侃汝颍人。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辛毗同病相怜。他虽然伤得很重,脑子却不糊涂,辛毗突然这么客气,必然是有求于人。他沉默着,等着辛毗开口。
辛毗见状,笑道:“子俊伤重,需要静养,我就长话短说。”
文丑轻轻应了一声。他的确伤得很重,没精力和辛毗说客套话。
“据子俊所知,孙策伏击得手,能俘虏多少人,获取多少马?”
文丑思索片刻。“战马千匹左右,驮马很难说,很可能会全部落入他的手中。”他顿了顿,又道:“有一点,我一直不太敢肯定。”
“哪一点?”
“孙策究竟有多少骑。”
辛毗心中一动。“子俊不知道?”
“我本来从旌旗的数量判断孙策当有千骑左右,可是现在觉得,他未必有那么多骑,很可能以虚代实。至于他究竟有多少骑,我却无从得知。”文丑费力的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着辛毗,哑声道:“我听亲卫说,孙策将主力埋伏在柏山。柏山范围有限,似乎藏不下千骑。”
“那以子俊之见,可能是多少?”
“很可能只有一半,五百骑。从沿途遗留的马粪数量来看,孙策的战马也许不超过六百。”
“也就说,算上备马,骑兵不超过五百?”
“甚至……更少。”
辛毗轻拍大腿,如梦初醒。“子俊,我们可能都被孙策骗了。昨天一早,他就离开了大营,据说只有两百人左右,但是有四百匹马,一人双骑。”
文丑愕然,眼神有些空洞。他听懂了辛毗的意思,孙策不仅没有千骑,也没有五百骑,如果他估计的六百匹马属实,那孙策只有三百骑。
两千骑被三百骑击溃,而且身受重伤,简直是奇耻大辱。
辛毗眼睛一扫,看到了文丑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以他分析,孙策很可能只有这两百骑。原因很简单,孙坚自己有亲卫骑,而且损失有限,他不需要留下孙策有限的骑兵来增强自己的力量,而让孙策只带着两百骑在外围游击。
辛毗安慰了文丑几句,忽然出了辎重营,向阵前赶去。他来到前线,袁谭正在指挥台上转圈,神情焦灼,如牢中之兽。阵前正在准备,还没有发起攻击。辛毗不解,匆匆上了指挥台。
听到脚步声,袁谭一个箭步迎了上来,握着辛毗的手,露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佐治来得好快。”
辛毗微怔。“使君在等我?”
袁谭也愣住了。他派人去请辛毗,人刚走不久,辛毗就来了,他正奇怪呢。两人一说,这才知道岔了。袁谭把刚刚收到的消息告诉辛毗,辛毗看了一眼就笑了。
“使君,孙策也许会有三千匹马,却不可能有三千骑士。这是郭嘉故弄玄虚,疑兵之计。”
“何以见得?”
“江东缺马,孙策一直从凉州和并州买马,他的亲卫骑一直保持在千人左右,这是使君早就知道的情况,何以现在突然多出数千骑士?他伏击了文丑,可以得到更多的马匹,骑士却很难速成,纵使孙策擅长练兵,也不会在短短的数日内练成骑兵。要说他之前就练好了骑兵,只等着补充战马,又未免骇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