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今月亭的路确实好分辨,因为只有一条。

路口处的“仙人指路”石其实并没有指路,只是被雕成了一个女人的形象,令岑争倍感惊讶。

这女人身披龙鳞铠甲,头戴双翅乌纱,帽外罩以重檐兜鍪,以胄覆面,腰佩一柄大剑,双手扶在剑上,剑鞘的方向指向山路,做守卫状。

剑柄外隐约能看清刻着的四个大字:

“着此身在。”

岑争记得小二说的不能御剑,便停在石前,迈步踏上青石台阶。

“咦?”

他刚迈一步,突然凭空碰了一下额头,吓了一跳。

“有墙?”

一个路过的妖修见岑争貌美,笑着说道:“新来试琴的大夫吗,还不知道方寸天的规矩吧?这是‘天外天’来的上仙修成的路,上山是要弯腰低头的。”

岑争拱手:“多谢多谢。”

他左右看看,确定周围四周除了空气以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包括墙壁,明白过来:

这里的墙,是无形的空气墙。

“天外天”这个地方,岑争在幼时也曾听外祖母提起过,是一处传说中建在天上的空中府邸。

能在其中清修的修士,都具有“风”的灵根。

普通修士的灵根都在金、木、水、火、土,五大类别之中,如岑争自己的水木双灵根,但偶有其他的变异灵根,如风、冰、雷,等等,也不算稀奇,其中风灵根又算是最常见的。

“可是……”岑争低头再次迈上台阶,顺手摸了摸左右的空气,果然都有墙壁,“我只听说拥有这种灵根的人能扶风而起、无需御剑,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能力啊?”

路过的妖修在背后补充道:“是化神期的大能所建,自然不同寻常。”

难怪起名做“方寸天”,还无法御剑,原来是因为道路太窄、施展不开。

岑争大开眼界,心道不愧是仙界。

他对那仙琴的期待更甚,加快步伐,几乎是用跑的,往山上奔去。

可惜一个时辰后……

“走、走不动了……”

岑争贴在颈侧的黑发湿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到吗?”

他不仅腿酸,还脖子酸。

因为抬头就会撞墙,所以一路都不能抬头,且他曾数次想停在半路,躺在台阶上休息休息,却不能够——

山下还等着一个伤患呢!

“我真是、上辈子……”岑争心累,“造了什么孽,才会学医……”

这个人是上天送下来克自己的吧!

岑争只能安慰自己道:以后行走仙界,周围人肯定都是没病没灾的,那么他一定是自己的最后一个伤者了,这次绝对是了!

又半个时辰后。

“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岑争嘀咕着,终于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爬上了今月亭,却已经对那个伤者完全没了信心。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随意扫过一眼,四下无人。

这亭外是山顶树林,但不能闯,仍被空气墙所封闭着。

亭子很小,但至少进去以后能让人抬头。亭上悬着一个书“今月亭”三字的青色匾额,两边石柱上挂着一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楹联,略显诡异,字体潇洒不羁。亭中只置有一张桌,一张椅,桌上一张琴、一台砚。

这个置物的习惯与岑争开庐看病的习惯很像,让他不禁一愣。

但这张桌子用来抚琴看病,再放台砚池便会显得有些多余。

可那张砚做得巧夺天工,与琴摆在一起,一黑一白,两者相得益彰,毫不突兀。

砚台由一整块黑玉雕成,呈不常见的三角形,两侧棱角分明,如一块被切割开来的悬崖峭壁,壁上雕一条苍龙,尾悬池畔,池中盛一捧清水。

岑争走近桌前,只看了一眼砚台,便转而去看那张琴,竟有些看愣了:

想必这便是梅梢月了,名不虚传。

它通体洁白如雪,细腻莹润如美人肌,不似木质,倒也不是玉质。琴池右侧里镌了两方大印,均未着色,一方阴文书“青天碧海”,另一方阳文书“月佩风环”。

岑争在自己的寒庐内放置的屏风上也落有大印,正是“月佩风环”四字,且那屏风本是由玉郎君江琛所赠,字画皆出自江琛的手笔,与这方印上的字迹十足相似,又让岑争吃了一惊。

且梅梢月琴池内除两方印外,只点缀了七颗白中泛紫的玉轸,远看如同一枝带雪寒梅,轸上并无一柱琴弦。

“竟然是一把心弦琴?”岑争讶然。

他幼时见外祖母抚过无弦琴,就分外惊异:“为何无弦也能发声?”

“这叫做心弦琴。人间乐器讲的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仙乐就要更胜一筹,使它无声胜有声。”外祖母告诉他,“只要你心中有情,哪怕无弦无声,也能听到弦外之音。”

可惜岑争修为太弱,从未奏响过外祖母的心弦琴,只能将它收在乾坤袋里。

现在看来,茶肆的店小二说的确实没错……自己真能让这把琴认主吗?岑争有些怀疑。

他犹豫地在桌前坐下,抬头问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

岑争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双手放在梅梢月上,做按弦状。

琴没有响。

岑争皱眉,略显焦虑:山下还有伤患等着呢,快给我响啊!

他心中的这句牢骚话音刚落,梅梢月竟如同听到了似的,猛然响起了琴音。

骤然一阵清风拂过。

从不起风的方寸天内,透明的风墙泛起了涟漪;远眺三山,一草一木皆为之一颤;忘川之外,更有五湖四海隐约风起云涌。

山下茶肆前,那伤患紧闭着双眼,睫毛突然翕动了一瞬。

“嗯?”

一清冽男声,从岑争身后发出了短促的音节。

“谁?”

岑争猛然回头,见一个男人刚从山内树林里走出来,毫不受方寸天的风墙所阻碍,直接迈入亭中。

“你来我的地方,还问我是谁?”那男人话中带笑,用的是一把金石般动听的好嗓子,与梅梢月的琴音相比竟毫不见绌,问岑争道,“刚刚把梅梢月奏响的人,是你?”

岑争有些结巴道:“是、是我……”

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贴身皮甲,领口高到下颚,窄袖收至腕间,手带黑手套、脚蹬黑皮靴,腰间用红线挂着半块紫玉,未佩兵器。

他不似白帝一般,给人以压迫感,且是与岑争一样黑发黑眸的凡人相貌,衣着也朴实无华,却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只因体型优美,猿臂蜂腰,剑眉星目,相貌尤为英俊。

岑争暗道:店小二诚不欺我。

按说容貌是很难相较高下的,只因各人有各人的审美,但此人过于完美,给岑争以一种“无论是谁,都说不出还能有人超过他”的感觉。

“你是……无量海主人吗?”岑争问。

“不,”他绕过岑争的位置,一瞥他腰间的绣球,道,“我名叫溪北,只是替他代为保管梅梢月。”

“西北?”

“桃花开尽,正溪南溪北,春风春雨。”他说完,上下打量一番岑雪枝,视线最终停在他脸上,死盯着不放,似乎能看出朵花来,反问道,“你呢?”

“小轩岑寂夜,犹待月争寒,岑争。”岑争心里记挂着要赶时间,语速很快。

“姓岑?”溪北却不着急,挑眉又问,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看你身上配着‘不解缘’,家中有没有姓‘连’姓的?”

岑争很是吃惊,盖因母亲曾说“不解缘”是家中秘传,不应该为外人知:“我外祖母名叫‘连珠’。你知道‘不解缘’?”

“哦……连珠,”溪北拨弄了一下腰间玉佩上的红绳,算作解释,道,“有过一面之缘。”

“这是我外祖母……给你的?”岑争震惊地看着溪北玉佩上的红线。

难道外祖母与他认识?

溪北立刻摇头笑道:“不不,我这条红线,是他给的。”

不等岑争追问“他”是谁,溪北便用修长的食中二指敲了敲梅梢月旁边的砚台。

砚池里的水骤然升腾出氤氲雾气。

盘在池畔的苍龙似乎抬了抬头。

“是他,无量海主人,”溪北介绍道,“连吞。”

“连……吞?”

这名字起的太过古怪了,岑争心想,不像人,像妖。

雾气逐渐幻化出了一个男人的虚影,身材十分高大,容貌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这位是岑争,梅梢月选出来的下一任主人,”溪北侧过身,对那虚影介绍道,“也是连珠的外孙。”

那虚影似乎点了点头,向岑争伸出手去。

岑争:“!”

虚影慈爱地摸了摸岑争的头。

岑争:“?”

而后影子疏忽消散,不见了。

岑争茫然:“他去哪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溪北将桌上的梅梢月抱起,递给岑争,摸了摸他的头,道,“琴已经认了你,赶紧拿去救人吧,有问题回来再问不迟,我会一直在这等你。”

岑争忽然被他摸头,惊得全身颤抖了一下,但想到人命关天,也不再多问或者客气,抱起琴连忙向山下跑去。

“等等,”溪北给他指了另一条路,道,“从这边走吧,御剑会快一点。”

岑争感激地点点头,从另一边迈出今月亭,果然没有再被墙壁所阻拦,御剑向山下赶去。

溪北独自站在亭中,端起那方砚台。

砚池里原本盛放的一池清水已经消失不见了。

“半缕都不剩了啊……”溪北叹气道,“不再看看岑争了吗?他长得和你很像,尤其是抚琴时的样子,不过比你漂亮多了,是个很精致的小孩儿啊,连吞。”

下一章主角攻正式上线。

ps,梅梢月的灵感原型就来自梅梢月这把古琴,上面的字是引用的,别的都是作者胡编乱造的。本文如有诗词化用会标注的。

记得小轩岑寂夜,苏轼。千林犹待月争寒,韩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