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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这位还是仕途中人,他怕是以为自己有了君主之权,大笔一挥就能决定把亡故的后宫妃嫔以皇后之名追葬,且让天下人无不信服,只要他承认了申氏为正妻,就有资格在吴王宫治丧,也不想想莫说申氏,便是他李济这会儿子一命呜呼了,也万万没那大体面让太祖旧居宫室高挂白幡。

便是周王也没那尊荣好不好?

可不提旁人听他这番言论会如何了,就连申家父子听了都忍不住面面相觑,十分庆幸袁阁老的招揽,因为他们这时都已确定李济虽有了个前程似锦的起点,看来确然没有高飞远翔的能力,这个靠山就是个泥土坡,靠上去也指望不上荣华富贵不说,还随时可能崩塌被他填埋。

“治丧之事还不急在一时,不过长史,老儿可就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啊,老儿虽无能,却也不能容忍害杀小女之凶徒逍遥法外,还请长史为小女讨回公道。”

怎么讨回公道?当然是直接找应天府的官员举告!

第640章 大梦难醒

李济虽则是孤身作战却也运步如飞,而他这时不但已经换上了一身缟素丧服,且因整晚抚尸痛哭导致目肿脸涨,这么一阵风般的卷进了宴厅,自然吸引得“万众嘱目”,欢声笑语瞬息凝固了。

而今日就宴的除了窦章、孟治等等臣公,还有尹寄余、华霄霁一应僚客也都在场,虽说只是饮谈并没有丝竹助兴,不过宴厅里的气氛其实相比赏菊宴时更加融洽,但这一切当然都因李济这么位不速之客扰乱,连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周王都真实的因此呛了口酒——闹事归闹事,好歹也请李长史你注意一下仪容吧,这副形态闯进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突然死了高堂父母本殿下还不许你丁忧,才至于如此愤慨悲痛呢。

目瞪口呆的人们再听李济一番陈述,就越发目瞪口呆了。

周王甚至差点没有笑场,稳了几十稳才稳住自个儿:“李长史,申氏是你的妾室就是你的妾室,你再是如何悲痛,也没有让我允许你用正妻之礼把申氏敛葬的道理吧?我可不能容你宠妾灭妻……再者说你竟然指控顾宜人为杀害申氏的帮凶?孤王明白你因失爱妾智昏神乱,但你这般血口喷人……孤王可就得加以训斥了。”

“丁氏乃毒杀内子的真凶,顾宜人却有意包庇……”

“打住打住,申氏是谁杀害,可不由你空口白牙断言,孤王也的确认为此案并无罪证确凿,尚需时日察证,今日公假,孤王与诸公正度佳节,不宜审问此案,你还是先行节哀,安心待判吧。”

“事涉命案,下官报请应天府尹审决,望窦公为亡妻主持公允,严惩凶徒丁氏以命为偿!”李济咬牙说道。

华霄霁早已蹙起了眉头,这时把筷子一拍:“事关人命,的确应当由应天府尹审决。”

兰庭扫了一眼华霄霁,心里顿觉几分古怪。

他一早体会得华霄霁不擅权谋,尤其对于朝堂政务看法实在有失偏颇,不过华霄霁却并非一味的偏执不谙世故,比如当年他的好友吴大贵遇害一案,他还懂得不让吴小郎与吴二贵硬拼,待到时机合适再行上告,足见多少也还知道几分世故人情,明白有的时候不可力博

只能智取。

华霄霁就算不能一眼看穿申氏命案背后的阴谋,总应知察此事并不单纯吧,可竟当场声援李济,似乎这朴直也朴直得太过……矫揉造作了。

但兰庭这时没有闲睱深入剖析华霄霁的言行,他正色道:“李长史,你乃周王内府官员,而今你之家眷又是暂住于殿下的行邸,你之妾室遇害,你当然可以向应天府举告,但亦可以上请殿下裁夺,昨日你并未向应天府举告,偏趁今日公假宴乐时举告,且还有污篾内子之言,本官不得不问你是何居心了。”

“我昨日便多次提出要将丁氏扭送官衙,然顾宜人却一再阻止,下官质疑顾宜人包庇丁氏甚至乃丁氏帮凶有何过错?”

“内子可没有阻止你去告官,阻止的是你不能将你正妻,堂堂外命妇在无罪证确凿下扭送官衙而已,且死者申氏之父,当众相请内子裁夺,内子也的确受殿下委托协佐陶才人掌管行邸事务,关于申氏一案,今日内子已经如实禀知殿下,殿下也打算择日审讯涉案疑凶,可你今日闯宴厅闹扰诽谤,难道没有过错?”兰庭冷冷反驳。

窦章也示意道:“李长史当然有权向应天府衙举告,不过凶徒是谁,应不应当拘问,皆非李长史能够干预,且这里是殿下行邸宴厅,并非应天府公堂,还请李长史先拟状书,按照国法规程递交应天府衙,本官才能受理此案,再请殿下转交一应嫌犯人证。”

李济就这么被打发走了。

他当然不甘愤慨,不过申家父子两却自以为目的已经达成,经这样一番闹场,纵便窦章守口如瓶,其余臣公如孟治,也绝对会把此案声张,他们认为李济已经可以去死了。

申洳琅先含泪劝道:“那顾氏已经遣了几拨人来,勒令将阿妹的尸身迁出吴王宫另择停放出,阿妹虽然暂时不能入土为安,想来她在天之灵也不愿一再受顾氏、丁氏的羞辱,长史……”

“舅兄直至如今难道还不肯称济一声妹夫?”

申洳琅:……

他脸皮薄,当真有些喊不出口。

申师鹄的脸皮却已经修练得金刚不坏了,当真改了称呼:“贤婿待小女如此爱重,小

女在天有灵,也必能含笑瞑目了,还请贤婿节哀吧,此时也不用在意那多过场,先寻个停柩之处,暂且安顿小女遗身,使其亡灵先得超渡。”

李济不由悲从心来。

今日中秋,拜月团圆,但他却不得不将眷侣送去寺观,不能为她治丧,甚至还无能逼令害死爱侣的凶徒毒妇跪其柩前悔罪,这何其的凄惨,何其的恨恸。

这一晚李济带着申氏的二子,去寺观为申氏守灵。

阴阳相隔,不过人魂勉强算是团圆吧。

申氏的亡灵在月下灯前幽浮,一时间也难免几分动容。

毕竟李济还是当真在为她伤心,为了她甚至决心和丁氏反目,这个一度被她厌鄙的男人,其实并非她认为那般无情无义,不像她的父兄……

申氏冷冷看着正在眉来眼去的,她的血缘至亲们。

很多事情,再怎么难以置信这时也已经有了结果,她亲耳听闻了父兄窃窃商量,他们已经决定等李济回到吴王宫就动手了,多适当的时机啊?窦章已经答应了受理这桩命案,嫌犯眼看便会移交应天府,所以丁氏才担心罪行暴露,所以丁氏干脆把李济也毒杀,没了原告,周王就可顺理成章处断此案,那么他们的计划就能够达成。

呵呵,她的血缘至亲,靠着她衣食无忧,靠着她生计不愁,可一旦有了更大的荣华富贵,竟然能够这样毫不犹豫的,践踏着她的尸骨直奔锦绣前程。

累积几世的灵识,原来还是勘不破这般丑恶的人性。

亏他们还敢守着她的灵柩,一声声哭着她的亡灵。

心底早就忍不住洋洋自得了吧,她尸骨未寒,父兄却已在期待大富大贵,怕是昨晚的梦境里,已经是乌纱帽冠、朱袍锦腰的穿戴,高官厚禄的他们,举杯相庆时,是不是还在庆幸多亏生了她这么个女儿?

要不是她还算真得李济几分爱慕,他们哪里对袁箕有任何利用价值?

溟沧路上不等人,再见已无来日,不过能看到你们竹篮打水一场空,鸡飞蛋打白废力……呵呵,我也就能安心了。

爹爹阿兄,真高兴你们遇见的敌手,不是普通人。

第641章 后悔太迟

申师鹄亲自把李济劝回了吴王宫。

“长史要为小女讨回公道,就不能先让殿下和赵副使抓住把柄,且长史好容易等到了起复的时机,也不能够因此丢了官职,小女亡魂有知,当然也希望长史不受牵连仕途顺遂,如此小女留下的两个孩子日后也才能安好……长史今日便莫在小女灵前耽搁了,速速回吴王宫方为理智,且长史也当笔拟状书递呈应天府衙,提防殿下……受那顾宜人挑唆,先下手造成个死无对证。”

那么这件案子就会以某个婢女因为心怀怨恨毒杀主妇后畏罪自尽告结。

这当然是李济所不能容忍的,且他也的确有了几分提醒,申氏已经被害杀了,他再是如何哀毁也没有办法让申氏死而复生,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丁氏这杀人凶手罪有应得,有了这件把柄,丁北斗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再游说他的族伯加以慑压,那么他就可以将申氏所生的两个儿子记作堂堂正正的嫡子,日后丁家还不得不给予补偿,就算周王有朝一日位及九五,他也不至于因为此事被排挤出朝堂。

昨天他是有些太冲动,和赵兰庭针锋相对也就罢了,不该和周王理论争辩,擅闯宴厅的事也确实莽撞,一阵后回去……可得好生分辩解释,争得殿下的谅解。

但悲痛还是悲痛的,一篇状词也能被他写得洋洋洒洒,可谓见者落泪闻者伤情。

晚饭的时候李济仍然无心饮食。

这两日他都勉强只能进些清粥,整个人都有些鸠形鹄面了,申洳琅于是提了壶酒去,一边陪着李济借酒浇愁,一边劝着他多少吃些肉食填饱,晚餐是吴王宫送来的份例,而这时云定院里没了丁家的仆妇在旁服侍,申氏生前的婢侍也仍被拘押着,春归早就安排了几个吴王宫的宦官过来帮手,申洳琅并没支开这些侍者,他就是要让宦官们都亲眼目睹。

他只和李济饮同一壶酒,并不曾吃桌上的菜肴,换句话说他拿来的酒是不可能下毒的,但菜肴便就难讲了。

当然丁氏也不可能有那大能耐在吴王宫的疱厨下毒,不过陶才人和春归却完全可以帮着丁氏“扫清障碍”。

申洳琅不废吹灰之力就把李济灌了个酩酊大醉,一头栽在酒桌上人事不省。

李济从前倒也不至于这般量浅,但人在伤心时候,难免比寻常更加容易过量,所以申洳琅也根本不疑李济今日竟会这么快醉倒。

他自己也装成是半醉的模样,想扶李济起来回房安置,接过连他自己都险些摔倒了。

宦官们连忙上前帮手,其中一个劝道:“申先生也是过量了,你可完全便是空腹饮酒呢,就交给咱们掺扶着李长史安置吧。”

申洳琅喘着粗气,晃着身体,还拉着一个宦官的手体贴细心的叮嘱:“长史酒饮得过量,回回半夜都会觉着口渴,惯常了用冷茶镇渴,还请公公们替长史预备一壶,茶不用过浓,清淡为佳,记得放在长史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拜托拜托。”

晃晃悠悠便走了,也没记得打点宦官们些赏钱。

就有一位嗤笑:“真把咱几个当作他家的奴婢使唤了,张嘴就是发号施令,也不

想想姓李的就是个王府长史,看来还不受殿下待见,有多大体面能受得起咱几个内臣的服侍。”

有个稍年长的倒是个仔细人,踢了小宦官一脚:“顾宜人可是嘱咐了咱们,得依令行事,不就是一壶冷茶而已,也值得说嘴?”

便把李济给架去了屋子里放在床上让他躺平,果然又泡了壶清淡的茶水在一边凉着,不过宦官们既然没得分文打赏,都懒得守在屋子里侍候,入夜后自顾美梦酣睡去了,没谁再管李济半夜醒不醒,醒来后有无需求。

一个黑影,从窗户侵入。

月色下其实申洳琅的脸色也一片惨白,因为计划中并没有他亲手毒杀李济这一环节,他甚至在指使梅岭时都有些不忍心,因为梅岭毒害的人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但他也没有选择,他必须听从父命,而且父亲也并不是为了父亲自己,说到底也是为了给他拼出一条锦绣前程,谁让李济自己不争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济竟然都不能够摆脱丁家的控制,如果李济一早赢获了圣宠,休弃丁氏把他家妹子扶正,他们怎么会被袁阁老招揽,豁出性命去博一个飞黄腾达?

谁都不希望手上染血,但时势造英雄。

申洳琅深深吸一口气,却越发感觉到满心腹的森凉。

今晚,月比昨夜更圆。

申洳琅已经看清了正在酣睡的李济,他的眉间似乎还凝固有难以消释的悲恸,显然那壶酒并没有让他真正抛却世间愁苦,他仍在为了妹妹的突然离世伤心欲绝。

指掌拽握着那包砒/霜剧毒的研成的粉末,申洳琅觉得自己似在颤抖。

毒药不能添加在茶水里,必须直接灌入李济口中,这样一来泡茶的宦官才会为了脱罪咬死毒药是添加在疱厨送来的菜肴里,逼得周王不得不把这宦官灭口,但这样一来,谣言四起,周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皇帝不会因此降罪周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乾元只能和丁北斗决裂,而他们的使命就已经告成,李乾元除了临淄王别无选择,临淄王就能够反败为胜!

袁阁老说临淄王的许诺是加封伯爵,等父亲有了伯爵之位,他就能够顺理成章荫授命官之职,使原本断绝的入仕之望离奇赢得了青云直上的时机。

只要……他能够痛下决心,杀人害命。

申洳琅握了握拳头,张开五指,他捏住了李济的下颔,微微用力使李济张嘴。

手腕却突然被抓住了。

李济睁眼,几乎鱼跃而起。

“申洳琅你想干什么?!”

突然的变故让申洳琅如遭雷劈,但觉那霹雳闪电直接钻破了他的天灵盖,凿得心脏直往下沉,无边的恐惧自丹田蔓延肺腑,但他下意识就扼住了李济的喉咙,这个时候申洳琅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他的计划不能功亏一篑,他的罪行也绝对不能败露,只要杀了李济,一切或许还能挽回。

“想你去死!”男人的神情狰狞。

门被大脚踹开,两个亲卫闯入。

什么锦绣前途什么官运亨通至此,戛然而止。

周王是等到天亮睡醒才悠哉游哉地审了一审申师鹄父

子,被抓了个当场行凶,父子两个也没有什么好狡辩的,那个在白茶里下毒的婢女梅岭也如实招供了,就唯有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李济尚且觉得难以置信——他是昨日主动去周王跟前弥补关系时,周王才跟他说明了申氏命案背后的蹊跷,李济虽则并不相信,但他也是个在朝堂权场浸淫多年的人物,纵管是仍然深陷于爱妾遇害的悲恸,不过到底是相隔了两日,最初的冲动难敌周王那番理智的剖析,而且他也的确盼望着察明真相,让毒杀爱妾的凶徒罪有应得。

最好是既能复仇,又还不因此妨碍前程这等两全其美的结果。

李济答应配合周王,但他想的是如果证明申师鹄父子清白无辜,周王就会确断丁氏才是杀人凶手,由周王出面,处决丁氏杀人偿命,丁北斗难道还会因为一个庶女的死与周王反目?如此一来,丁北斗只好忍气吞声,那么李、丁二族就不至于决裂,族伯李乾元就依然会照恤自己。

李济其实没想到申洳琅会趁夜黑风高杀人,更没想到险些被杀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这下子李济再也没有报应天府衙审决此案的念头了,他知道仅凭申师鹄父子二人的口供,虽然足以证实丁氏的清白无辜,却根本无法让袁箕这个内阁重臣认罪伏诛,要想除袁箕为爱宠雪恨,只能依靠周王。

“案情重大,孤王需待江南监政事了,获旨回京之后亲自向皇上禀明案情,故申师鹄一应罪徒而今不能立时处决。”周王简明说明主张。

“听凭殿下决断。”李济很是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