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闻恕守在这儿的第三日了。
晨光熹微,脚步声轻慢。
元禄一进内室,便见眼前人还是这么僵直地坐着。
实话说,他知皇上看中皇后,独宠皇后,但他当真想不到,这份独宠能深到这个程度。
仿佛是他一眼不瞧,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他提步过去,试探地唤:“皇上,娘娘高热已退,只待醒来,您、您已两日未上朝,太后娘娘方才差人来催,说是请您去一趟永福宫呢。”
闻恕缓缓抬眸,眼里有几根红血丝滑过,抬手碰了碰付茗颂的额头,不烫了。
他脸色颇为憔悴,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更衣吧。”
“诶!”元禄重重点头。
此刻,永福宫。
沈太后手握青瓷茶盏,顺着杯沿一下一下转动,唇角微抿,神色严肃。
她这两日并不比梧桐殿的好过,连着两夜都从梦中惊醒,光是一想那日皇帝从湖边跳下,她这心脏便“砰砰”跳。
除却在涉及朝堂的大事上,沈太后极少插手闻恕的事。他不近后宫,她拿他没法,他要娶付家庶女,她替他铺好路,他独宠一人,只要能抱得孙儿,她也由他去。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安然无恙的基础之上!
而闻恕那日之举,真真确确触到沈太后的逆鳞了。
“你说,他究竟是情深义重,还是被下了蛊。”
下蛊这两个字,可不是能随意说的
杨姑姑低头,于是道:“娘娘,皇上自然是情深义重之人。”
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落下,“噔”一声,沈太后搁下茶盏,“帝王家,情深害人啊。”
闻恕来时,这句话恰恰好就落在他耳边。
男人脚下一顿,径直上前,“儿臣给母后请安。”
一见他,沈太后这两日的怒意蹭一下起来,她一口气提上来,忍了忍,又憋了回去。
“哀家听闻,皇后高热已退,无甚大碍了?”
闻恕抬眸看她一眼,“是。”
“皇帝可还记得,已两日未上朝了。”沈太后口吻冷淡道。
“儿臣身子抱恙,御医嘱咐静养,是以耽搁了朝政,好在今日大好,劳母后忧心了。”
沈太后一句“你静养是坐在床榻边静养吗”险些脱口而出,叫他那番话堵得不上不下。
他将缘由归咎到了自己身上,龙体抱恙,谁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要皇上拖着病体去上朝吗?
沈太后沉着脸盯他半响,只觉得头疼得很。
她忽地摆手,“皇帝回罢,回罢。”
瞧着闻恕挺拔的背影离去,沈太后又是沉沉一叹。
这个儿子,她可真是半个字都说不过他。
闻恕从永福宫离开,转而朝御书房的方向去。
近日来积攒的折子,又是小山一般高。
男人伏案,执笔批注。
夕阳渐落,几束微光从窗缝中透过。
素心和遮月二人守在殿内,二人头靠着头,轻声低语,无非就是忧心她们家娘娘何时能清醒过来。
床榻上的人眉心一蹙,嘀嘀咕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飘进耳里。
付茗颂醒来时,直愣愣地盯着床幔顶部瞧,陌生的样式,陌生的颜色,还在…梦里吗?
“娘娘!”
“娘娘醒了!”
遮月与素心二人的惊呼,一下拽回她的神思。
她呆怔地望着她二人许久,半响才彻底清醒过来,随即翻身坐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摁住太阳穴的位置。
脑中一道道声音传来——
——“宋宋,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有没有,哪怕一次,是真的。”
——“没有。”
——“她叫宋宋。”
——“白日里可吟诗赋,夜里可谈风月,还唱的一口好秦腔,尤擅琵琶。小小年纪,一支‘凤栖台’跳得名动南北,朕当初觉得,这世上女子,应都如她那般才是。”
——“我不是她,只是恰好生了张相似的脸,有幸得皇上疼爱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我若是说,你比那幅画要紧,你信不信?”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朕身边,她心里,当真是没有朕。”
“嗯嗯——”付茗颂头疼欲裂,伸手捂住耳朵,整张脸埋在膝间。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素心,素心快去叫太医!”遮月慌了神,抓住付茗颂的手臂轻轻晃着。
素心亦是吓得不轻,然不等她先唤来太医,蜷在床榻上的人猛然起身,下榻,不及宫人反应过来,她已光脚行至门外。
身后遮月喊道:“娘娘!”
而梧桐殿外,闻恕才刚下龙撵,便被这一声惊呼惹得心尖一颤,他几步上前,步入殿内。
就见那病殃殃躺了好几日的人,身着一件单薄的素白寝衣站在门边,一手还虚扶着门框,风一吹,衣摆和发丝都跟着舞动,像是要将她吹走似的。
谁准她这样下床的!
男人沉下眉头,步伐加快,可他再快,也不及那姑娘光着脚踩在雪地里奔过来得快。
付茗颂是哭着跑过去的,踩了一地的雪,堪堪砸进他怀里。
那双杏眸,早就被泪水糊住了眼睛,眨了眨眼,泪珠子便一颗一颗滚落。
她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活像要在他怀中哭昏厥过去。
“皇上,皇上……”她拽住男人的衣袍。
闻恕确确实实愣了一瞬,怎么也没想到一进梧桐殿,迎接他的是这样一幕。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忙搂住她的腰将人提起来,让她两脚离地。
他呵道:“病刚好,谁许你这样出来的?”
不说还好,这话一落,付茗颂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了好几滴,就快要连成一串珠链了。
闻恕提着她抬脚往寝殿去,刚将人放下来,还没来得及惦记她那双叫雪水沾湿的双脚,便被她踮起脚尖堵了嘴。
眼泪不知滑进谁的嘴里,舌尖都是咸的。
她毫无章法地啃咬,闻恕捏着她的脖颈将人拉开了些距离。
他气息微喘,指腹碰了碰姑娘的眼尾,“又做噩梦了?”
闻恕说:“和光还在宫中,待太医瞧过你之后,让他来一趟。”
他转身欲唤宫人来,衣摆却被紧紧拽住不放。
她的欲言又止,全写在那张哭花了的脸上。
皇上,你还信我吗?
我能说吗?
第75章
“我……”她仰头望着他,手心越攥越紧,直至指甲刺进肉里,疼痛感让她掌心忽地一松。
她摇头道,半响,却道:“头疼。”
此时,遮月将干净的衣裳和长巾一并递上。
闻恕一边接过,一边斥道:“大冷天,光脚踩在雪地里,你不疼谁疼?”
说罢,他摁着她的肩颈让她坐下,蹲下身子,用长巾擦拭姑娘那双冻得发红的玉足。
见状,寝殿里的宫人皆默契地低下头,将身子伏得更低一些。
男人背脊挺直地蹲在她面前,唇角轻抿,眼眸微锤,那精雕细琢的鼻梁,从她自上而下的角度看,愈发俊挺。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腕,擦拭的力道都很轻。
付茗颂用力磕住下唇,以防呜咽声惊了此情此景。
在他心中,她是个宁愿死都不愿留下的骗子,她满口谎话,没有一句能信……
他是经过几番挣扎,才能如此待她?
是因为,她忘了吗?
若是想起来了,该当如何呢?
闻恕将那双玉足擦干,拿过足衣替她穿上,唤来遮月替她更衣,这才起身揉了揉她的乌发,转而道:“叫太医来。”
素心伏腰,应声道:“是。”
不多久,李太医坐在绣墩上诊脉,那脉象虚弱的人,时不时抬头瞧一眼闻恕,于旁人看来,这便是依赖过甚的表现,心道皇后这一落水,定是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