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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遭受了一次心灵上的洗涤,或者更文艺一点地说——珠华同自己达成了一点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温伏下去,在红樱的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食言,等张推官晚间回来后,真的去找了他,把红樱的请求转托了他,张推官以为她是顾念主仆情分,红樱虽则犯事,但她在该闭嘴的时候牢牢闭住了嘴,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给张推官省了不少事,现在外甥女来求,张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应了她:“好罢,我会跟牙婆嘱咐一声。”
张萱恰巧在场,撇撇嘴:“我看,有谁家要买妾的,不如就让她去好了。她拈轻怕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这回吃了亏,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里能安心当个丫头服侍人,注定做不长久,早晚总要生事。”
她是随口一句,张推官听过也就罢了,这个丫头是犯了错才要发卖的,主家哪会帮她考虑这么多。
但事有凑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来,牙婆有意巴结,见过红樱一面,再听张推官简短说了要求之后,便站着想了一会,当即给了回复:“可巧,老身这里正有一个山西的粮商想讨小,他家产不算十分丰厚,但眼光却高,头回来金陵,叫城里的繁华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乡下小门小户的闺女,我领了好几个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里找一个,又不想要那些烟花地的,可着实难为了老身。如今见了老爷府上要打发出来的这位小大姐,生得这么副好模样儿,倒是各方面都合适,就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张推官问道:“他是常在城里做生意,还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这个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这里,讨了人便不带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这样,老身也不敢荐给老爷听。”
张推官不再多问,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红樱身上花费多少精力,能把她远远地卖走就行了。
只再多嘱咐了一句:“莫要与他说人的来历。”
牙婆笑道:“老爷放心,老身久做这行,一应规矩都知道,再不敢坏的。”
红樱见她的时候虽然已经收拾过一下,但牙婆专吃这口饭,岂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对之处,她这个下场一看就是睡了不该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张推官亲自出面发卖,可见惹的事更不小,对这种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闭嘴少说话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过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晋商直说人的来历,但可以说“某个大户人家”,而且不妨吹嘘得更高大些,红樱虽然破了身,但她模样着实不错,皮肉看着又光溜,没有受罪吃苦过的痕迹,只怕蒙那晋商说是公侯府上出来的他都肯信。
当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价这一步,牙婆试探着开了个二两的价钱,张推官哪里在乎这个,随意点了头就命立文契来。
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就是她最喜欢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随便开价,极少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跟外面那些穷鬼们一样为三文两文地都要争上半天。
不过牙婆不可能在这上面得罪张推官,所以她开这个价钱也是在行情之内,买个一般的丫头这个价还贵了呢,只是红樱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操作空间就大多了,二两卖来,忽悠得好转手卖给那晋商一百两也不是不可能。
——事实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红樱领回去,在调理的几天里发现她居然还识字,能做简单的账目,这简直可以坐实她大户人家出来的背景,牙婆乐翻了,当即把价钱翻了倍,最终以两百两的高价卖给了那晋商,可谓大赚一笔。
后话不提,此时立好文契交割过,牙婆就可以领人了。月洞门处,玉兰帮着给收拾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红樱。
红樱低着头不想接,玉兰等了一会,举得有点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怀里去。
红樱蓦然抬头,眼睛通红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着我有这一天了?!”
玉兰有点吃惊地退后了一步:“啊?你说什么,我没有。”
红樱冷笑:“别装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惯我了,我落到这个下场,可算是趁你的愿了——”
她嘴唇陡然闭拢,剧烈抖动了一会,才回过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开口时声气和顺了不少,“对不起,我心里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玉兰微怯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知道你舍不得走。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就是没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别往坏处想了,说不定能去个不错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
红樱“嗯”了一声,一串泪珠忍不住直落下来。堂屋那边,珠华和叶明光清脆的读书声朗朗响着,她竖着耳朵,留恋地听了一会,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后,大老爷应该会另外买个人来服侍姑娘,到时候你就是老人了,资格比她硬,可别再成天傻傻光干活不吭声,叫人压到头上欺负了。”
玉兰的脸色终于滞了滞,红樱头脑确实比她转得快,透过泪光也看出来了,含泪笑了:“我说吧,你明明就怪我,还嘴硬。”
玉兰:“没、没有……”
她口舌上来得迟钝,让人说中了心中隐秘就不知该回什么了,只好虚软地否认,但她人又老实,不擅说谎,勉强说了不等别人戳穿,她自己先脸热起来,等于直接把口是心非四个字挂到了脸上。
红樱边哭边笑:“好了,别说啦,我都知道,是我总欺负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现在认也晚了,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说不下去了,赶在自己的情绪快崩之前,赶忙转身,丢下一句:“我走了。”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这等好人家发卖出来的仆从多半都舍不得离开故主家,要哭要闹要死要活什么样的都有,牙婆见得多了,见到红樱的样子,向张推官告退后,拉着红樱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练地安抚着她,把给她找的下家说了,又只管把那晋商往好里吹。
张推官也预备要去衙门了,临行前余光瞄见桌案上的那一小块碎银,牙婆付的,他碰都没碰。
略一想唤人:“月朗,拿过去给表姑娘罢。”
月朗应声,拿起碎银走过月洞门,进堂屋递给珠华,说了来历。
珠华望着那一小块碎银发了下呆,扬声叫来玉兰:“红樱走没?还赶得上就给她递去,赶不上就给你了。”
玉兰有点迟疑地接到手里:“姑娘不要?”
珠华挥挥手,重新竖起书挡了脸:“不要,不要,你快去吧。”
她不是圣母心发作,怎么说呢,她就是觉得有点膈应,不想要。
管它给谁,她就是眼不见为净得了。
玉兰就匆匆攥着往外跑,这么一会功夫,红樱没走太远,牙婆出入的是后门,此刻红樱正在门边和她纠缠,倒不是想闹着回来,而是能给商人做妾已是红樱料想不到的好去处了,她不知是凑巧撞上了这么一桩头绪——张推官只要把她往远里卖,而那晋商的家乡正好够远。她以为是珠华给说的好话,一路越听越感激,便想回去给珠华磕个头。
不管她想干什么,在牙婆那里都是节外生枝了,牙婆便不愿意,劝着她走,正缠磨之际,玉兰赶过来了。
她拉过红樱,把手里的碎银塞她手里:“这是你的身价银子,月朗姐姐拿过去给姑娘,姑娘不肯要,让我来给你,叫你自己拿着罢。”
“……”
红樱望着手心里的碎银,她本已快到顶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膝盖一软,往下便跪,抱着包袱,握着碎银,呜呜呜痛哭起来。
牙婆忙拉她:“快起来,这要招了人来可不好说,你主子人好,到这步了还给你留余地,你可别再带累了她。”
红樱没有当即起来,她把包袱放去旁边,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这丫头,可轻着些,别把头磕破了。”
待红樱抬起头来,她忙蹲身凑近去看,见只是磕红了,才松了口气——她一般买人可不是这个声气,所以对红樱这么和气,还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卖上价的份上?
红樱在牙婆的搀扶下爬起来,想再说些什么,一时说不出来,牙婆又一直在旁边催,她最终只能抖着嗓子说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
而后就被牙婆拉着走了。
☆、第49章
且说张老太太怕刺激到儿子的伤情,不敢告诉他孩子已经没了的事,好几天话到嘴边又都缩回去,张兴文催问,她只敢跟他说红樱是珠华的丫头,不能硬夺,须得想个法子才好把人要过来。
一边用托辞拖着,她一边焦心地想怎么才能圆场,为此院门都没心思出,除了看儿子,就是闷在屋里想,想了好几天,终于让她想出个“法子”来了:不管那么多,就当红樱没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样把她要过来!
先糊弄过眼前这一段,让儿子能安下心来养身体再说,至于以后,儿子是肯定不能有亲生的子嗣了,能瞒的话不如一直瞒着,到差不多该生产时偷偷去外面抱个孩子来,就当是儿子生的,虽不可能比得上亲生的,可到底比日后闹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种抱养近了一层。
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再坐不住,出来看一看天色,这个时辰张推官一定还在衙门里,钟氏不足为惧,便点起院里几个粗壮的仆妇来,同众人说了此行目标,便要动身。
却有一个仆妇没跟上来,反而语带为难地叫道:“老太太——”
张老太太不耐转身:“你有什么话?”
仆妇道:“老太太要去带红樱,可红樱已经卖掉了啊。”
张老太太头嗡地一响:“——你说什么?!”
“是前天的事了。”仆妇小声道,“红樱那蹄子还挺舍不得的,在后门那哭了一阵,让人看见了,我才听说的。”
“……”
张老太太闷在院里几天,下人们知她心情极坏,没人敢来打搅她,她就错过了这个消息——其实她就算没听说,想也该能想到的,张推官怎么可能还留着红樱?只是她一直拼命琢磨着怎么能哄慰儿子,一根筋钻进去,想得有点魔障了,竟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一、一定还有办法的!说不定儿子还睡过别的丫头呢!
张老太太颤巍巍地往张兴文的屋子去,她这时候已经剩不下多少理智,问话时无力再掩饰面部的表情,张兴文看出不对来了,红樱一直没能出现在他面前,他其实已经有点预感,如今这预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张老太太一会,既没有回答她“有”,也没有回答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