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两县情形却又有不同,河内的知县叶安和是忙着抗洪,甚而殉职;邻县的知县呢,却是忙着勾结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灾民放进城来,放任他们抢劫大户。
曾家老夫妻就命丧于这场动乱中,其实据知县后来口供,他倒是有约束过山匪不许动曾家,怎奈人抢红了眼,哪里还有理智?见到屋舍好些的进去就一通抢,反抗的随手就砍死,哪管姓张姓曾。
当时叶安和刚刚殉职,这知县听闻大大松了口气,忙随便逮了几个人,当成首脑就准备结案。但曾氏女就在邻县,距离这么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识的,撒了人手去一打听,就把其中的疑点打听出来了。
曾氏没有声张,她强忍悲痛,写信往京城珠华的夫家处去求救,因苏父在京城为官,这是她仅知的能上达天听为己伸冤的途径了。
苏父接了信见好友家发生如此惨事,当即写了折子奏报,虽事发点远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权,而河南境内遍发洪水,也是皇帝的关注点之一,听闻竟有此事,圣怒非常,下特旨令当地按察使冒着受灾风险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节极度恶劣,勾结山匪的知县被全家处斩,似乎举家只留下一个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随后又下了旨意嘉奖叶安和,包括赏赠曾氏诰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报,这不算是最坏的结局,告慰亡人之后,应当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连丧夫丧父丧母,哀毁已极,明知爱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实在是无法再撑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后一点精力给一双儿女把剩下的家产分了分。
分得很简单。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这个比例。
珠华听到的时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华同明光一样,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个分法都算非常少见了,何况珠华还不是,她只是前头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长大小姐这个名号听起来很威风,可得亲娘在才算数,对后娘来说,没这么花头,事实非常单纯,她就是个拖油瓶。
对于在后妈手里长起来的珠华来说,她再清楚这点没有了,并且这都不分什么古今中外。
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叶家本身是没有多少家产的,珠华分得的这一份,绝大部分其实来自于曾氏的嫁妆。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后娘做到曾氏这样,简直打个满分都嫌少。
当然她有她的理由,红樱话里也提过:“太太很感激苏家老爷,他那么快就说动圣上派了钦差过来,他要是不帮忙,或者不上心,拖个一阵子,让那杀才有机会处理了证据,说不准曾老太爷就要沉冤了……”
苏父及时帮了忙,而那是珠华的夫家,所以曾氏爱屋及乌,将这份恩情还在了珠华身上。
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不。
属于珠华的那部分家产,没有一并运到张家,而是作为嫁妆,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苏家。
简直神来之笔!
叶曾两家都已无人,一双儿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张家,珠华还好说,总是人家亲生的外甥女,叶明光却只是名义上的外甥,他事实上跟张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么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肉团子抱过去,如何能保证他会被善待?
没有时间细细筹谋的情况下,只有砸钱。
所以曾氏给了相当于家产十分之一的抚养费,同时还给了珠华丰厚到不能再丰厚的嫁妆,务必让张家平和地接待叶明光,好好养育他长大。
这是慈母心。
而从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论,把家产一分为二,分隔两地,假如苏张两家任何一家出问题,或是天灾,或是*,总还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俩的家财可以互为守助——两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来说,她已经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这个风险。
说穿了简单,就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已,听过这句话的人很多,但真的面临此境,能舍下家财做到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弥留之际,还能有这个冷静头脑,真奇女子也。
珠华的思绪不知不觉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后妈能是曾氏这样的,那她应该不至于养成现在这种性子吧?
她不是个讨喜的人,珠华很清楚这一点。
而打穿越以来,她始终不能真正平心静气,人生的逆转,环境的大变,包括张家那些纷扰,让她性格里古怪别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数倍,她的心底深处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时不时就想要喷发一通,便沉寂时,也只是在忍耐,被动被迫地接受这无常世事而已;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就要乱来,遇事有时明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随心所欲,不如此发泄不出心中郁愤。
直到此刻,她的心态终于悄然平和了一点下来。
在叶明光的朗朗背书声中,珠华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种对自己过往的自省中,她的实际年纪其实也没有多大,远不到会审视人生的时候,但这一刻,她有点闷闷地想,她得承认,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长期里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环——一个像样的长辈。
这让她外表也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她的心里却始终空了一块,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对象,只能自己随意生长,受一回伤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只刺猬,长成如今这副样子。
如果她在当时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选择,她会愿意变成这样吗?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来,哪怕穿越了还童了也不能,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并不随时空的转换而消失。
但也并不是就此定死,珠华没有想到,她缺的这一环居然在这里补上了。
虽然事实上她都没有见过曾氏一面,但这并没多少妨碍,了解一个人,听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观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安排选择,已经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与智慧。
不只是曾氏,叶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没有合适的契机细想,这两个人,一个尽忠职守,一个大气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为作为她和叶明光成长的标杆。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珠华的眼光划过书页上的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笔实在震撼到了她的心灵,她对着这一句圣贤遗音,居然觉得有一点能感同融会了。
顺带一提,她现在知道叶明光的高智商是哪来的了,除了青年得中进士的叶安和,还有他母亲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聪明一点又有什么奇怪呢?
“姐姐,我背完啦!”
叶明光其实背完有一会了,见她总不说话,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珠华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脑袋,夸他,“光哥儿背得真好,一个字都没有错。”
虽然她没在听,不过这一点并不需要怀疑,她所以还坚持每天抽查叶明光学过的内容,只是为了培养巩固他学习的习惯而已。
这么一个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渐渐泯于众人,那她简直是在犯罪。
如果说,珠华原先把叶明光要过来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托付,另一半是叶明光本人听话乖巧的话,那从现在起,则只是因为她发自内心地真的把这个小胖子当成自己的弟弟了。
叶明光伸手来拽她手里的书,他记忆力好,背书比珠华快得多,但因为年纪太小,没接触实际的案牍纸笔,所以认得的字并不多,珠华不知他要书干什么,见他拉扯,就顺势松了手给他。
叶明光拿到手里,十分开心,他把书哗哗翻一阵,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页上,然后把最左侧的题目亮给珠华看了看,珠华还在茫然,他向珠华露出欢悦的笑容来:“姐姐,该你啦,你背这一篇!”
珠华:“……”
熊弟弟好烦!(>_<)
☆、第48章
小孩子有一种模仿大人行为的天性,叶明光作为天才儿童也不例外,他被珠华抽查了这些天,这一下突如其来地反客为主,倒考起珠华来,当即把珠华考哑了火。
她哪有叶明光的记性,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把整本《论语》熟记如流,可让她对着叶明光清澈雀跃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认自己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会,她也真是说不出口。
“……我要看书了。”
珠华颇有点灰头土脸地把书拿回来,把那些胡思都抛到脑后,老老实实地开始背诵起来。
虽然她对文言文没兴趣,且考不了科举,学了对她也没多大用,可至少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不是?
叶家再无旁人,小胖子想找个亲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样学样,跟着她长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摆正了。
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