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1 / 1)

臣妻 阮阮阮烟罗 5462 字 26天前

七月流火,御驾回銮,没几日,京城地界便接连秋雨绵绵,无昼无夜,滴滴霏霏,久不见晴,皇帝因天气转阴,怕温蘅外出受寒,劝她莫出建章宫,每日里扶着她在殿内行走,强身健体一阵后,便扶她至已换铺软毯的窗榻处坐下,亲自剥切应季水果予她吃。

这日,宫侍捧进新摘洗净的上林苑葡萄,皇帝扶温蘅在窗榻处坐下,盥洗双手后,拿了果碟上的葡萄,边剥皮边道:“郑太医说孕妇食用葡萄,可健脾胃,利于安胎,夫人多吃一些。”

他将剥了大半的葡萄,递至她的唇边,看她就着他的手、低头抿吃了,心中比自己吃了,更甜百倍,笑着问道:“是不是十分清甜可口?”

温蘅抿嚼着口中的葡萄果肉,是觉十分清甜多汁,且有一股特别香气,与从前所吃不同,微点了点头,皇帝边另拿起一只轻剥,边笑道:“这是长在上林苑的玉香葡萄,品种来自西域宛月国,培植起来不易,旁处没有,如今正是应季,夫人若爱吃,就让底下人日日呈上一盘……”

他说着说着,忽地想起小的时候,秋日里与明郎同往上林苑骑马打猎,渴了累了,便跑到果苑里,寻摘成熟的玉香葡萄,洗净开吃,还要比谁吃得快,输了的那个,就要将所射的猎物,都输给对方。

记得一次狩猎,是随父皇同行,他在与明郎的“比赛”中输了,输得一无所有,在入夜父皇命人清点诸皇子所猎时,杵站在那里,等着内监清出个一无所有来,等着被父皇责骂,被一众皇兄皇弟奚落。

他原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可等父皇内监清点了,众人看他的眼光,却都变了,原来他猎物众多、名列前茅,原来明郎不但没有拿走他的猎物,反还将他自己所猎的,都悄悄地给了他。

往事如线,略想起一点,便连起千丝万缕,纷乱如麻地占据了人全部的脑海,皇帝心事浮沉,剥葡萄皮的手,也不自觉缓了下来,温蘅看他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自拿了一只葡萄,慢慢剥着,皇帝见状回过神来,忙道:“夫人别脏了手,还是让朕来吧。”

温蘅仍是自己慢慢剥着,边剥边问:“陛下在想什么?”

她从前才不问他在想什么,从前他的一切,她都是不想了解也与她无关的,皇帝听温蘅这样问,心中高兴,却又因所想为明郎,不免难于直言,只道:“朕在想几桩朝事。”

温蘅微垂首剥着葡萄道:“范汝死得蹊跷,他那病都得了七八年了,平日里药吃着,一直没有大碍,怎就在将抵京城时,突然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这事也做得太让人生疑……”

皇帝原先还担心“范汝暴死”一事,会令她希望突然落空,会刺激到她,好在她虽因此事有些失落惊颤,人倒还好,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可不利于安胎,此刻听她又提起,在旁安慰道:“朕知道,你哥哥这刑部郎中也不是白当的,他心里也敞亮得很,此事定会深查到底,这桩事的真相,定国公府谋逆案的真相,终有一日,都会水落石出的,夫人别担心,当下重中之重,是安心养胎,等着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世上。”

温蘅眼望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想着再过一月,就可与腹中的孩子相见,眉眼柔和,蕴满慈情。

皇帝看她这样,心中自然高兴,起身挨坐到她身边,侧躬着身子,贴着衣物与他们的孩子絮絮说话,先是言辞微厉,令孩子要乖乖地来到这世上,不许闹腾他她母亲,接着又委屈诉苦,说给他她选挑了好多好多好听的名字,可都被他她的母亲给否了,这就离预产期还剩一个月了,名字还没定下呢!

温蘅手抚着隆起的腹部,淡淡瞥看着叨叨抱怨的皇帝,“陛下选的字,都不大合适。”

皇帝十分不服道:“个个都是朕精心选挑的,寓意极佳,就如新近选的这个,‘烨烨荣光’的‘烨’字,寓意光辉灿烂,好得很,怎会不合适呢?”

温蘅淡道:“‘薛烨’‘血液’,听起来像见了血似的,不大吉利。”

皇帝默默,心中叨叨这孩子定是要姓元的,元烨听起来就吉利得很,他无声暗叨片刻,又听她静道:“还是选这二字为好,若是男孩,就叫薛冀,希冀之冀,若是女孩,也叫薛霁,雪霁之霁,寓意雪后天晴、未来可期。”

……妈呀,元冀,元霁……这刚生下来,就直接圆寂了,这还了得!!

皇帝结结巴巴道:“这……这两字……不大好……不大好……”

他看温蘅看他,又补道:“朕选的那个字,也不大好,不大好……”

皇帝默默片刻,折中道:“要不这样吧,咱们将选挑的名字写在纸上揉团,等孩子生下来了,让他她自己抓,抓着哪个就取哪个,若是男孩抓着女名,抑或女孩抓着男名,就重新再抓一次,让他她自己定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这般,他可暗箱操作一番,让他的心爱的小皇子或小公主,去抓他精心选定的佳名……

皇帝心里在笑,面上也在笑,牵着温蘅的衣袖问:“好不好?”

温蘅不置可否,其实郑太医一早把脉判定了腹中孩子是男是女,身为太医院首席、当世圣手的郑太医,应是不会出错的,可不亲眼见到孩子,温蘅就总觉得是男是女都有可能,遂还是将男女之名皆备了,皇帝也是如此,甚至比她还要迷糊,有时竟会说郑太医会不会老糊涂了,其实她腹中藏着一男一女双胞胎,是老糊涂的郑太医,只把知了一个出来……

温蘅正这般想着,就听皇帝憨憨笑道:“也许到时候出来了两个孩子,到时候男孩抓到女名,女孩抓到男名,也不用重抓的,让他们两个,彼此交换就是了。”

皇帝这般笑说了一句,也觉自己是异想天开,他又笑同温蘅腹中孩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后,轻握住温蘅的手道:“姓元吧,这个孩子得姓元,这是为他她好,也是为夫人好,朕虽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看眼下时势,这个孩子,若如郑太医所说是个男孩,最好不过,姓薛的孩子,可爱的女儿,咱们往后,再慢慢生好不好?”

秋雨打窗的淅沥声中,皇帝深深凝望着温蘅,温蘅静默不语,只将手中剥好的玉香葡萄,放入口中,无声嚼咽。

碧翠清甜的玉香葡萄,亦在第二日清晨,被赐送往了武安侯府,宫侍回宫恭声禀报,“武安侯如仪收下赐礼,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问:“他可吃了?”

宫侍面露为难,“奴婢只看见武安侯命人将赐礼收起,至于后来武安侯有没有享用,奴婢不知……”

皇帝又问:“你去时,他人在府中做什么?看起来精神如何?”

宫侍回道:“武安侯来正堂前叩收赐礼时,这样的阴凉天气,身上面上却似有汗意,瞧着先前像是在练武,看起来精神干练、英姿飒爽。”

皇帝沉默片刻,没再问什么,只摆手令宫侍退下。

他人在御书房,无言孤坐许久,起身走至百宝架前,拿起那柄乌金匕首,抚望着其上“断金”二字,心里絮絮乱乱想了一阵,又绕到了那场噩梦上。

那噩梦,自在紫宸宫将他惊醒,就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且似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近来雨寒秋夜里,又断断续续梦见几次,令他越发不安,皇帝抚握着乌金匕首,沉思许久,终是传赵东林进来,命他领人在绛雪轩准备一桌夜宴,宴请武安侯。

当然,此宴自不会对温蘅说,天将入夜时,边批看奏折边陪了温蘅一下午的皇帝,只对她道有紧急朝事需处理,让她待会儿先用晚膳。

他人将离开建章宫时,回身看去,见温蘅坐在窗下,微低身子,似同腹中的孩子在说什么,灯光柔拢,清影映窗,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剪影,就令他心中生出家的感觉,暖意满怀,秋雨冷意扑面打来,亦觉不出半分寒意,人还未“离家”,就已想归去,回到她的身旁。

皇帝心中哑然失笑片刻,念及等在绛雪轩的明郎,沉重的心事,立又压上了心头,他再看了温蘅一眼,登辇离去,在前往绛雪轩的一路上,都在想见着明郎,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可等真见着了,看明郎面无表情地朝他如仪叩拜,却又是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回不到过去,说什么,明郎心中的怨恨,都无法彻底消除,他做下那等事情,也不敢奢望能与明郎和解如初,他只怕那梦境成真,他和明郎约好了,要年老落牙了时,再比拼谁抿吃葡萄吃的快,要白发苍苍时,一起坐看大梁太平江山……

皇帝抬手亲扶明郎起身,明郎并没有避让,只是身上的秋衣微凉,触在手里,没有半点温度。

皇帝想,一旦定国公府谋逆案被查明为冤,炮制冤案的华阳大长公主,就将是死路一条,明郎知道此事吗……他若知道,他会怎么做,他会在温蘅、在他母亲的性命、在他武安侯府的世代荣光中,怎么选……

……其实没得选,这冤案,他定是要翻的,事已至此,他没得选,明郎更是没得选,他们只能被时势裹挟着向前,预想着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会是何等光景,却又无法改变……

满桌佳肴几无人动,只是贮满佳酿的酒壶,在淅沥的雨声中,渐渐空了,又一杯凉酒入腹,皇帝低道:“明郎,朕望你长命百岁。”

明郎似听得微微一怔,但仍是未说什么,只是恭声道:“微臣多谢陛下关心。”

秋雨不绝,静轩沉寂,入口的清醇美酒,也像是苦的涩的,皇帝微哑着嗓子,正欲再度启齿,忽听轩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不多时,侍守在外的赵东林打帘入内,满面惶急,“陛下,楚国夫人要生了!!”

皇帝惊得站起,“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赵东林急道:“侍女报说夫人突然早产,瞧着情形极坏,产婆也说夫人本就体虚,如今又突然早产,怕是和龙裔,都会有危险……”

玉瓷碗碟被仓皇离去的身影,拂带落桌,声音尖刺地摔得一地狼藉,皇帝急走出轩,也不待侍从打伞,即冲跑入了秋夜冷雨中,他心神欲裂地想着离去前所见的明窗清影,惊怕到了极处,一路发足狂奔,心惊胆战地急跑回建章宫,看殿内人影幢幢,似个个慌乱无比,更是惊惶。

……不能乱……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她的丈夫,他不能乱……她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家人,是要长长久久的……

皇帝强忍住彻骨的惊惧,急走入寝殿,在看到榻上的温蘅痛到紧咬着唇、面色苍白如纸的一瞬间,所有强装的镇定,立刻溃不成堤,脸色也惨白如纸一般,仓皇上前,紧握住她的手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临产的温蘅,痛到浑身汗下、心神恍惚,根本不知身边有何人、在说什么,一阵阵剧烈的痛意猛袭后,她像是被冰冷的潮水推入了深渊中,意识越发模糊,连疼痛都似渐渐离她远去了,只想沉在那片深渊里,就此睡去,不复醒来。

产婆看楚国夫人晕过去了,急让人取针来要扎夫人指腹,十指连心,皇帝见状破口大骂,产婆急跪地道:“奴婢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害夫人半分,奴婢只是想让夫人清醒,若是夫人一直晕厥,无力生产,那不仅龙裔难保,夫人怕也会醒不过来了!”

皇帝听得越发心惊,他看了看那冰冷尖细的寒针,犹是不忍,趴在榻边,急在温蘅耳边高唤“夫人”“阿蘅”,如此看她仍是不醒,越发惊惶,紧攥着她的手,急到语无伦次,一时道“夫人快醒醒,朕和夫人约好要一世长久的”,一时道“只当是为了薛家,为了薛家醒过来好不好”,一时道“夫人不能抛下朕,夫人若还恨朕怨朕,那必得好好活着,才能折腾朕一辈子”,如此颠三倒四地高声急说着,终见温蘅乌睫微颤,似要醒来。

温蘅原似在混沌中沉沉浮浮,无尽的倦意,似要她就此沉入渊底睡去,远离尘世间一切苦痛,就此平静深眠,可心底,又另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她,一直在告诉她不能睡去,不能睡去……

……是谁……是谁在唤她……

她像是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可微张开口,却又不知道是要喊谁,她挣扎着去想,人也在深渊中挣扎着上浮,在将见天光时,一个激灵,忽地醒觉,唤她的人,正是她自己,她是温蘅,也是薛蘅,她不能睡,不能睡!

皇帝紧盯着温蘅微颤的乌睫,见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大喜过望,紧攥着她的手,重重地吻了几下,产婆等自也大喜,大喜之余,请圣上出去。

皇帝想要一直守在温蘅身边,不管产婆们如何相劝,都不肯离开时,见温蘅忍痛朝他看来,唇齿微动,似是说了什么。

皇帝没听清楚,急贴到她面前问道:“夫人说什么?”

下一刻,气弱而冷厉的“滚开”两个字,重重地砸了过来。

皇帝似被这两个字砸晕乎了,怔怔坐直问:“……夫人说什么?”

一旁的产婆讷讷须臾,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请陛下离开……”

温蘅人一醒来,即被彻骨的痛意袭卷,她需忍受疼痛、集中精力生下孩子,哪忍得了皇帝在旁这般唧唧歪歪,见他还紧攥着她的手,像只呆头鹅一般赖坐在榻边不走,心里更是烦不胜烦,又咬着牙道:“滚!”

皇帝立马乖乖松手站起,却也未离开,一直在旁不远处,探着头站看着,将这一夜,过得提心吊胆,煎熬无比。

身上为雨打湿的衣裳,一直贴穿未换,可忧急的皇帝,哪儿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不适,他的心,全被温蘅和孩子给占满了,每听到温蘅一声痛呼,就像是有刀子,在他心口用力地剐了一下,一时急得来回踱步,一时怕得僵站不动,枉为九五至尊,一整夜都只能干着急,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心中向满天神佛祈佑,祈佑她们母子平平安安。

这一夜,真似如年,好在最后,煎熬终于过去,天将黎明时,淅沥落了一夜的秋雨停了,寝殿内,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皇帝心中的重石终于落下,感谢满天神佛地急走上前,一边拿毛巾为温蘅拭汗,一边探看产婆们动作轻柔地将婴儿清洗干净,包入襁褓抱近前道:“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个康健的小皇子!”

按理皇帝此时该重赏众侍,博个喜庆意头,可他喜得唇颤,话都说不全乎,望着襁褓中哭啼的男孩,想要将他抱起,但竟又有些不敢,直到听榻上的温蘅虚弱地说“给我看看”时,才鼓足勇气,伸出双臂。

怀中小小的孩子,竟似比江山还重,皇帝小心翼翼地将他抱放在温蘅身边,看她轻握住孩子的小手,眼泪如珠落下的同时,唇际微弯,绽放了自惊知身世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第176章 天明

精致的御用玉瓷碗碟,被仓皇带起的玄色衣袖,拂扫在地,尖刺的碎瓷摔裂声中,宫侍追随御驾匆匆离去,偌大的绛雪轩内,唯留沈湛一人,他僵如冰雕般怔坐在桌边,手足寒凉,耳边嗡嗡所响,尽是赵总管那句“突然早产……情形极坏……都有危险…”

指节战栗愈烈,虚握在手中的酒杯,亦随之摇颤不止,终在某一刻,猝然滑落,摔得“砰呲”一声四零五落的脆响,如一道陡然轰鸣的惊雷,炸响在沈湛的耳边,令他如是突然惊醒,仓皇起身,将所有的顾虑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地冲跑了出去。

秋雨侵衣,秋寒钻骨,然沈湛感受不到半分外界寒意,他遍体的寒凉,都由心底生出,无尽的恐慌惊惧,在他心中滋生蔓延,浑身血液都似结冰,人疾跑在淅沥的秋雨中,却如置身在冰天雪地里,天地风雪侵袭,遮他的眼,绊他的脚,可阻不了他向前去,阻不了他的心,忧急地朝她飞去。

……阿蘅……阿蘅……他在心里急唤着她,相识分离以来的所有所有,自眼前如走马灯匆匆掠过,今生无缘至此,难做夫妻,难做友人,甚至连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都做不得,血海深仇如天堑彻底隔开了他与她,世事残忍到这等地步,他心中余下所愿,唯盼她安好,唯盼她今生平安,盼她能好好地活着,再展笑颜,哪怕是在别的男子身边,可若上天,连他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希冀,都要残酷无情地夺去……

沈湛心神颤裂,在幽冷的雨帘中,冲跑至建章宫前,狂奔的双足,僵滞缓停,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巍巍宫阙,望着殿内仓皇嘈杂的幢幢人影,满心惶急,双足却如陷在泥潭之中,滞粘不动,难以前行。

……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知交朋友,甚至连一普通路人都不是……他对她来说,不再是沈湛沈明郎,而是武安侯,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是她的仇人之后,又有何立场,在这样的时候,到她的身边去……她如今正历险境,见着他这仇人之后,是否会因此心神震动,伤及身体……他如何能入内……

……如何能……

御前总管赵东林阅人无数,处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对这女子有孕生子之事,实在是半点不通、一筹莫展,只能人侍守在外殿,望着端盆捧水的宫侍进进出出,望着郑轩等太医聚在帘边实时商议,心中祈佑楚国夫人与腹中龙裔,俱要平平安安,千万别出半点差池,若楚国夫人和龙裔真出了事,圣上会有何反应,他简直不敢去想……

忧心忡忡听着内殿动静的赵东林,也不知这般惶急等待了多久,忽见徒弟多福入殿走了过来,轻朝他道:“师父,武安侯人在外面……”

赵东林闻言一怔,快走至殿门处,打帘看去,见殿廊明灯辉映下,竟真有一人,站在御阶下凄楚幽凉的秋雨夜里,浑身都已为雨淋湿,湿发流水顺颈而下窜进衣里,看得人都肌骨发冷,他却对自身处境似无所觉,整个人僵直不动如石雕木偶一般,只一双漆亮的眼,关切紧盯着御殿方向,昭示着他是个尚有些许生气的活人。

……楚国夫人与龙裔,正处在危险之中,圣上正在内殿守着楚国夫人,忧急如焚,武安侯与楚国夫人与圣上,又是那样特殊的关系……

这样的特殊情形摆在眼前,饶他赵东林是人精中的人精,也不知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入内禀报圣上,武安侯人在殿外一事,他沉吟良久,终是暂压不言,只命人搬椅熬姜汤取暖毯,让徒弟多福,去请武安侯在殿廊下坐等着,驱驱寒意。

但武安侯,却像是听不见外界半点动静,仍是僵站在秋雨夜中,赵东林无法,只能让多福在旁给武安侯打伞遮雨,他倚窗而立,透窗望着雨夜中宛如石雕的年轻男子身影,再侧首朝重帘深处看去,见那隐约的玄色身影,正在内殿来回急走,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沉默许久,终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天将黎明,淅沥落了一夜的秋雨,终于停了,喧哗了一夜的御殿,也终于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多福将心放下,也将举了数个时辰的油伞放下,见一夜僵站不动的武安侯,在听到殿内传来齐刷刷的“恭喜陛下,恭喜夫人”后,冷无血色的薄唇微颤,幽漆的眸光,亦微微闪烁着,中似藏了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如星沉幽海、隐没无踪,垂下乌青的眼帘,在婴儿清亮的哭啼与众侍响亮的道喜声中,挪动僵硬的双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一步步地,离身后的婴孩哭啼、欢喜喧哗,越来越远,形单影只的,慢慢地隐入将明的天光,身影消无。

寝殿之内,皇帝终于能从狂涌如潮的巨大欢喜中,略略醒过神来,他眉眼带笑地望着一众御前宫侍跪地道喜,高高一扬手道:“赏!建章宫所有宫人,俱按功行赏!”

一众宫侍,自是忙不迭叩首谢恩,赵东林也恭声遵命,命手下几个徒弟循按宫规,计今夜诸侍功劳,去拟开一个行赏单子,而后自己侍在帘边,一边望着圣上趴在榻边与楚国夫人和孩子含笑说话,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武安侯在殿外站了一夜之事,究竟当不当说。

皇帝第一次见到新生的婴儿,才知婴儿刚生下来时,小手是紧紧蜷着的,他问过产婆,知道婴儿的小手,要过些时日才能伸展开来抓东西后,无奈地笑对温蘅道:“原想着将拟好的佳名,写在纸上揉团,让他自己抓选自己的名字,看来是不行了,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长子,不能拖延取名,现在就得定下了。”

温蘅爱怜地轻抚着婴儿柔嫩的脸颊,目望向殿窗将明的天色,轻道:“就叫‘晗’吧……”

皇帝一时不解,问道:“是哪个字?”

温蘅道:“天之将明之晗。”

这字寓意既佳,又恰合孩子出生的时辰,更重要的是,这是温蘅取的,皇帝立将他所想的那些佳名,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声笑道:“好好,‘晗’字极好,就听夫人的!”

他轻握着婴儿的小手,柔声笑唤,“晗儿~晗儿~”

已经喝过母乳的婴儿,终止了哭声,但对这个新鲜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眨巴着清澈的双眼,轻轻挥蹬着藕节般的小手小脚。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有些红皱,要过些日子才会变得粉嫩白皙,可皇帝看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越看越觉可爱,哪哪儿都好看得紧,天底下再没孩子能比得了的,心里浓浓的父爱,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忍不住小动作频频,一会儿去亲他的小手小脚,一会儿去戳他的小脸小鼻,又见温蘅累了一夜,已是极倦怠了,却还是勉力撑着,无限慈柔地凝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似是舍不得阖眼,在旁柔声劝道:“夫人安心睡一会儿吧,晗儿有朕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他一直望着温蘅沉沉睡去,才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起,令侍女放下帐幔,好生照看夫人,而后边轻手轻脚地往外殿走,边轻对怀中孩子道:“乖乖的,不许哭闹吵醒你母亲……”

襁褓中的孩子,也似无哭闹的精神,吃饱喝足的他,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靠在皇帝怀中,也像是要阖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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