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1)

“这世间本就不该有湛卢剑意,我若君临天下,卧榻之畔,启容他人酣睡。”

短短一句话,像携数九寒冬的冰雪,倾头而下。

又如一击闷雷,直直的,击在脑门上。

令人七窍之中都有冷气流窜,又通了所有关窍一样明澈。

触碰到这残酷真相的冰冷一角,李揽洲只觉心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揪扯而下,直要拖入看不到底的黑沉深渊之中。

“好”他张开口,轻轻呼吸着,抬起眼,双目凛凛,蕴冰雪之光:“好,好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我为了你背叛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视你为知己,奉你为明君,为你身先士卒,死而无悔。你却告诉我,你终究还是成为了和你父亲一样的暴戾之主。”

陈云昭闭了闭眼,淡淡道:“李揽洲,你最好想好再说话。”

李揽洲轻轻冷笑“你曾说待你登基,还百姓安定,朝野清明。而你登基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毁去监视你权力的那把剑。”

不等陈云昭说话,他兀自喃喃: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是我错了,燕无恤是对的,是我错了。”

他说罢,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冲向了战阵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先来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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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劈鸿蒙一剑惊天

日将中升, 长乐宫万千殿堂的一隅,传来了一阵幽幽胡琴的声音, 琴声暗藏幽怨, 如深宫中的妇人所奏。

楼明月骑在一角兽头上,哀怨的拉响靡靡之音, 对眼前正蹙眉思索的黄衫少女说:“师父,李揽洲这个小子实在滑不留手,叫他带我们进来, 他竟然使出奸计,把我们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皇帝老儿真会享福,宫殿修的跟迷宫一样,千重万阕,又到处都是守卫, 咱们总不能没头苍蝇一样转, 这样杀到那劳什子安定殿, 要到哪年哪月?”

苏缨抬手示意他噤声,她脑海中,掠过极细极细的一缕线索。

她虽从未来过宫城, 却好像是见过长乐宫的。

她浑身一凛,脑海中浮现被困在地底时, 初遇青阳子那天, 他和自己看到的,藏在太玄宫底下的巨大水晶盘。

长乐宫的重重楼阕,都作成微缩的模型, 铺展在太玄宫地底。

青阳子曾指着那宫阙对她说:“看啊,长乐宫。这里是西极门,这里是天极门,这里还有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宫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阶,最顶上就是定安殿。”

他曾拉着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许许多多长乐宫的详细信息:哪里有岗哨、哪里卫兵最多、哪里视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他还说过,从前刺杀君王时,是踩着一座比安定殿还要高的仙人捧露象,自上而下,猛然发难。

苏缨一一在脑海中,将微微有些模糊的记忆重新捡拾,细细琢磨,让它逐渐清晰。

豁然睁开双目,对楼明月道:“你自逃命去,我去去就来。”

未等楼明月答话,她已一纵而起,轻巧立于檐头,四处一望,寻到仙宫苑巨大的神仙捧露象,一跃而去。

……

就在此时,长乐宫的安定殿前,千军万马为笼,将燕无恤拢入其中,让其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陈云昭看着其中被血洗刷的玄色身影,眼前仿佛又浮现自己铸造的水晶笼,天地是唯一的容器,将自以为行侠仗义者围困其中,看着他眼睁睁装着坚壁,却无法突阵而出,最终只得困死在其中,让世间再无湛卢剑意此物。

这本该是非常美妙的一幕,然而李揽洲的背影却破坏了它,

陈云昭目视他的背影,一手在后,手捏成拳,不发一语。

直至他纤长的背影与重重围困刀兵厉光化作一体,陈云昭无端端想起,李揽洲说过的“三心”——除了群臣之心、刺客之心,最后一个是“民心”。

“殿下,如今社稷危如累卵,长安富户十室九空,究其原因,无他,唯失尽民心之故。臣方才所言,群臣之心、刺客之心得一或可拥天下,然而若要绥靖四海,江山稳固,则需殿下长悬民心于怀,如此,方是江山万年,长久之道。”

铮铮言辞,切切之心,仿若还在眼前。

直至今朝,他还是满面诚挚,为自己筹谋大事的肱骨智囊。

屡出奇招,不必险阻,功劳赫赫。

血腥味卷着微微的风,直袭到衣袍袖底,陈云昭不耐腥味,后退两步,眉头紧蹙,低声自言自语喃喃道:“李揽洲……你我共涉艰险,共履薄冰,缘何天下将入囊中,你却反叛了?”

“你究竟是食肉粮活在这世上,还是吸风饮露活在梦中?”

……

长生营知道燕无恤的厉害,吃了大亏之后,不敢正面撄其锋芒,结成耗围之阵,重盾环绕,尖枪掩护,并□□手在哨岗上配合,阵法变化,守得滴水不漏。

燕无恤足踩白玉坚砖,上有万箭封路,只得朝一个方向,挽刀长驱直入,噌噌碎甲,便是被刀锋斜扫之处,也是摧枯拉朽,血肉横飞,方杀出一个缺口来,便又有新的人立即补上。

他手下的刀逐渐越发狠辣,浑厚气劲翻盾,长刀直取头颅,溅射的鲜血盖面而来,血腥气凝滞鼻息,断骨之声,哀嚎之响不绝于耳。

然而他面对的仿佛是一片永远也看不到的尽头的金戈铁马之海,长生营皆杀尽了还有北军守卫,北军守卫尽了还有南军,即便是将长安戍卫都杀尽了,还有王土上的所有王臣。

这似乎是和当初幽州一模一样的局,引诱他为自己以为的对错,付下与天下为敌的罪名。

然而他此时此境,已不怀幽州之惑,只是心中萦绕的大事已了,一心一意惦记着答应苏缨的“白首偕老”之约,奋力欲脱出重围,与她相会,他心中早已定计,一面征伐,一面缓缓靠近陈云昭的方向。

未料到鏖战之际,忽而从铁盾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一白衣之影。

看到他的瞬间,燕无恤血渍染污、黑沉如铁的眉眼,霎时浮现惊诧之色。

是李揽洲,一头总是绾系得干净如玉的发髻此时毛发耸立,总是洁净不染片尘的白衣满是血迹,双目里蕴着氤氲,嘴角微颤流下鲜血,一步一踉跄的朝他走来。

燕无恤一眼望见他身上被刀□□开的伤痕,背后插的断箭,虎口因挥舞长剑而流下的血,胸中大恸,长刀卷他背后逐击守卫,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燕兄。”李揽洲呵呵而笑,伏他肩头,血从他嘴角一股接一股的淋漓而下,他呛得血沫横飞,不住咳嗽:“今日,真好。咳咳……直至今日,我才确信,咱们俩的志向,至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千军之中,燕无恤不敢有丝毫轻忽,掌风轻带,将他托身后,厉声道:“把住肩膀,出去再说。”

他身后的衣服,很快便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李揽洲口中的鲜血,还是他目中的泪水,一滴一滴,顺着后颈滴落。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重复道

“对不起,燕无恤,对不起。”

燕无恤怒吼:“轻飘飘一句道歉,再偿一条轻如鸿毛之命,便就罢了?”

李揽洲声音逐渐虚弱:“我走上出卖你的路,就做好了被你一剑刺死的准备。”

燕无恤猛的一刀挥出,刀锋碰撞锐甲,火花四溅,长刀鸣动,嗡嗡直响。

他从腹腔内,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你既决意独行,又何必中道而改路?你这个人,总是半途而废,做不成书生,也当不好官。"

李揽洲点头道:“你说的是。”

他的手,慢慢自燕无恤肩头垂落,声音如即将断线的纸鸢,忽高、忽低,然而声音却是笑着的,仿佛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喃喃道:“雪又下啦。

“人在酷暑之中,烈日灼身,

又在冰雪之间,风寒缠骨

忽处盛夏……

忽处……严冬

忽然欢笑

忽然痛哭

想来皮囊都是外物

唯有……唯有一颗心是自己的。”

“喀嚓”一声,是玉石落地之响。

他遍布擦伤,尽是鲜血的手猛然滑落,气息骤断,身躯沉沉的坠落在地。

……

燕无恤一边突阵,一面回护着李揽洲的尸首,然而千军之中,难以兼顾,很快他的身体也落了地,一身白衣消失在刀甲的苍茫之海中。

燕无恤已杀红眼,足踩剑身刀锋,活生生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终于杀到约莫隔数十步的距离,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陈云昭。

他道:“你惧怕湛卢剑意,因此要我的性命,是也不是?”

陈云昭看着他被鲜血所污,被刀戈从视线中分裂开的脸,感到心底阵阵凉意——莫非此人当真是铜铸铁浇之身,缘何能在重责摧志之下,千军万马之中,鏖战这么久,也不见颓丧之态。

陈云昭因李揽洲的背弃和身死面现哀伤之色,他望着燕无恤,淡淡开口,不由自主吐出真言:“你亦明了,此不合时宜之术,应当永远消失。”

燕无恤大笑道:“陈云昭,枉你聪明一世,难道你不明白,世间万物生生相克,没有湛卢剑意,还有法令,有人心,有林林种种刀枪剑戟,有千千万万芸芸众生,就算是天下之主,也难免其中,你何必落入和你父亲一样的窠臼。”

陈云昭面色微沉:“这不一样。”

燕无恤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拿下白玉京?”

陈云昭胸中一紧,蓦的有些不祥之感。

不等他答,燕无恤又道:“我已将湛卢剑意著为书籍,化作十二残简,留在武经阁啦。恐怕现在已经传遍白玉京,只要有人收齐十二章,潜心收集修炼,便能练成,你以为灭我一人,便可高枕无忧了么?”

陈云昭面色大变,额头面颊透出隐隐苍白,道:“这不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当即有人反驳,而反驳的声音却不是传自燕无恤,而是一个女声,隐隐渺渺,似从云中来。

那声音使了内力,虽甜美娇俏,却令人听闻心神震荡,气血不安。

陈云昭循声而看,仰起头,只见仙宫苑的神仙捧露像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仙女掌中,好像有一束反射的日光,与金绯剑光混杂一处。

远远望去,如神仙捧的一滴露。

她的裙裾,又像软暖的一朵云。

“谁?”陈云昭厉声问。

她面上罩着重重纱幔,声音透出天真,当真宛若不知事的少女,温婉娇憨:“你们都找错人啦,阵里的人根本没有湛卢剑意。”

她咯咯而笑:“我才是青阳子的传人。”

陈云昭惶惑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有两套这样的绝学。”

那云上女子曼然叹息道:“这是你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你不知江湖浩渺,茫茫无际。你所知所见,唯浮萍一露罢了。”

她说话之间,驾驭剑气,足尖轻轻点在“神仙”拈花状翘起的指尖上,轻盈的纵身而起。

与她温柔细软的话不同,她浑身剑气如潮汐激荡,所过之处,木廊断裂,瓦薨残飞,刀剑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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