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1)

皇帝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面色倒缓缓平静下来,冷笑道:“狂徒敢耳,朕不与无名之辈、将死之人计较。”

“无名之辈?”燕无恤猛一点足跃起,足蹈刀兵之上,慨然长笑:“陛下可还记得青阳子?”

“青阳子是我师父。”

这是燕无恤第一次承认,青阳子是他的师父。

他自小最讨厌青阳子,因其人随性恣情,一怒而牵连天下之人,不问而授湛卢剑意,连累他失去亲人,又让他像怀揣重宝的稚子,混迹江湖,一藏许多年。

然而此时此地,刀兵之中,心起孤注一掷之念时,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了青阳子的身影。

当年,他是因为什么慷慨激昂,怒刺君王?

是否可此时的自己一样,怒而生愤,满溢不平,胸腔之中郁结的、困囿的、冲撞了多年的一团热火,欲压愈烈,愈燃愈灼。

即便他此时已没有身怀湛卢剑意,那把剑却好像还在胸腔之中,被血脉里熊熊战意,激得铮铮回鸣。

尘霜中磨砺,布满尘茧的手滚烫。胸口、脑中亦是烫的,那把火像要从喉咙里烧出来。

燕无恤想,即便他再试图以诗书礼节、圣贤辞章包裹自己,他始终骨子里还是个心不平,意不平,则剑不平的江湖莽夫。

刀光剑影中,执剑利刺,在猛绽出的血花之中,他听见自己对自己的嘲笑——

“我与师父,其实是一样的人。”

……

那边,不可磨灭的噩梦沉疴难愈,光“青阳子”三个字便是最快的魇咒,急速将天子拖回了十年前那一天。

那一日,嗡嗡剑响彻云霄,一剑横天而来,在锋利的剑刃之下,王侯将相和牲畜并没有任何区别,当死亡近在咫尺时,帝王权威尊严扫地。

皇帝面色大变,大喝道:“长生营护卫何在,给我拿下,立即斩杀!”

十年的时间,皇帝为防青阳子之事再演,不但销天下神兵,烧藏武残卷,筑抚顺司,阉割江湖。还层层筛选,择家世清白,一意效忠者,在羽林军中筑长生营。

其中将士个个身怀绝技,均可以一敌百。

皇帝常使二十人以上于眼可及处护卫他,殿外还有八十人。

百人长生营,若天罗地网。

皇帝一声令下,长生营守卫纷至沓来。

然而已经晚了,燕无恤修为已臻化境,更甚于当日的青阳子,在这么短的距离,世上几乎没有拦得住他的人。

他执着向前,每行一步,足底便留下一个血淋淋的足印,片刻时间,威严堂皇的安定殿,几成了修罗场。

长生营眼见护卫不住,护卫天子要走。

他清啸一声,纵跃而起,剑气如虹,罡风转眼便罩天子之前。

皇帝大呼:“你退下,我许你万户侯。”

燕无恤眼风轻轻掠过,背后长生营守卫越来越多,他分明没有见过,然而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了当日青阳子横亘云霄的一剑。

那把剑,最后落到哪里去了?

它没有刺入天子的胸膛。

而是苏缨捧着它,娇娇俏俏的,仗剑要保护自己。

电光火石的关头,一些杂乱的,毫无章法,甚至没有逻辑可言的景象快速掠过,他手凝一柄剑气,似掌风,又似剑刃,忽的一下猛然推出。

他刺下了青阳子十年前未能刺下的一剑。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还有两章,明天放

第94章 临军阵大破大立

古有湛卢, 仁剑之首,剑体纯金, 流以日月山河之文, 收以辞章凤藻之鞘。

亘古以来,此剑若温厚长者, 垂视芸芸众生。

剑刃之下,帝王将相,黔首黎庶, 一视同仁,不察尊卑,只看德行。

时有谚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 剑飞弃, 国破败。”

然而不管是在世人的传说, 还是典籍的记载里,它都更偏于监督君王德行的礼器,而不是一把悖逆弑君的凶器。

身着龙袍的君王只看得见玄衣刺客掌向前推, 那只手分明无刃在手,他却感到剧痛贯胸, 振动薄弱苍老的心脉, 不由自主垂头自视,并没有半分伤痕,锦袍上依旧是十二章纹, 龙腾云霄,天地山川。

然而他的呼吸却骤然紧了,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咽喉,面色紫涨的急速喘息,伸手无意识的抓着胸口的锦文,冠冕上系的青玉充耳猛地拍打在脸上。

“你竟……你敢……”

树皮一样褶皱松弛的脖颈剧烈颤动着,发出夹杂嘶吼的声音。

他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望着玄衣人,黑白分明一双深瞳,尚因怒火迸出慑人的光。

即便濒临死亡,这个以铁腕暴戾、专断独行著称的君王,依旧昂然挺颅,僵直脖颈,维持着君王的气势和尊严。

然而他目中的光如烟火一绽很快就消散了,他猛然倒退,摔倒在龙椅上,后脑磕上扶手,圆睁的双目渗出鲜红的血,望向安定殿的大殿一角。

这一惊变,令整个安定殿内倏然之间陷入了巨大的惊惶之中,长生营守卫的动作都凝滞了,守卫中有胆子小的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天子猝然驾崩,若追究他们护卫不力的责任,是满门抄斩的罪责。

无人料得到燕无恤暴起发难,会真的毫不犹豫一掌推入天子的胸膛,劫后余生的御史大夫几人不提,孙卓阳眼珠子几乎瞪了出来,丞相又昏倒在地,无人主持大局。

燕无恤立在龙座前,缓缓收回掌,衣袍垂落,掩住了手。

他目光追随君王最后的视线,那里,巨大的水晶罩下,安放着白玉京的微缩城池。大道连横斜,高楼入云霄,云中仙人来往,凤鸾展翅齐鸣,似闻钟鼓振振之声。

陈云昭是诸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准确机敏的抓住了这一惊变的时机,唉呼:“父皇!”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抱住瘫倒在龙族上的天子,竭力嘶喊:“父皇!父皇!”

燕无恤向后退了一步。

孙卓阳立即道:“快拿住这叛贼,将他凌迟处死!”

陈云昭猛的转过头来,眼神恶狠狠瞪着孙卓阳:“孙卓阳,这竟敢指示人刺杀父皇,你这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孤将生啖你肉!”他站立起身,面上犹挂泪痕,厉声道:“长生营护卫何在?给我拿下!”

殿内的局势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皇帝驾崩,没有立太子,长安城内没有别的皇子,只有陈云昭一个人。

他理所当然的成为皇位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而孙卓阳,幽、并大军未到,所赖只有左怀元的赤旄军,中间派飞速倒向了陈云昭一方。

原先只听从皇帝调配的长生营几乎毫不犹豫的就听从了陈云昭的调令,纷纷倒戈,击拿孙卓阳。

孙卓阳所领左怀元等人当即反击。

陈云昭下令护送文武移旁宫等待,封宫格杀,瓮中捉鳖,将孙卓阳一干乱党一网打尽。

其中,有一部分人来拿燕无恤。

燕无恤心愿已了,无意逗留,且战且行。

他甫一出殿,层层叠叠的守卫涌了过来。

适才他轻易得手,一则因武功盖世,当世无人能匹,二则使计诈降孙卓阳,距天子只有几十步之距,而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

冲出安定殿时,长生营守在宫外的八十个力士也涌了上来。适才在殿堂内地方狭小,有天子在侧,投鼠忌器,长生营不好施展。

而此刻群官已被清走,白玉台阶顶端方圆数十丈的广地,长生营立刻摆开阵法,举弓与盾,戈矛耸刺,金价鳞鳞,将燕无恤团团围在了当中。

精锐长生营之外,又有北军将士源源不绝而上,一时长乐宫高台之上,对付孙卓阳等人的唯有数十人,却有团团数百之人围在了燕无恤处。

燕无恤左手握一柄自守卫手中夺来的十二尺长刀,大开大合,鲜血四溅,湿透玄衣。右手握袖中刃,并袖中携来的铁钉暗器,身侧杀出赤红一圈重影。

他提气一跃而起,而长乐宫哨岗、宫楼上藏伏的□□手立即万箭攒射。他挥舞长刀,内力振飞一波,而乱箭再射,应接不暇,只得再度落地,长生营举盾又至,数百之人,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激战之中,地上的血染红了长乐宫的高台,蜿蜒流下,从玉阶上瞪目龙首的头顶上溪流一样潺潺滴落,再顺着九十九重台阶流下。

孙卓阳处已是强弩之末,不一会儿便束手就擒。抵抗间,他发冠坠落,黑白交加的头发凌乱披散,被刀剑横上脖颈,他转头望了被重重围攻的燕无恤,哈哈大笑,高声嘲弄:“燕无恤啊燕无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还不明白吗?这两父子根本就是一样的人,你昏头啊!若没有你,他现在已是个死人了,你为他冒险,立下这等大功,他却要置你于死地,要是跟了我,哪会像现在这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愚蠢不堪,自寻死路,神仙老子也救不得你,陪老夫地底黄泉见罢!”

他狂笑罢,怒视陈云昭:“黄口小儿,愚鲁稚子,我孙卓阳纵横沙场一世,手下杀敌无数,最大的耻辱就是死在你这妇人心肠的小畜生手里。”说完,猛力以颈撞刀,血溅三尺之高,脑袋几乎将自己撞断了一半,睁目而去。

左怀元见状,痛呼三声“太傅”,也随之饮刃自刎而亡。

……

李揽洲飞速赶到长乐宫的时候,长生营数十人,守卫数百人,□□手百人,团团围困着燕无恤一个人。

高台之上,断臂残肢,血液飞溅。

玉阶之端,陈云昭负手而立,静观战局,不发一言。

李揽洲拾级而上,守卫在他耳边跟他说了大致情况。

他面色微白,加快脚步,奔至陈云昭身侧,道:“殿下?孙卓阳乱党已清,现唯余下燕无恤一人,众臣既已移旁宫,请殿下下令长生营止战。”

陈云昭看他一眼,面色有些不虞:“你去哪里了?”

李揽洲道:“臣被乱党所绊,幸而殿下无恙,臣已下令抚顺司守卫清缴宫外乱党。”

陈云昭微微颔首,眼睛仍望着战局,一言不发。

李揽洲焦急万分,复恳求:“请殿下下令住手,燕无恤……对殿下有功啊。”

陈云昭眉毛一挑,斜睨他;“李卿,你糊涂了?你说一个弑君之人对我有功?”

李揽洲被他黑沉沉眸光一扫,遍体生凉,面上表情凝住,好似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唤:“殿下?”

陈云昭顿了顿,语气稍缓,道:“父皇猝死,群臣都看到燕无恤刺杀的他,我若饶了他,天下皆可戳我脊梁骨。我怎可不给群臣一个交代?”

李揽洲道:“此等关节何足忧虑,一尸首,乱刀斫面足矣。”

陈云昭眉心隐隐一跳,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他临阵投孙卓阳,背叛于我,害我差点丢了性命。”

“殿下难道看不出这是他的计谋?”李揽洲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等正愁无罪名刺杀孙卓阳会引两州兵马反叛……今日若无燕无恤,殿下命已休矣!”

陈云昭微微蹙眉,指着孙卓阳的尸首,道;“你怎出和那乱臣贼子如出一辙之言?”

李揽洲双目一点点沉下来,他撩开衣袍,下跪叩首,额触冷地,一字一顿道:“臣李揽洲,恳求殿下,放燕无恤一条生路。”

他曲着身体,跪在地上,四肢发僵,浑身发冷,竟不自觉微微颤抖起来。

他原本很了解陈云昭的为人,知其隐忍聪慧,有济世安民之心,吞吐天下之志 。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到面前的人像是换了一个人,不过一朝一夕,皇帝才驾崩,尸骨未寒,还躺在安定殿的龙椅上。

而今日一早还甘愿挺身而出,孤身入宫门的陈云昭,像被他还魂附体一般,陌生得令人害怕。

良久良久,陈云昭才说话,他启口,伴随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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