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阮家既然真的当这是个正经的早茶席面,那她就规规矩矩地按席面来做。

小凡点点头,这丫头杂活儿做惯了,当下拈了个托盘,就将镇江肴肉、醋花生、凉拌海蜇、马兰头香干这几样搭口的小凉菜递了上去。

接下来阿俏将已经烫过的干丝扣在盘中,将开洋与葱一起熬的葱油与调味料一道煮过,淋在干丝上,也吩咐小凡送了上去。

她自己则将炉上顿着的蒸笼全取了下来,连笼屉一起,托到了花厅正中的圆桌上。

“这笼是,五丁包子——”

“这笼是,野鸭菜包——”

她每放一笼,就报一个点心名。余人如何她并不特别在意,她特别想知道阮家最懂吃最会吃的人,阮老爷子的反应。阮老爷子在她刚刚报出“五丁包子”四个字的时候,一双眼就弯了弯,似乎有点儿笑模样,却没说什么。

她总共做了五样蒸点,分别是五丁包子、野鸭菜包、荠菜素包、松子烧麦与千层油糕。其中五丁包子最是费工费料,其中用了参丁、鸡丁、肉丁、笋丁、虾丁,馅料鲜香脆嫩,而且因为加了海参的缘故,极为滋补。

阮老爷子却没有半个字的评价。

阿俏并不气馁,她晓得老爷子耐心极好,评价席面也总是等到所有的菜式上齐,才会开口。

“阿俏,来,坐下一起吃吧!”宁淑多少知道些阿俏的能耐,不像她身边的阮茂学,望着这一桌点心,早已惊得呆了。

“各位先尝尝这各色点心,还有一道煨面,马上就送来。”阿俏没有接母亲的话——这一席早茶席面,一定要再加上最后一道画龙点睛的面,才能完整。

阮老爷子却追着问了一句:“什么面?”

阿俏镇定地答道:“黄鱼煨面。”

阮老爷子脸上的笑模样就更明显。

阿俏便从花厅里退了出去,回到灶台跟前。

灶上一口大锅里,水已经煮滚。阿俏将事先准备好的净面放下锅,烫熟之后捞起,放入她已经熬了许久的黄鱼汤里煨上。

阿俏另支了一口油锅,将早先剖下的带皮黄鱼肉煎过,那新鲜海味的香气就不可抑止地溢出来。阿俏一瞥眼,见小凡已经一脸的陶醉。

待黄鱼肉煎至表皮金黄,阿俏将鱼肉也一同浸入高汤里煨着,煎过鱼肉的油锅则被她用来煸炒雪菜与笋片。诸般香气混杂,还没等出锅,花厅里等着的人都已经急了,一起扭过头,望着厨房门口。

阿俏独自一人,稳稳地托着一个大托盘,将五只面碗托了出来。

她先亲自奉了一碗黄鱼煨面给阮老爷子,接着是阮茂学与宁淑。剩下两份,阿俏一碗先递给了阮浩宇,最后一碗才送到了阮清瑶手中。

阮清瑶见阿俏独力做了这么一大桌席面,早已惊得醒了。待一道道点心尝过,阮清瑶心底各种念头闪过,待这黄鱼煨面推到面前,她抬头看着阿俏,却见阿俏也正看着她。

两人眼光一撞。

阮清瑶立即低下头去,笑道:“阿俏有这份手艺,简直叫我做梦也想到不。这黄鱼面一定美味至极。”

她身旁的阮浩宇早已吃得连头都不抬。

阮清瑶便也低头,挟了一筷子面,随即又喝了一口汤。

她马上抬起了头,见到阿俏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阮清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味道,面筋道,汤头非常鲜。爸爸,咱们家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这样鲜美的黄鱼煨面了?”

阿俏见阮清瑶称赞,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立即接口:“姐姐喜欢就好!”可是她眼中的寒意却一丝未减——给阮清瑶的这碗黄鱼煨面里,她刚才“手一抖”,比旁人碗中多加了那么一点点盐。所以阮清瑶的这碗面,固然鲜香,可是味道却并不平衡,偏咸了些。

阮清瑶很明显是尝了出来,可她却死撑着不肯说,若是说了,这阮家二小姐味觉不够敏锐的谎言,怕就是圆不下去了。

阿俏终于将眼神敛了回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小凡见众人杯中的茶水将尽,赶紧又提了银铫子出来,给老爷子他们将茶水续上。

这一席早茶席面,菜色精美,用料考究,比之外间那些专营早茶的茶社也丝毫不逊色。可这却全是阿俏一人为之。

宁淑与阮茂学互视一眼——他们六点起床就已经觉得是早起,可是阿俏三点即起,给他们张罗了这么一大桌,夫妻两人满心的赞叹不已。

阮家老爷子阮正源始终正襟危坐,将眼前的各色点心全部尝过一遍之后,这才抬手饮了一口茶。

花厅里极静,所有人都在等老爷子发话,等这经年的老饕、阮家的掌家人,对阿俏的手艺做出最终评价。

“阿俏,”老爷子似乎等口中最后一丝余味散去,这才缓缓地开了口,“你不愧是——阮家人!”

宁淑眼中立时全是喜意。

阮老爷子还从来没给阮家自家人这么高的评价。

如此一来,阿俏已经确定被阮老爷子认可,可以光光彩彩地进阮家,昭告天下她三小姐的身份。宁淑想,阮家生意,阿俏虽然还不能马上接手打理,但是这看起来也是迟早的事儿。

岂料阿俏听了这话,眼一抬,望着阮老爷子,一张俏脸上梨涡浅现:“爷爷喜欢就好。”

接下来,她一扭头望着母亲宁淑:“娘,家里人我都见过啦,这早茶席面,算是我难得来一回,孝敬家里长辈的。那我明天就回浔镇啦——”

第10章 擦肩

阮清瑶满心里都是疑惑,望着走在自己跟前,比自己略矮半分的异母妹妹。

其实阿俏与阮清瑶身材相仿,身高也差不多,只是阿俏穿不惯那种细跟的高跟皮鞋,如今脚上蹬着的,也是宁淑给她的一双半新的豆沙色粗跟皮鞋而已。

“阿俏……”

阮清瑶在她身后招呼,颇想问个清楚。她实在是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傻气的人,费了那么老大的功夫做出了上好的早茶席面,又得了阮老爷子那样的盛赞……可这阿俏到底在想什么,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要回老家?她到底图什么呢?

阿俏转过头,望着阮清瑶:“怎么了,二姐?”

阮清瑶望着她那对清澈的眸子,陡然记起早先两人隔着一碗黄鱼煨面对视的情形。

阮清瑶早已心虚了,仿佛自己有什么秘密教阿俏窥破了一样。可是细想来,阿俏可什么都没说。

“没……没什么,”阮清瑶镇定心神,“我就是在想,你认不认得去欣欣发廊的路呀?”

两人一起出门,是因为阮清瑶答应了要带阿俏去“欣欣”。

此前虽然宁淑百般相劝,然而阿俏也没松口答应留在阮家,只不过她总算是没有立即去订回浔镇的船票。宁淑稍稍松了口气,就求了阮清瑶带阿俏去做头发,顺便在省城里逛逛。

阿俏当即笑着应下:“多谢二姐出门带着我啊!其实二姐不带我也没啥,娘大致说过在那里。”

宁淑和阮清瑶都是欣欣发廊的常客,上辈子阿俏虽不怎么常去,但大致方位还是知道的。

今天正好宁淑用了家里的车子,阮清瑶与阿俏去欣欣,就只能走着去。好在阮家大院离省城闹市不远,欣欣发廊走路就能到。

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阿俏有时候见到路旁橱窗里有新奇的东西,会自行停下来看一阵。阮清瑶有些无聊,见阿俏这样,她暗自叹息:看起来土包子就土包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明明留在省城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偏生却一门心思只想着回乡下去。

正在这时,阮清瑶身后有汽车鸣笛,“滴滴”两声。

阮清瑶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身后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慢慢驶来,车里男男女女探出脑袋,有人招呼:“瑶瑶,这是要去哪里?”

又有人说:“来啊,今天有个艺专的美术老师过来,要给我们讲西方美术史,你一起来听?”

阮清瑶私心里觉得西方美术史也挺无聊,可总比陪阿俏去做头发要好些。于是她转身去找在一个橱窗跟前流连的阿俏:“二姐有些事儿要走开一阵,欣欣就在前面,你自己去,只管告诉她们你想做什么样的头发就行,如果说不清楚,就看画册,指给她们看。你行么?”

阿俏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二姐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我能行!”临了阿俏冲阮清瑶一笑,眨眨眼。阮清瑶略感放心,当即上了车。那辆黑色的轿车再次“滴滴”两声,载着一车年轻爽朗的笑声,扬长而去。

路旁的咖啡厅里,沈谦见到对面的黑色轿车离开,便收回了眼光,提起面前的骨瓷杯,饮了一口咖啡。

“士安,你真行!”坐在他对面的老同学兼旧友邵雪松喜孜孜地将一件有年头的瓷器包了起来。“我问了不少人,也就只有你对成化年间的官窑有这么深的了解。这下子我们老板肯定能放心了。沈督军的公子亲自鉴定过的瓷器,那还能有假的不成?”

他有些忘形,话说得太响,咖啡厅里的人听见“沈督军的公子”几个字,忍不住都冲邵雪松这边看过来。

沈谦用餐巾掩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邵雪松赶紧遮掩,将语声放低:“行啦,士安,知道你不喜欢用你父兄的名头在外头招摇。算我说错了话,今天晚上在老广东请你吃饭。”

沈谦低头,提起银匙轻轻地在骨瓷杯里搅了搅。

“我的习惯……你该知道的。”沈谦淡笑,笑得谦和温煦,显得人如其名。

邵雪松吐了吐舌头:“我的天呐,你别告诉我,你还和在学校时一样,从来不跟同学一起下馆子。”

沈谦摇摇头:“馆子是偶尔能下一下的,但是老广东不行。”

邵雪松惊讶地睁大了眼:“难道你还是……”

沈谦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忌口不吃的东西太多,除非必要的应酬,沈谦一般只吃家中世仆做的饭食。

邵雪松苦笑:“看来我今天请你到咖啡馆来,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他见到沈谦正偏过头,透过咖啡馆的玻璃,望着街上的情形,邵雪松的视线不免也顺着转了过去:“省城里这样旧式打扮的小姑娘已经不多见了。现在城里要么是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要么是时髦且热辣的女青年。对了,士安,大家毕业都这好几年了,也从来没见过你结交女朋友……”

说到这里,邵雪松见到沈谦专注地望着街对面的身影,顿时住了嘴,心想:难道自己这个朋友,竟然喜欢的是这一款?

沈谦丝毫没注意到朋友怪异的眼神。他一心留意着窗外的身影。

那确实是个旧式打扮的小姑娘,穿着一水儿青色的袄衣与袄裙,却令她挺得笔直直的脊背与那修长窈窕的体形一览无遗。一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垂在她脑后,直到腰际。

那个姑娘正悄立在街边,面对一扇玻璃橱窗,橱窗里面被深色的幕布遮住,因此玻璃上映着的是她的倒影。小姑娘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到脑后,将自己的长辫提起来,徒手盘在脑后,似乎是想试试看自己盘发或是剪短发之后的样子。

在这一刻,沈谦似乎觉得心口那里被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扭过头来,温言问邵雪松:“老邵,你刚才说什么?”

他与邵雪松随意闲聊两句,再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时候,街对面那个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第11章 剪发

沈谦,字士安,明面儿上的身份是省城里的一间古玩商行的古董商人,最擅长品鉴文玩字画。

也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督军沈厚的幼子。如今他父兄俱有武职在身,沈家只有沈谦一人毕业之后便开始经商,而且行事低调谦和,当真人如其名,是一名谦谦君子。

只是省城这里无人得知,他还有另一重极为隐秘的身份——海上帮~会中人都敬称他一声,“小爷叔”。

这天沈谦被老同学邵雪松邀出来,在咖啡馆小坐。沈谦有时会忍不住偏头望向窗外,全然不计较老同学偶尔打趣——早先那名留着长辫的旧式少女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这闹市街头,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阿俏其实就在与沈谦一墙之隔的“欣欣”。为她做头发的女师傅冲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瞪眼,实在是想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舍得将养了这么久的好头发剪去的。

没过多少工夫,阿俏就已经从一个梳着长辫的旧式少女,变成了“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样貌。她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原本的长发已经剪至齐耳。她的头发本来既黑且厚,一旦吹干,就显得十分蓬松,垂在脸颊两侧,将她一张雪白的瓜子俏脸衬得越发娇小。

“师傅,我向您打听一件东西。”阿俏起身,向给她做头发的女师傅轻声询问。

不久她从“欣欣”出来,立在街边张望片刻,不见阮清瑶的人影。阿俏便自己转身,沿着来时路回阮家去。

此刻她脚步轻快,仿佛彻底甩脱了一个包袱:上辈子她曾被人逼着盘发,只有盘发立誓终身不嫁,才能作为阮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代表阮家出面奔走——如今,再没有人能逼着她盘发了。

至于阮家……

阿俏承认自己很虚伪:虽然她明着说要回乡,可是内心里她比上辈子的自己更想得到阮家——既然上辈子阮家是祸起萧墙,自家毁了自家,那这一回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把阮家抢下来?

否则,叫她怎么对得起让她重活一回的老天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