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1 / 1)

“妈,阿俏这是刚到省城吧!”阮清瑶望着阿俏这一身装束,撅了撅嘴,“您怎么也不替她置办两身像样的衣裳?”

“正是要麻烦你!”宁淑含笑望着继女,“清瑶的眼光最好,先替阿俏选两身当季的衣裳吧!回头等百货公司一上新,我就带你们姐俩一起去。”

阮清瑶听了,一双眼立即笑得弯了起来。她伸出手,一把挽住了阿俏的胳膊:“来,阿俏,真是人如其名,生得这么俊俏,让姐姐好生意意聊恪!

阿俏顺从地随着阮清瑶上楼,来到姐姐所住的绣楼上。她对阮清瑶表现得如此“自来熟”,心里没有半分惊讶。

阮清瑶就是这样的人,她聪敏、精明,擅长与人打交道。只要她想,与她来往的人就能觉得如沐春风。

然而阮清瑶却是个在情感上极为吝啬,不愿付出的人,除非能给她本人的生活带来额外的好处,她永远都会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峻面目,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俏,你身材这样好,为什么不穿旗袍?”

阮清瑶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大衣柜。

阮家姐妹,住的都是阮家大院西进的绣楼。阮清瑶这一间却是特地改建过,房间里绕着墙打了一圈柜子,全是用来盛放四季衣裳的。饶是如此,阮清瑶的衣衫却还是摆不下,几乎要满满地溢出来。

阮清瑶瞅瞅阿俏,立刻从柜子里取了好几件旗袍出来,都是鹅黄、湖绿这样鲜亮的颜色,上面或是竹纹、或是梅纹、或是小碎花,看上去很是活泼。

阿俏摇摇头,笑着说:“旗袍穿着紧……”

阮清瑶一扁嘴,眼神里不小心就漏出一点鄙夷。她刚想开口相劝,解释“紧”才是这旗袍的正确穿法,岂料阿俏接下去就说,“……不方便在厨房做事。”

这样啊!——阮清瑶想了想,相劝的话就没往下说。

她翻箱倒柜,总算寻了几件适合阿俏的窄袖过膝竹布印花长衫出来,还捎带了一件缎面的薄棉比甲,问阿俏:“怎么样,喜欢么?”

阿俏在旁边嘻嘻笑着不答话,等到阮清瑶追问得紧了,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太花了——”

阮清瑶这才注意到,阿俏的衣衫从头到脚,都是纯色的。

“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穿得鲜艳些难道不好?”阮清瑶故意虎起脸,盯着阿俏。她有心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却听阿俏小声解释:“在老家的时候总是在灶间里忙,厨房那样的地方,最怕杂乱,所以我也总是忙着收拾,见着乱糟糟的地方就想收拾,久而久之,太花的衣裳就不怎么入得了眼了。”

阮清瑶听到这里,立即释怀,笑道:“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阮清瑶又回身在衣柜里翻找,阿俏在她身后笑笑:阮清瑶到底是阮清瑶,自己只要一提厨房,这位大姐就立即变得百依百顺,一个字都不再多说,巴不得阿俏能揽下阮家所有的厨事。

上辈子阿俏刚到省城的时候,阮清瑶也曾这样热情地帮她张罗。阿俏为此还颇为感激,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阮清瑶不过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塑造一个她想要的“阿俏”而已。

“过两天我带你去省城最好的欣欣发廊,你这头发也得好生做一做。”

阮清瑶总算翻出了几件“适合”阿俏的衣衫,递到阿俏手里,伸手就去扯阿俏脑后那条朴实无华的发辫。

“我们阮家的三小姐,好歹看起来得像个城里人。”

阮清瑶说到这里,忍不住转过身,面对她卧室里的穿衣镜,撩了撩她那头乌云也似的秀发。

第8章 味觉的秘密

阿俏从阮清瑶那里出来,却有一件意外的收获——她发现早先那一篮子桔红糕,在阮家变得极为抢手,一袋难求。

阿俏回到自己住的小楼,一问女佣,这才知道,原来这桔红糕得了阮老爷子的夸赞,说这桔红糕里用了上等陈皮,加之味道清甜,天冷的时候含一枚在口里,有清咽润喉的功效。

有这功效?阿俏心想: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只不过这桔红糕里确实是用了上好的新会陈皮,老爷子识货,一吃就吃出来了。

她刚到阮家的时候,阮家掌事的女佣常婶儿接都不愿接那一篮子桔红糕,如今却已经在逢人便夸,赞阿俏心灵手巧,还说“咱们省城什么没有,可就没见过这样精致可口的糕点”。

阿俏听说她变脸变得如此痛快,心里暗自冷笑。

她回到自己住的阁楼,打算小憩片刻。刚在床榻上歪了片刻,就听见楼下两个小丫头在唧唧喳喳地说话。

“小玉姐,三小姐带来的桔红糕,你……能不能分我一枚,尝一尝?”声音怯怯的。

阿俏陡然记了起来,说话的人是个在阮家厨房里打杂的小丫头,叫小凡。而她口中的小玉姐,则是常婶儿的女儿常小玉。

“唉,你总是这么馋,三小姐这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喏!”常小玉从常婶儿那里得了不少桔红糕,当即分了一枚给小凡。

阿俏闭上眼自管自休息,却听小凡“唔唔”了两声,赞叹道:“真香啊……呀,还有玫瑰花儿的香味。”

阿俏马上睁开了眼。

这桔红糕的常见做法是用红曲点染,令桔红糕呈现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可是阿俏的做法却是用一点玫瑰汁子,用量极少,就能令桔红糕看起来明丽柔润,同时这糕里还会带一点点玫瑰的香气。只不过这香气极淡,而且为上等陈皮的桔香盖住,寻常人根本辨不出来。

没想到,小凡这样一个粗使的打杂丫头,竟然能尝出桔红糕中如此细微的味道。

底下小玉就笑:“我娘说了,三小姐运气真好,她从乡下上来,啥像样的见面礼都没带,就带了点儿吃食糕点,天晓得是不是她做的,却能得老太爷的青眼……”

阿俏抬起唇角,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这投石问路,不也一样试出了阮家各人的态度么?

常婶儿是在阮家帮佣的老人儿,她的女儿小玉也沾染了不少常婶儿的习气。上辈子小玉做了阿俏的贴身侍女,阿俏隔三差五会发现自己贵重的物事被挪了地儿,后来才发现是小玉“借”了去了。更要命的是,有小玉在,阿俏的一举一动总是被人盯着,阮家关于她的各种闲话更是满天飞,家里的佣人立即都知道了阿俏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阿俏愣是费了几年的功夫才从这种刻板印象中走出来。

如今小玉和小凡的窃窃私语点醒了阿俏:在这阮家里,她需要一个帮手,而不是一个吃里扒外的贴身丫头。

晚饭之前阮清瑶又将阿俏找了去。

“你看我戴哪一条项链好些?”阮清瑶在镜子跟前试着她的新衣,在一条水晶项链与一条镶着玫瑰金亮片的珍珠颈饰之间犹豫摇摆。

“水晶的好!”阿俏知道这个二姐最喜欢闪闪亮的金属亮片,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自己的看法。

阮清瑶一挑眉,转脸盯着阿俏,想看她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这水晶只是透明的,但是衬在你的外套上是一个颜色,衬在你的连衣裙上又是一个颜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戴了两条项链呢!”阿俏淡淡地解释。

阮清瑶身上穿着一件浅樱色的印花旗袍,外面则打算罩一件铁锈红色的驼绒外套。那条水晶链颇长,戴在外套的外面,也别有一种风韵。

阮清瑶眼珠一转,就知阿俏说的没错,立时就挑中了那条水晶链,戴在外套上试了试,很是满意,就抱着阿俏转了一圈,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笑着说:“阿俏,你眼光真不错。”

她说着就拎起包,转身离开,咚咚咚地下楼:“我要迟到了,阿俏替我收拾一下呗。”

阿俏知道二姐赶着去“黎明沙龙”。她可不打算动阮清瑶的东西,免得麻烦上身。只是她在离开之前,却注意到阮清瑶的梳妆台上,放着两只小小的油纸包。巧了,正是她从浔镇带来的桔红糕。

两包都拆开了,然而一包已经见底,另一包却还满满的,似乎被阮清瑶嫌弃了。

阿俏带着疑惑,取了那一包被剩下不少的,拈出一枚,放到口中嚼了嚼。她立刻就明白这包为啥被剩下这么多了:最近省城天气潮湿,而这一包大约事先被打开过,或是敞着口放了一阵,所以里面的糕有些受潮,口感没那么好,而且甜味有点儿湿重,自然及不上另一包。

阿俏想到这里,突然省起:不对啊!

阮清瑶是阮茂学的长女,却从来没有被家中长辈要求继承阮家的生意。阿俏上辈子听大人们解释过,说这位二姐的味觉没有其余阮家人那么灵敏,甚至不如宁淑。也就是说,阮清瑶分辨不出好些细微的味道。因此阮家从未将她列入继承生意的人选,而是任由她从女校毕业后就恣意玩乐挥霍,享受人生。

然而这妆台上的两包桔红糕,却明确地告诉阿俏另一个可能。

——味觉不够灵敏什么的,都是阮清瑶装出来的。

这个二姐,恐怕原本只是好逸恶劳,却非要拖着阿俏,要塑造她、控制她、吸她的血,逼她去完成自己不愿去完成的事?

阿俏静静地看着阮清瑶的妆台,片刻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一转眼三天即过。宁淑很是为阿俏烦恼。

她这个女儿断然拒绝了常婶儿的好意,没有点常小玉做自己的贴身丫头,而是点了一个常年在阮家打杂的小丫头,叫做小凡的,命她贴身服侍。

宁淑就叹气,阿俏刚到省城,什么都不懂,如今身边又点了个更加什么都不懂的丫头。这一对主仆,将来也不知道会在家里出多少洋相,添多少乱子。

此外,令宁淑更加郁闷的是,阿俏近来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饭——只给自己做。

阿俏做早点的花样不少,今儿熬汤头煮面,明儿点豆花,隔天还用一直没什么人用的烤炉烤了半打萝卜丝酥饼……可是她永远都只做一人份的,在厨房留下满屋子的香气,然后自己吃个腹饱肚圆,收拾干净走人。

唯一例外的是那萝卜丝酥饼,阿俏觉得只做自己吃的分量实在是有点对不起那烤炉,终于稍许多做了点儿,分了三个给弟弟阮浩宇。

阮浩宇接过刚出炉、酥得掉渣儿的萝卜丝酥饼,咬了一口就直嚷烫,却一面捏着耳垂一面忙不迭地咽了下去。另外两只他直接包了带走。据说那天在阮浩宇的学校里,这酥饼的香气引来了一群同窗,可怜这群孩子愣是硬生生吞着口水看着阮浩宇将酥饼一口一口全吃光,渣都不剩。

宁淑正郁闷着,常婶儿拿着一张单子过来问她:“二太太,这是三小姐给厨房的采买单子,说她明天下厨做早饭,要用这些材料。”

常婶儿有点儿不忿:这小丫头,给自己做早饭还要人专门去采买。

却见宁淑看完单子,眼前一亮,点头激动地说:“买,买……她要的材料全都备齐,一件也不许缺!”

第9章 好吃再见

凌晨三点,阿俏已经收拾穿戴整齐,下楼来到阮家厨房。

夜正深沉,阮家大院里寂寂无声。阿俏先去将灶下的火烧旺,然后去检点她需要用的食材。

因是饮馔人家,阮家采买的执行力非常好,阿俏开出的单子上所有的食材都已经买得了,甚至她要的海参也已经泡发得差不多了。

阿俏看了一圈,先去将黄鱼剔骨,将鱼头和鱼骨煎过即加水熬高汤。灶上熬着汤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白案上揉面、发面。她总共打算做五六件点心,有用发面的,也有用死面的,甚至即便都是发面,手法也有不同。阿俏少不得耐下心,一件件都做起来。

时针指向五点的时候,阿俏给自己倒了杯茶,打算歇一会儿。这一席早点,所有备料都备齐了。可是待会儿开席之前,她还有一阵大忙。

这时候小凡打着呵欠寻了过来。这个丫头已经开始习惯阿俏的作息,只是没想到今儿阿俏竟会起这样早。

阿俏饮毕茶,交代小凡几句,再次开始忙碌。

她取了一块厚厚的豆腐干在手上掂了掂,将其放在案板上。这块是著名的“干丝干”,是专门用来做干丝菜用的。阿俏取了厨刀在手里,刀身蘸水,然后吸一口气,横过刀身,开始片干丝。

她打算做一道“烫干丝”,而这道点心那千丝万缕的细小干丝,就是从这一整块豆干中现切出来的,极考校厨师用刀的功夫。切干丝的第一步,就是“横片”,据说最厉害的厨师能片三十五刀三十六片。而阿俏重生之后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最终片了三十二片出来。虽然她此时的刀功还未登峰造极,可考虑到此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这份手艺已经足以教世人咋舌了。

她直起背,伸衣袖去擦了擦额上细小的汗珠。

身后小凡就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太爷!”

阿俏一惊,转过身,发现阮家老爷子阮正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厨房。老爷子不带任何表情,已经将阿俏所有的准备看了一圈。

阿俏叫了一声“爷爷”,就站在案板旁等着阮老爷子发话。岂料阮正源面无表情,倒是伸出手掐指算了算,便自行转身,从厨房门口出去,留阿俏与小凡两个,在厨房里面面相觑。

“别管旁人怎样,”阿俏咬咬牙,转身继续将案上的干丝纵切切完,然后去忙其他的。

待到厨房里水汽氤氲,阿俏做的几道蒸点已经完全蒸熟,可以出锅的时候,小凡从外头跑了进来。

“三小姐——”

小凡欲言又止。

阿俏却马不停蹄地在忙,指挥小凡:“去看看炉子上的水是什么泡,蟹眼泡还是鱼眼泡。”

小凡哪懂这个,但是她悟性好些,奔去炉子旁看了看,又想了想蟹眼与鱼眼的大小,当即大声答道:“鱼眼泡!”

“好了,去将外头席面上放着的那几杯茶都沏了。”阿俏指挥,小凡立即出去,少时转了回来,问阿俏:“老爷他们都到了,二太太问小姐,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阿俏这才吃了一惊:人都到了?

感情刚才阮老爷子掐指一算,算的不是别的,而是在算她这一桌早点席面到底什么时候能做成。而老爷子离开厨房,竟然是掐着点儿把家里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厨房外头的花厅里。

阿俏忍不住也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望了望:阮家人,当真聚了个齐全。

此时不过六点来钟,需要上班上学的人还不着急出门。阮老爷子正襟危坐在主座上,旁边是阮茂学与宁淑这一对,对面阮清瑶青着一对眼圈,忍不住要打呵欠,阮浩宇坐在她下首。

“替我把这几样小菜先送上去。告诉二太太说,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