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馆早已修缮完毕,太皇太后也已搬进去。如今两人的宫殿挨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太后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每日过去请安——她自己都是做婆婆的人了,上头还有一个婆婆压着,不知何时才能出头,难免有些怨气。
至于其他妃嫔,大约预见到宫中风向的变化,如今除勤去慈颐宫请安外,顺道也会到绣春馆一趟。太皇太后总说不愿旁人打扰,如今常常有人来扰她,她反而比以前精神。
这一日,太后及甄玉瑾、贾柔鸾等几个嫔妃都在绣春馆闲坐,厉兰妡为了表现自己与太皇太后非同一般的亲近,一向来得最勤的,自然也陪侍在侧。
太后看着厉兰妡隆起的肚腹道:“厉美人这一胎肚子尖尖,想必是个男孩儿。”
“越儿膝下只有一女,多个皇子也好。”太皇太后云淡风轻地道。
厉兰妡小心地用手掩住肚腹,温婉笑道:“皇子皇女都好,臣妾能侍奉陛下身侧已是三生有幸,不敢痴心妄想。”她小心地觑着甄玉瑾和贾柔鸾的脸色,却见那两位管自笑着,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妒意。
连这种谦卑的话也无法使她们放松警惕。怀了孩子就像怀了个炸弹,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总是闹得人心惶惶,厉兰妡知道自己必须打起精神。孩子出生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这些人就已经慌得这样;若生下来果然是个皇子,她们还不知道会怎么盘算呢。
从绣春馆请安回来,经过秋宸殿,厉兰妡可巧与那位骄矜的霍夫人打了个照面。霍夫人闲闲地挑起嘴角,“哟,这不是厉美人么?果然得宠的就是不一般,眼睛都朝向天了,也不看着前面!”
又是一个蠢货。厉兰妡恭敬地施礼,“霍夫人安好。”
“不敢当。厉美人是什么身份,合该本宫向你请安才对,岂有你向本宫请安的道理?”霍夫人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厉夫人金安,哦,我忘了,妹妹还只是美人,还没做到夫人呢,不过没关系,反正迟早会有那一日的!”
“夫人说笑了。”厉兰妡很难维持住脸上的笑意。
她将欲转身离去,霍夫人却偏偏拦住她,“妹妹别忙着走呀,姐姐还有几句体己话与你说呢!”
厉兰妡努力咧开嘴,“夫人想说什么?”
霍夫人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畔,“你知道吗?昨儿我去看了韦更衣,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哦?她说了什么?”厉兰妡眉心一跳,面上仍不露声色。
“她说——她当初是被人陷害。她推你的时候根本没用那么大的力,是你自己顺势倒下去的,你根本是在诬赖她!”霍夫人瞪大眼,神情异常狰狞。
厉兰妡心平气和地道:“不过一个获罪弃妃的话,也值得夫人费这样大的精神。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吗?当初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嫔妾是被韦氏亲自推入湖中的,莫非她们都被我收买了不成?何况陛下早有定夺,夫人若再纠缠下去,反而于自身无益。”
霍夫人恨不得揪住她的衣领,“你莫以为可以永远这样嚣张下去,我知道,你背地里做的事肯定不止这一件,倘若让我抓住了把柄,你就……”
“我就怎么样?”厉兰妡退后一步,冷冷地按着肚子,“夫人从韦氏身上没有吸取教训吗?还是说,您想亲自尝一尝打入冷宫的滋味?”
“你……”霍夫人气了个倒仰,恨不得立即给厉兰妡一个耳光,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因为一个声音唤住了她,“表姊,外头风大,你该进去歇歇了。”
只见傅妃袅袅向这边过来,她身着豆绿色绣鸾八幅裙,脸上薄施脂粉,像山涧小溪一般清澈宜人。
她缓缓将霍夫人举起的手放下,柔声道:“表姊,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在外头吹风罢。”
霍夫人吵起架来中气十足,倒瞧不出哪里不好,不过她听了傅书瑶这番话,面上却掠过一丝难言的畏惧。她铁青着脸,目光在傅书瑶与厉兰妡身上来来去去,终于回转身,蹬蹬走进秋宸殿,并且立刻关上殿门。
厉兰妡方屈膝行礼,“傅妃娘娘安好。”
傅书瑶抬着她的手,不让她躬身,“你现有着身孕,不必行如此大礼。”
厉兰妡只觉她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极大,一时微感诧异,不过既然对方这样亲和,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起来,一面笑道:“霍夫人仿佛很怕娘娘。”
傅书瑶若有所思地说:“她是怕我。”
“嗯?为什么呢?”厉兰妡不觉大感兴趣,霍夫人位分在上,看着也比傅书瑶健壮,为何会害怕这个文弱清秀的表妹?
☆、第25章
傅书瑶摇了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你大约不知道,我这位表姊打小儿便是鲁莽的性子,最是强横的。有一回我们众姊妹一齐作耍,不知怎的惹恼了她,她没占住理,竟动起手来,结果……”
“结果反而是她吃了亏,”厉兰妡奇道,“她比你大上几岁,竟打不过你?”小时候的恐惧往往会伴随一生,难怪霍夫人忌惮。
傅书瑶眉眼里含着促狭的笑意,“当时她足足比我高上一个头,满以为我不是她的对手,却不知我自小跟着父亲学武,身子骨远非常人可比。”
她父亲是武威将军,有此家风也不足为奇,厉兰妡想起中秋夜宴那日傅书瑶所作的剑舞,的确婀娜刚健,潋滟生姿。
但,为何傅书瑶看着却这般弱不禁风呢?这念头才一闪过,傅书瑶已看出她的心思,一笑而道:“你想必奇怪我为何这样孱弱?”
厉兰妡讪讪道:“是嫔妾冒昧了。”
“无妨,原不是什么秘事,我也不妨坦然告诉你,我母亲生产的时候格外艰难,我从胎里下来便带有弱症。大夫说了,能养活已是万幸,想像常人一般是不能了。我父亲却不信命,从小便督促我习武,期图强壮筋骨,也是治标不治本,终究只能这样罢了。”
厉兰妡颇为同情,“娘娘放心,宫中太医医术精妙,定能找到法子解救的。”
“你不必宽慰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有时候人得信命,譬如说,我命里无子嗣之分,这也是没柰何的事。”
厉兰妡不觉哑然,原来这位傅妃竟不能生育。
“其实我也不甚在意,进了宫,这一生的命途也就注定,再坏也不能了。”傅书瑶和婉的眼里并无哀伤,“所以当初妹妹得宠,人人都如临大敌,我只觉得好笑。陛下若对你无意,她们根本无需担心;陛下若对你有情,她们又哪里阻拦得住?”
这位傅妃倒是难得的通透人。厉兰妡作出一副得了知己的模样,正要说几句感动的话,傅书瑶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妹妹月份大了,不宜在外头久站,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厉兰妡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骤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也许这宫里竟有一个真正的好人呢!
但愿她这个flag不会立得太早。
晚间就寝时,厉兰妡想起绣春馆的谈话,心中一动,悄悄向萧越道:“陛下,您希望臣妾这一胎生个皇子还是公主?”
萧越正闭目养神,厉兰妡的气息拂在他耳畔,他也只是抖动了几下睫毛,未曾睁眼,“你的想法呢?”
照厉兰妡的想头,她当然希望这是个男孩子,以便巩固她的地位,然而她说:“都好,只要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会好好待它。”
萧越轻轻道:“朕的意思和你一样。”
他这句话是否真心,厉兰妡并不在意,但萧越肯表露这样的态度,至少说明他是体贴她的。有这份态度在,不管生下来结果如何,她的日子都不会太难过。
三月春暖花开,天气也渐渐温存起来,厉兰妡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举动尤其吃力,稍稍走两步就出一身汗,在这些时候,每日晚间的沐浴成了最舒坦的时刻。
厉兰妡坐在宽大的木桶里,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水的浮力作用。兰妩在一旁替她淋水,含笑道:“如今气候和暖些了,美人也不该洗得太勤,若着凉了可怎么办?”
厉兰妡玩弄着水面漂浮的红色花瓣,惬意闭着眼:“兰妩啊,我就只有这么一点乐趣了,你就由得我吧!何况明日贵妃在园中设宴,我总得好好拾掇拾掇。”
兰妩看她这样逍遥,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她伸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温,皱眉道:“水有些凉了,恐怕美人会受风寒,我再去厨下打点热水来。”
厉兰妡摆了摆手,“去吧。”
脚步声渐近,厉兰妡瞑目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不语,兀自取过一旁木杓为她淋水。厉兰妡忽然觉得力道有些不对,倏然睁开眼:“怎么是你?”
采青讪讪笑着:“奴婢方才见厨下烧的水不够热,恐怕美人不适,便自己弄了点滚水来……”
厉兰妡皱眉道:“这里不必你伺候,下去吧!”
采青忽然跪倒在地,哀哀求道:“美人,求求您让我在身边伺候吧,奴婢对您实在是一片衷心啊!”
厉兰妡不为所动,可巧兰妩健步如飞地提着一桶水来,见此讶然立在原地。厉兰妡朝门外努了努嘴,“兰妩,拉她出去!”
兰妩赶紧放下水桶上前,扯着采青的领口便朝外拖,采青不顾身子在地上擦得生疼,仍连声求告,厉兰妡总不理她。
须臾,兰妩将其赶到外边,顺便掩上门,她走到厉兰妡身边道:“美人,其实采青她……”
“你仿佛对她有点同情。”厉兰妡注视着她。
兰妩犹豫道:“奴婢知道,美人疑心她受甄贵妃指使,不过这一年多来,她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厉兰妡忽然看着那扇稀疏的木门,袅袅的白气从缝里飘出去,氤氲得一片模糊。
兰妩会意,快步上前将门拉开,却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墙角蹲着,兰妩讶异道:“采青?”
“兰妩姐姐。”采青露出尴尬的笑意,转身一溜烟跑开。
兰妩不禁愕然。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防着她了吧?”厉兰妡缓缓沉入水中,“以后门不必关得太严,这样开着反而安全。”
阳春三月,御花园风景如画,处处鲜花盛开,蜂围蝶绕。甄玉瑾先领着众人赏了一回花,次则于亭阁中设宴,遍邀宫中诸妃。
甄玉瑾身着大红裙服,艳若玫瑰,格外光华璀璨。她于上首起身举杯:“今日本宫邀众姊妹一聚,一则为了彼此和气,大家欢聚一堂,方不辜负这大好春光;二则却是为庆贺厉美人有娠之喜……”
厉兰妡却管自望着栏杆之外,十分凝神。甄玉瑾轻轻唤道:“厉妹妹,大家都看着你呢!”
厉兰妡回过神来,忙笑道:“多谢贵妃娘娘厚意,嫔妾哪里生受得起!”
贾柔鸾抿嘴笑道:“厉妹妹贪看园中美景,还是小孩儿脾性。”一面向甄玉瑾道:“方才在园中闲逛时,厉妹妹便盯着花圃中的玫瑰瞧个不住,还是妹妹提醒她,说这花儿虽美,刺多扎手,劝她留神,她才肯罢休。”
自从除了甄玉环这个潜敌,贾柔鸾与厉兰妡仿佛亲厚许多,为她开脱不算,这句话里似乎还有言外之意。甄玉瑾的面色往下一沉:“玫瑰再扎手,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倒是那路边的夹竹桃,看着温柔和气,妙解春风,其实歹毒无比,那才真正碰不得呢!”
贾柔鸾也笑不出来了。
厉兰妡在一旁看着她们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心中暗爽。
甄玉瑾今日似乎不想与这位淑妃妹妹争竞,很快就结束战斗,转而向众人道:“总之,今儿原为庆贺厉妹妹才设此宴,大家可别冷落她才好,为表诚心,咱们都敬她一杯吧!”
贵妃发了话,众人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脸举杯。厉兰妡却坐着不动,面带笑意。
甄玉瑾一拍额道:“是我疏忽了,厉妹妹孕中不宜饮酒,来人,换了酸梅汁来。”
厉兰妡腼腆笑道:“其实嫔妾倒不怎么吃酸的,娘娘不若请人换蜜水来罢。”
霍夫人轻摇羽扇,掩口笑道:“都说酸儿辣女,妹妹怎么偏不爱食酸呢,这一胎不会仍是个女儿吧?”
“女儿也好,嫔妾倒希望明玉能添个妹妹。”厉兰妡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至于能消除多少戒心,端看在座诸人的心思了。
甄玉瑾忙从中取和,“生儿生女有什么要紧,只要是陛下的骨肉就好。何况今日原为志喜,扯这些没影儿的事做什么呢?”于是连声招呼着,总算将席上的气氛弄得热闹起来。
宴席上除酒水鲜果等物,余者菜肴总以素食为主,如鲜笋、野菌、芦蒿等,虽然清淡,滋味却十分鲜美。看来甄玉瑾顾及到她有身孕,恐怕荤腥呕逆,特意这样布置,她也算得用心了。
酒至半酣,众人越发活络。总说宫中勾心斗角,其实真正深仇大恨的能有几人呢?在这深宫中寂寞久了,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感,这一点姐妹情谊有时候不全是作假。
如此平和的氛围偏偏又被搅乱。霍夫人忽然站起身,指着花丛中厉声叱道:“你是谁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厉兰妡缓缓将一杯甘甜的蜜水灌入喉中,微微垂下眼眸,不让那一抹嘲讽被人发觉。她暗道:总算又有好戏唱了。
☆、第26章
甄玉瑾也柔和起身,“霍夫人,你怎么了?”循着霍夫人手指的方向,她也留意到花丛中的异动。甄玉瑾一个眼色使过去,她身边的内侍长笑立刻上前,板着脸从中揪出一个人来。
众人看时,却是一个身着侍卫服制的小子,年纪轻轻,生得眉清目秀。他对这一群女人似乎颇为畏惧,长笑一将他扔下,他便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卑职王远,无意惊扰了各位娘娘,还望饶恕!”
甄玉瑾今天的心情大约不错,她柔声道:“你不在宫门前值守,跑来这里做什么?”
王远不敢抬头,“卑职已经换过班了,是卑职自己糊涂,想着春光明媚,所以过来看看,不想贵妃娘娘在此设宴,卑职恐怕扰了诸位,因此伏在草丛中不敢作声。”
霍夫人哼了一声,“什么贪看春色,我不信你一个男子倒有这样心肠!恐怕图谋不轨才对。贵妃娘娘,依嫔妾看,不如将他捉起来细细审问,免得走了奸细。”霍夫人有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叫做成显,她的脾气也如男子一般暴躁急促,声音更似刀片般刮杂作响,听得人心乱。
甄玉瑾难得好脾气,“罢了,霍夫人,今日天朗气清,莫许人煞了风景,让他去吧。”
王远如蒙大赦,忙起身告退,才走出几步,忽见其袖中掉出一物。霍成显眼尖,立刻瞧见了,她轻轻拾起,笑道:“站住!这是你的东西么?”
王远的身子僵硬在原地。
那是一方雪白的绢帕,质料异常精细,且洁净异常,想来主人必定十分爱护。霍成显翻来覆去地查看,道:“这上头绣着淡粉色的兰花纹样,厉妹妹,不会是你所赠之物吧?”
厉兰妡本来在一边冷眼旁观,此时便淡淡道:“兰花乃寻常之物,不算稀奇,夫人切莫拿嫔妾寻开心。”
霍成显再细看了一遍,忽然指着一角道:“那么,为何这里绣着一个妡字,厉妹妹,这个字总不算寻常罢?”她将那方绢帕持在手中,递与众人细看,众妃看时,果然如此,不禁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