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玉瑾敏锐地直起耳朵,“怎么,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甄玉环忙垂头,“就是前儿偶然撞见过一次,也没怎么着,胡乱打了个招呼而已。美人也莫取笑我了,莫说肃亲王对我无意,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想这么早嫁人,只想陪在姐姐身边,顶好一辈子不分开。”
她乖巧地依偎在甄玉瑾身侧,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看来她决意留在宫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厉兰妡也不好再往前施展,于是胡乱叙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退。
出了墨阳宫,厉兰妡方将一口气长长呼出:“这个甄玉环,亏我费了半天口舌,她还是铁了心要做妃子,这人呐!”
兰妩方才听不大懂,这会子总算明白,她亦发愁起来,“那么咱们该怎么办呢?”甄玉环生得这样美貌,即便皇帝暂时抵御住她的诱惑,难保日后不会沦陷,到时兰妡的处境就危险了。
厉兰妡眯起眼睛,坚定地打量着前方,“这回可由不得她,既然她一定不肯转变心意,我只有帮她一把了。”
她示意兰妩附耳过来,小声道:“你悄悄儿地将消息散布给甄玉环身边的宫人,就说陛下明日未时会去御湖边散步。”
兰妩知道她要引诱甄玉环过去,却疑惑道:“她会信么?如今秋深冬临,御湖里光秃秃地尽是些荷叶茬子,有什么可看的?”
厉兰妡微笑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陛下是风雅之人,她会相信的。还有一桩事你得替我办成——”她凑到兰妩耳畔,密密低语。
兰妩听罢,唯唯点头。
这消息当晚果然经由莲儿传到甄玉环耳里,她听了虽然心动,却仍有些犹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么?”
“还不是幽兰馆的宫人背地里嚼舌根!”莲儿努了努嘴,“小姐你是知道的,厉美人一向得宠,她宫里的下人对于陛下的行踪自然了若指掌,不然您想想,陛下为什么总去她那儿呢?”
甄玉环踌躇道:“但若厉美人也在那里,我恐怕还是没机会。”
莲儿忙道:“这个您只管放心,她们说了,厉美人近来忙于养胎,轻易不肯到外边吹风,且陛下是清雅之人,说不定就想一个人走走呢!小姐您可得抓住机会。”
“但——会不会是厉美人设下的陷阱?”
莲儿见她这样踟蹰不前,哀叹道:“我的二小姐,您真是夜路走多了总怕撞见鬼!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您可是贵妃的亲妹妹,有什么可怕的?她再厉害,也不过说几句狠话,扇几个巴掌而已,您还指望她做出什么大事来?何况这话也是奴婢打墙根偶尔听见的,并非存心说与我听。厉美人再谨慎,也无法堵住满宫人的口舌,纵有泄露也难免。小姐您可得想好,这样好的良机,错过了就没有了,您莫因小失大呀!”
但凡上头作出错误的决策,底下人至少要占一半的功绩。在莲儿的一番口舌鼓动下,甄玉环身不由主地同意下来。
☆、第23章
未时正是歇晌的时候,宫人们松懈不说,御湖边也格外清净。沿湖路的一排柳树几已落尽枯叶,只剩下一条条细长而柔韧的枝条在冷风中婆娑舞动,像极了女子的满头青丝。
厉兰妡同萧池从兴陶馆一路来到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厉兰妡知道他对自己颇感兴趣——这意思并非说他有意于她,而是出于一种冒险的*。她想不通世上为什么有这种人,然而就是有这种人。兴许他的生活太安逸了,不得不寻求刺激。
萧池假作正经地道:“太皇太后的情况看来已好多了,想必不日就能痊愈。”
厉兰妡点头,“这样最好,绣春馆眼看就要修缮完毕,太皇太后很快就能搬进去了。”
萧池用眼睛斜斜瞟着她,“厉美人真讲孝心,时时侍奉在太皇太后身侧,也不顾自己怀着身孕辛苦。”
厉兰妡敛容道:“妾身腹中的孩子固然要紧,太皇太后的安康也马虎不得。妾身作为陛下的枕边人,不能为陛下分忧,唯有尽心竭力服侍太皇太后,以尽孝道。”
“美人对皇兄真是用心。”萧池有些不屑。
“陛下是个好人,对臣民好,对亲眷亦好。”厉兰妡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不怎么待见萧越,萧越大体上是不差的。他的确勤政,也的确孝顺,即便是表面功夫,能做得这样充足,已很让人欣赏了。
“是啊,从小他就样样都好,谁比得过他呢!”他这句话颇有怨意,厉兰妡着意望了他一眼。萧池自悔失言,忙折了一段柳枝在手里摆弄着,随意支吾过去。
厉兰妡也没深问,心中暗道:肃亲王心中似乎有一股不平之气,想来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却这样天差地别,萧越一看就是好孩子,萧池恐怕叛逆得多,从小就被压得死死的,不得喜爱,长大后想必更为乖张。
这可真有意思。
两人已近湖岸,厉兰妡忽然指着不远处咦道:“那不是甄家二小姐么?”
萧池放眼一望,果然看到一个丰润的身影在湖边左顾右盼,徘徊莫定。厉兰妡笑道:“王爷莫非与其相约在此处私会?”
萧池连连摆手,“美人切莫取笑。”
“说句顽话而已,王爷不必紧张。”厉兰妡继续留神细看,却见甄玉环仿佛给什么叮了一下,身子晃了一晃,一时站不稳便跌入湖中。
厉兰妡与萧池忙奔过去,只见甄玉环在水中奋力扑腾,溅起一大片水花,她努力想挣扎到岸边,却哪里能够成功。
厉兰妡焦急地推了萧池一把,“王爷您还不快救人!”
眼看美人就要丧命,萧池二话不说跳入水里,抱起甄玉环,设法将其拖到岸上——这位姑娘稍稍丰满,因此很费了一番气力。
甄玉环呛了水,已昏迷过去,衣衫也尽皆湿透——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黏在身上,像湿哒哒的血,看着格外诡异。
似乎真的有血。
甄玉环裸露在外的白皙脚踝上有两个小小的牙孔,里头汩汩地往外渗着鲜血,厉兰妡骇然指着那一处,“甄小姐被蛇咬伤了!”
“蛇?”萧池不禁皱眉。
厉兰妡做出很内行的模样,仔细观察了一圈后道:“看这样子大概是毒蛇,得赶紧将毒血吸出来才好,不然甄小姐性命堪忧。”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池,似乎要他来做这件事。
萧池素有怜香惜玉之心,此时却极为为难。他将甄玉环从水中捞起,虽为救人,已算是肢体接触,勉强可说隔着一层衣裳。但要他吮吸毒血,那就成了实打实的肌肤相亲,岂不非要他负责不可?何况女子的玉足本就娇贵自矜,倘若叫男子手触唇碰,那更得赖上他不肯罢休。
厉兰妡急道:“肃亲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妾身是因为怀着孩子,不得不顾及腹中之子的安危,您可不能无端葬送一条性命。”
萧池有所动摇,却仍站着不动,厉兰妡知道他犹豫什么,放柔声音道:“王爷不必担心,此处地方偏僻,不会有人瞧见。”
萧池人虽风流,心倒不坏,只得应承下来。厉兰妡在一旁协助,她将甄玉环的裙摆稍稍往上摺起一段,露出光洁的小腿。萧池俯伏在地上,小口小口替她将毒血啜净——这毒血看着似乎很寻常,仍是鲜红的色泽,并未发紫发黑。
身后忽然传来甄玉瑾错愕而尖锐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甄玉瑾强撑着病体,不知何时竟赶来了。厉兰妡柔柔地迎上去,“二小姐不慎落水,又被蛇咬伤,肃亲王正在为其救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萧池的嘴唇仍贴在甄玉环小腿上。
甄玉瑾的脸色越发难堪,“那也该立即请太医,让肃亲王动手算什么意思?”
“事出突然,还请贵妃娘娘见谅。”厉兰妡恭敬地施了一礼。
看看差不多了,萧池方将嘴挪开,甄玉瑾定一定神,“罢了,总归是救人的事,厉美人,今儿的事你也不必往外说起,以免……”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甄玉瑾下意识地抬起头,她的后半截话咽回到肚里。
只见贾柔鸾就站在她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厉兰妡回到幽兰馆,兰妩已经生好火盆,上前为她解下披风,“外面风大,美人且暖暖身子。”
厉兰妡惬意地在贵妃榻上坐下,将双手攥着暖炉,“甄玉环这会已经被送回墨阳宫了,太医正在为其诊治。”
“呛了一点水而已,她又没真的中毒。”兰妩笑道。
“是啊,谁能想到那一点小小的伤口,不过来自几条无毒的水蛇呢?”厉兰妡转头道,“你得把善后工作做好,不该留的痕迹一点也不要留,以免被人察觉,还有那几块热炭也趁早挖出来扔掉。”天一冷,那些蛇就犯懒,厉兰妡于是吩咐人在岸边埋上几块暖烘烘的炭块,好使蛇停驻在那里。
兰妩爽快地一一应承下来,丝毫没觉得什么不对,厉兰妡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隐隐觉得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天然黑的潜质。
兰妩又道:“也多亏贾淑妃去得及时,有她做这个见证,贵妃娘娘才赖无可赖。”
厉兰妡悠然道:“她和我想的一样,都不希望甄玉环留在宫中,所以我一通知,她当然立刻就来了。”这回她和贾柔鸾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共识,自然,在这宫里,因利而合,利尽而散,她们也无非互相利用罢了。
忽见荷惜匆匆闯入,哭丧着脸道:“求厉美人救命!我们二小姐想不开,闹着要自尽呢!”
来到墨阳宫,甄玉瑾亦愁容满面,她也不及多说,挽着厉兰妡就往甄玉环住的偏殿去,一面道:“玉环性子执拗,我实在说不得,妹妹你的口齿最好,劳烦你好好劝一劝她。”
厉兰妡一进去,就见甄玉环正趴在桌上痛哭,旁边摆着一条光泽的白绫,一看就是刚从房梁上解下来的。
厉兰妡轻轻掩上门,走到她旁边温声道:“二小姐为何事难过?”
甄玉环抬起头,一看是她,重又趴下去。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厉兰妡已经瞧见她脖颈上一道浅浅的勒痕,看来她的戏做得倒真。
“敢是因为伤口痛得厉害么?”厉兰妡关切地问,便欲弯下腰检视伤处。
甄玉环愤怒地一拧身,“不用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看来她还不知道厉兰妡在这件事中发生的作用,不然更要生气。
对方既然撕破脸皮,厉兰妡也无需再客气了,她冷冷地直起身:“二小姐若以为如此就能要挟贵妃娘娘,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什么?”甄玉环一愣。
“难道不是么?你现下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寻死,无非不想贵妃将你嫁给肃亲王,然而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厉兰妡逼视着她,“倘若这桩事没人瞧见,贵妃娘娘或者可以私下善了,偏偏叫贾淑妃瞧在眼里,你是知道的,贵妃与淑妃一向面和心不合,哪怕为了堵她的口舌,贵妃也不得不硬起心肠。”
甄玉环哑口无言,“都怪肃亲王!太医也说了,我不过受了一点小伤,根本就没中毒,他偏要自作聪明!”
她把一切都怪在萧池和贾柔鸾头上,厉兰妡反而得以置身事外。她心底暗暗失笑,嘴里却劝慰道:“是啊,但那有什么法子,事已至此,二小姐你不如好好为将来打算。”
“我还能怎么打算?”甄玉环抹了一把眼下的泪痕,目光茫然地望着空气。
厉兰妡缓缓搭上她的手臂,试探着道:“我知道,二小姐的一番心意都在陛下身上……”
仿佛给毒虫叮了一口,甄玉环仓皇甩开她,“你胡说什么!”
☆、第24章
厉兰妡恍若未闻,仍继续往下说:“可是二小姐你想想,陛下的后宫有多少人,即便顺利入选,你也未必能脱颖而出,纵然有贵妃的支持——话说回来,贵妃娘娘果然对你一片真心么?倘若你果真得宠,难保不会成为贵妃的威胁,你觉得以她的性子,她真会顾及你们所谓的姊妹情谊?何况宫中的日子岂是好过的,多少红颜枯骨淹没在里头,妹妹你这般美貌才智,真的要在这深宫中消磨殆尽么?”
甄玉环仿佛有些心动了,一时默默无言。
厉兰妡循循善诱:“二小姐,与其做你姐姐的棋子,做甄家的傀儡,还不如好好为自己打算一番。肃亲王身世高贵,人物倜傥,多少女子想嫁他都嫁不着,可你呢,却轻易得到这样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你的福气?”
甄玉环嗫喏着:“可我只是庶出,未必做得肃亲王的正妻……”
她果然开始认真考虑。厉兰妡笑道:“从前或许不行,可如今是肃亲王逾礼在先,他总得负起责任。退一万步讲,即便妹妹嫁过去只是侧妃之位,凭你的美貌和手腕,还怕没有成为正妃的那日么?”
甄玉环对这类奉承话没有免疫力,不由显出嘚瑟来,但顾及终身,总得多多考虑:“可我听说肃亲王十分风流……”
“外间的谣传岂可当真?即便是真的,二小姐你便怕了么?”厉兰妡有意激一激她,“妹妹你这样的姿容才貌,也会害怕输给别人?”
甄玉环觉得脸上增了光,不似之前那般颓唐,只见她昂首挺胸道:“我自然不怕,我就不相信,有了我,肃亲王眼里还容得下旁人!”
鱼儿已经完全吞下钓饵。厉兰妡站起身来笑道:“二小姐有这番志气最好,我这就去向贵妃回禀,说你转变心意了。”
甄玉环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红着脸拉住厉兰妡的裙角:“美人可得说得委婉点。”
厉兰妡轻轻掰开她的手,“你放心,我理会得。”她当然明白甄玉环的意思:不能直接说她自己愿意出嫁,而要表现得稍稍不情愿一些,好像迫不得已才勉强同意——出于女孩子的矜持,似乎如此就能抬高身价。
她如此这般向甄玉瑾回禀一番,甄玉瑾方舒了一口气,“有劳妹妹了。”
厉兰妡恭谨垂首,“能为娘娘效劳,嫔妾荣幸之至。”
这个女人永远表现得如此谦卑得体,天知道她的心思有多深呢?甄玉瑾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道:“说来也多亏妹妹在,也不知怎的这般巧,每次本宫有麻烦时,你仿佛总能在本宫身边。”
“这说明上天在庇佑娘娘,特意派嫔妾来襄助娘娘。娘娘若是转世下凡的观音,嫔妾就是为您持瓶的童子,无时无刻不陪伴在您身侧。”厉兰妡厚颜无耻地说。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甄玉瑾闷闷地想。
甄玉环这边的问题解决了,肃亲王那头却起了风波。萧池坚称自己只为救人,根本对其无意,没必要娶这个女人。
甄玉环听了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几乎气了个半死,险些又上一回吊。厉兰妡好说歹说拦住了她,一面又去请萧越说项,从中斡旋;另一边,丞相府也在施加压力,最终萧池迫于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许多波折,甄玉环总算顺利地嫁进了肃王府,尽管只是个侧妃。她倒是高高兴兴,半个甄府的人却都耷拉着脸,甄夫人尤甚——这桩故事本就不怎么有脸,二则,她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至于甄玉瑾,她却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她这个妹妹不能再帮她的忙,她反而因此如释重负,真是罕事。
整个冬季,厉兰妡都安安分分地蜗居在幽兰馆养胎——或者说养膘。春天到来的时候,她的脸比去岁圆润了好些,奇怪的是反而变得动人了,大约她这种面相要多点肉才好看,从前原是太瘦;除此之外,她的肚子也足足大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