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言,来。”沈峻辉也看见沈言,片刻前阴鸷的神色一扫而空,像被加了个和善滤镜一样,眉眼间皆泛着笑意。沈言被他爸善意的表现弄得一怔,只是七、八米的距离而已,他却拔腿朝沈峻辉跑去,冲到父亲面前猛地一个急刹车,忐忑又期待地叫了声:“爸!”
沈峻辉笑呵呵地在沈言肩上拍了拍,用一种油滑的温和语气问:“你这一个多礼拜不回家,同学家也找不着你,公安局也查不着你住宿信息,你住哪了?知道爸爸着急吗?”
父亲居然去公安局找人帮查自己住宿信息……沈言心头掠过一丝阴翳,可他们父子二人每次起争执都是沈言主动认错,沈峻辉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也绝不会主动向儿子放低姿态,向来缺少关爱的沈言一时受宠若惊,脑子晕乎乎的,迅速无视了各种不妥,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盼望着父亲这次或许是想通了,以后真的能对自己好,便急急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住的。”顿了顿,怕父亲以为自己乱交什么狐朋狗友,又忙连珠炮地补充道,“他是S大的,学习特别好,他高中也念二中,比我大两届是我学长。”
——机智地模糊掉了他和王小溪是在网游里认识的事实!
沈峻辉点点头,捏着儿子的肩膀亲昵地晃了晃,主动承认错误道:“爸爸这几天反省了,的确是爸爸态度不对,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你,你不生爸爸气吧?”
沈言把头摇出残影:“不生!”
“真是好孩子。”沈峻辉低了低头,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道,“那跟爸爸回家吧,下个月你爷爷八十大寿,你还得去贺寿呢。”
好不容易被父亲温柔对待了一次,沈言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微微发颤,可警觉的天性让他还是多问了一句:“爸爸,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峻辉闻言扭头盯他一眼,仇视的情绪有一瞬的外漏,被沈言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这个事儿,不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沈峻辉重新挤出一副与人谈生意时的和善笑模样,跟儿子打着太极拳,“你先和爸爸回家,这个事情我们以后慢慢谈。”
“爸……”沈言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沈言明白,出柜的事父母一时接受不了也无可厚非,要慢慢谈也很正常,可沈峻辉方才那一瞬堪称仇恨的眼神让沈言实在无法欺骗自己,他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问:“爸,你还觉得我是变态,给你丢脸了吗?”
沈峻辉淡淡道:“没有。”
沈言善于察言观色,一听就知道爸爸是在说谎,心里顿时难过得不行。
“走吧,先上车再说。”沈峻辉催促道。
沈言没动,并完全是出于直觉地四下扫视了一圈,结果这么一扫,他便冷不丁地看见不远处还停着一辆越野车,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在往这边看,他们穿着紧得箍身的迷彩T恤,沈言一望过去他们就纷纷别过视线。
“爸,那两个人干什么的?”沈言警觉地问。
“哪两个?”沈峻辉皱着眉问,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不得不说老狐狸演技还是不错的,如果换个人八成就要被他诓过去了,但沈言可是他亲儿子,十七年的父子不是白当的,沈峻辉脸上哪怕是再细微的不对劲也逃不过沈言的眼睛。
沈言眸光蓦地一暗,冷声道:“爸,你说谎我能看出来。”
父子两人无言对望,一大一小两对眼珠皆像是无机质的玻璃,把种种情绪都封在了里面,一段漫长又短暂的对峙后,沈峻辉用谈生意时蛊惑对方让步的纯良语气道:“爸爸去咨询了,你这个能治,学校这边爸爸先帮你请假。”
沈言好看的脸蛋有一瞬的扭曲:“治什么?我又没病。”
“他们治好过你这样的孩子。”沈峻辉压着火,“言言你不懂,性取向是可以后天干预的。”
沈言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看个疯子一样看着他爸:“网瘾戒除中心?”
“不是。”沈峻辉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青少年拓展训练中心。”
“爸你知道那里面什么样吗?”沈言警惕地瞄着越野车边的两个人,随时准备跑路。他在新闻里看过类似的事件,家长配合教官“抓捕”所谓需要被改造的青少年,而受害者进了那些打着教育机构旗号的倒霉地方就会遭受各种难以想象的非人虐待,比起集中营恐怕也不相上下,类似机构中学员死亡或重伤的案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出一次。
沈言深深吸气让自己保持冷静,瞪着沈峻辉道:“前段时间新闻不是还报了吗?有一个在那种学校训练的16岁男生被教官打死……”
沈峻辉不耐烦地打断:“那不一样!这家是有办学资格的!”
“爸!”沈言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比划了几下,拼命试图解释,“这种机构都是换汤不换药,不管有没有办学资格都一样,爸你……”
沈峻辉不再掩饰,大手一挥粗暴打断儿子的话,厉声喝问道:“你是不是非要当同性恋不可!?”
沈言一抬眼,正对上父亲淬了毒一样仇视的目光。
沈言身子轻轻一晃,感觉地面在塌陷。
“我不是‘非要当’,我是生来就是……”沈言喃喃念着这句话,而这句话他在挨打那天已经反复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你是个屁!”沈峻辉露出了本来面目,精瘦的脖子上青筋暴凸,声嘶力竭地冲着儿子咆哮,“你今天不去也得去!小兔崽子我告诉你,你他妈就是让人打死在里边,也比你出去给我丢人现眼强!你和你妈真是一模一样!屁的能耐都没有,就知道给我丢人!”
沈言眼圈一下就红了,他狠狠咬了下嘴唇把眼泪憋回去,颤声问:“你真觉得我让人打死都比给你‘丢人’强吗?我是你儿子,你不是做过亲子鉴定吗?爸……”
“别叫我爸!你现在没资格叫!”沈峻辉砰地一拍车顶盖,冲不远处的两个教官一招手,沈言见势不妙拔腿要跑,沈峻辉却死命钳住他手臂,一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一记耳光抽下去,沈言拗不过父亲,咬牙准备挨揍。
然而,短暂的静默后,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到来,两个抓人的教官也猛地在一米外站定了,沈言泪眼汪汪地一抬头,看见父亲的手臂被一只鹰爪般的大手牢牢攥住了。沈言使劲眨眨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极力压抑着怒气的脸,小麦肤色,英俊刚毅,两道硬气的眉紧拧着。
是王大海。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王大海沉声道。
沈峻辉试图把手抽回来,未果,吹胡子瞪眼地问:“你是谁?”
王大海警惕地瞪着那两个教官,强行掰开沈峻辉钳着沈言胳膊的手,把沈言拨到身后,铁塔般高大的身体把清瘦的沈言整个挡在后面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做完这些,王大海才自我介绍道:“我弟弟是沈言朋友,沈言同学现在住我家。”
沈言回想着各种关于不正规教育机构的负.面.新闻,他原本就是半点苦都吃不了的性格,让他进那虐待人的地方真的和让他死没有区别。沈言越想越怕,抖如筛糠,在后面拽了拽王大海的衣服,颤声道:“哥哥,他们是青少年戒网中心的,我不跟他们走,我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们得弄死我。”
王大海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听这说话声也知道小孩儿吓坏了,他没回头,只反手攥住沈言一只吓得冰凉的手,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定:“放心,待会儿哥还带你看电影呢。”
沈言被这一握握得心一颤,眼泪差点儿掉出来,但又被他忍住了。
沈峻辉冷笑一声,道:“我是沈言的父亲。”
王大海早已猜到了,黑着脸粗声叫人:“沈叔。”
沈峻辉顿时感觉自己老了十岁:“……”
“噗。”沈言一秒破涕为笑,在眼眶里蓄了好久硬是没掉出去的眼泪一下子被挤了出来。
沈峻辉冷静了一下,不悦道:“我管教我自己儿子,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插手,我才是沈言的监护人。”
王大海沉默片刻,道:“沈叔,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和你说,反正沈言不和你们走。”
沈峻辉被这个不讲理的“反正”噎得说不出话。
“你上车,在那边,看见没?”王大海把车钥匙塞给沈言,沈言扭头就跑,王大海在沈峻辉与两个教官面前鼓了鼓肱二头肌,满脸鄙夷,“我知道你们那破地方,孩子一送进去你们就往死里打,不拿人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