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东亭颇有些吃惊,左苍狼又说:“现在,就算是揭发出此事,他正是需要姜家的时候,而且天家丑事,也未必会放在人前。过一段时间,还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薜东亭说:“我只是觉得,现在贤妃娘娘如此得宠,将军如果不好受的话,趁机打压一下,也是好的。”
左苍狼抬眼看他,许久,只是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薇薇跑过来,见到左苍狼的神情,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扶着她:“将军,您这一出去老半天没声响,这又是怎么啦?”
左苍狼摇摇头,跟她一起回到南清宫,倒头就算了。及至深夜,突然外面有内侍进来,谄笑着说:“将军?”
左苍狼睁开眼睛,隔着珠帘,发现内侍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她坐起来,问:“什么事?”
内侍一使眼色,有宫女把那东西抱进来,说:“陛下说了,这是给将军的礼物。”
左苍狼掀开纱帐,看见宫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一怔:“谁的孩子?”
第一反应是姜碧兰的,但是姜碧兰的孩子慕容炎不可能送到她这里。宫女把孩子放到她床上,说:“奶娘就在外面侍候着,日后三殿下就是将军您的孩子了。”
三殿下?左苍狼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孩子生得胖乎乎的,脸上还挺皱,显然刚出世不久。左苍狼如被冷水浇头而下,她的声音也冷得像冰:“孩子的母亲呢?”
宫女跪在地上,说:“回禀将军,陛下说了,您就是孩子的母亲。三殿下只有将军一位母亲。”
左苍狼几乎是跳下床榻,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拉起来,问:“孩子的母亲呢?!”
宫女低着头不说话,左苍狼猛地想起来——抚荷殿的芝彤!
她连鞋子都没穿,推开宫女,跌跌撞撞地出了南清宫,一路往抚荷殿狂奔。十二月的夜晚,滴水成冰。她披发赤足,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然而却感觉不到寒冷,她只是拼了命地往抚荷殿跑。
抚荷殿很小,宫室里空无一人,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血腥气。左苍狼这时候才站住,茫然四顾。最后返身到外面,只见两个内侍从鱼池方向过来。左苍狼踢飞一个,抓住另一个,问:“抚荷殿的人呢?”
两个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哆嗦着不说话。左苍狼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鱼池里,波澜未平。
她飞奔上前,也不顾天寒水冷,纵然跳进了荷池里。两个内侍大吃一惊,慌忙上前。左苍狼奋力向前游,不一会儿已经摸到一只布袋,她拖着袋子,一瞬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将那袋子封扎严实的袋口撕开。
里面的女人正拼命挣扎,左苍狼将她的头托起来,她大口地吸气,状如恶鬼,脸上却满是惊恐欲绝的神情。
即使隔着袋子,她的四肢也牢牢地攀在她身上。
左苍狼咬着牙,将她一步一步地拖到浅水处,淤泥将两个人的衣衫俱都染成了黑色,女人的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刚一出水,她就手脚并用地爬出袋子,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湿泥岸边,放声大哭。
左苍狼没有哭,她拖着一身泥水上了岸,走到旁边古榕之下,就再也走不动。她慢慢地坐在榕树下,背靠粗糙的树杆。双手环抱着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才觉得冷。
寒气渗入了四肢百骸,让人连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芝彤哭够了,慢慢来到古榕下,看见左苍狼,小声说:“将军?”在大燕,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没有认不出她的道理。
隆冬之夜,星月无光。远处有内侍带了人过来,暗红色的光线中,她看见那个人全身都是碎冰渣子,那张刚毅的脸庞,在古树枯枝之下、支离寒夜之中,泪流满面。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就开始生病,程瀚等人轮流看症,好在病因就是受了寒,大家开的方子都差不多。
慕容炎在御书房,姜碧瑶为他磨墨,两个人说着话,突然王允昭在门外道:“陛下,南清宫来传话,说是将军病了。”
慕容炎笔尖一顿,问:“好好的怎么病了?”
王允昭说:“听说将军去了抚荷殿,从池里救出了芝彤。”
慕容炎眉头紧皱,王允昭说:“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慕容炎当即起身,姜碧瑶说:“陛下?”
慕容炎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
姜碧瑶说:“瑶儿一直听闻将军英名,素日敬仰。今夜能否跟陛下一同前往南清宫,探望将军?”不等慕容炎说话,她又说:“如果会让将军不悦的话,便也罢了。”
慕容炎根本没有思考,只是说:“她有什么好见的?也没有三头六臂。天晚了,回去吧。”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御书房。
南清宫里,宫人总算是训练有素,虽然忙碌,却未慌乱。慕容炎进来之时,见左苍狼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了衣服,头发可还湿着。
慕容炎在床榻边坐下来,见薇薇正拿毛巾替她擦头发,不由接过那毛巾,一边擦一边问:“如何了?你们这么多人,就连孤的一个人都看不住!当时抚荷殿是谁在当值?!”
两个内侍也吓坏了,忙跪倒在地。慕容炎扫了一眼,说:“两个狗奴才,你们就真敢袖手旁观,让将军下水去救人!来人,拖下去乱榻打死。”
内侍连连求饶,左苍狼虽然烧得脸色通红,却还是说:“算了。”
慕容炎也不想在这个当口跟下人计较,说:“都滚。”内侍连滚带爬地下去,他在榻边坐下来,一连替她擦头发一边问:“这又是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呆在宫里也罢了,还往水里跳!”
他的声音仍然温柔无比,仿佛那个把自己刚刚生产的女人装进布袋里溺死的人不是他。左苍狼身同置身鬼域,竟然不敢睁开眼睛。生平第一次觉得害怕,是那种入心入肺地恐惧。
哪怕曾尸山血海中经过,哪怕也曾将城池化血泊。可是那一瞬间,她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是我的错,这些年误把妖魔当作神佛。他塑金身,作慈悲色,她便虔诚供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慕容炎从来没有信任过她,从来也不信任温氏旧部。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妖魔就是妖魔,总有一天,灿烂金身剥落,他终将现出原形,无处可躲。
而在阴暗的小人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至高无上的信仰。所以,其实他永远不会信任她们,如黑暗不会留存火焰。而只要他在,姜散宜、甘孝儒等人,就不会失势。只因他们才是真正地明白,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慕容炎见她嘴唇干得起了壳,不由拿了水,说:“喝一点。嗯?”
左苍狼张开唇,那水入喉,带了一点温热。慕容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现在知道难受了?还不是得自己受着?”他将脸贴在她额间,说:“孤再心疼,还能替了你不成?”
他还说着那些绵绵情话,仿佛他是这世间最温柔的情人,而她是他唯一的挚爱。他拥抱她的时候,就如同拥抱着他的整个世界,而爱情只有一路繁花盛开,没有伤口,也没有欺骗。
左苍狼伸手按住他的心口,其实这世间最可怕的事,远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爱上一个人,用一腔热血去温去捂,到最后发现怀里只是一块石头。
当年南山,花藤遍野,萱草盛开。原以为是相思的源头,却原来,根本无人回应这一场相逢。
那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其实梦里并没有什么少年,也从来没有什么相逢。如今十六年前的她站在空山野旷茫然四顾,那藤与花之间空无一人,只见山岚与清风。
☆、第 107 章 真心
左苍狼病了好几日,慕容炎倒是天天过来陪着。奶娘将那个婴儿抱过来,递给她,她并没有伸手去接。慕容炎倒是伸手刮了刮那小小的鼻尖,问:“不喜欢?”
左苍狼说:“嗯。”
她如此直白,慕容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又搂住她,问:“怎么了?”
左苍狼说:“我想要个女儿。”
慕容炎微微一滞,说:“有什么区别?”
左苍狼说:“若是男孩,陛下不怕我又有什么野心吗?”
慕容炎脸色沉下来:“你这又是干什么?好好地给个孩子给你,也要吵起来吗?”
左苍狼侧过身,给了他一个背脊:“我要女儿。”
慕容炎语气又缓和下来,说:“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左苍狼说:“溺死吧,跟他娘一起。”
慕容炎被堵了个语塞,许久说:“我这么做,只是因为若他生母尚在,对你总是不够贴心。你倒好,孤一片好心,你给当成驴肝肺了。”
左苍狼坐起来,推开他的手,说:“一片好心?当年容太后去后,陛下可曾跟谁贴心?”
慕容炎愣住,左苍狼指了指那个孩子,说:“如今他跟当年的陛下,有什么区别?有朝一日他也会长大,也会知道陛下在他母亲刚刚生产的时候,就将她母亲沉入鱼池!”
慕容炎说:“他不会知道。”
左苍狼说:“万一他知道了呢?他会怎么看我?怎么看陛下?我敢把这么一个跟我有杀母之仇的孩子养在身边吗?”
慕容炎这才说:“你待如何?”
左苍狼说:“让芝彤过来照顾他。”慕容炎皱眉,左苍狼说:“以奶娘的身份吧。”
慕容炎说:“如此,只怕是你养不熟。”
左苍狼说:“我养熟了干嘛,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慕容炎叹了一口气,说:“无论如何,孤这么做,总是为你着想不是?你如今……总是需要一个孩子傍身,哪怕以后封个王,也总算有人记挂照顾。”
左苍狼这才软下来,说:“我并不考虑以后,但是如果陛下真的要给我一个孩子的话,给我一个女儿吧。也少些是非。”
慕容炎双手抚上她的肩,说:“过些日子吧,芝彤就先调到你宫里,但是她毕竟是宫女,这个孩子的出身,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得好。”
左苍狼嗯了一声,说:“我宫里有个宫女叫可晴,陛下知道吧?”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说:“可晴这孩子长相清秀,我很喜欢她。如果是她和陛下的女儿,想必一定很漂亮。”
慕容炎说:“阿左!”
左苍狼仰起脸,他脸上不悦,问:“你就这么想,将孤推到别的女人床榻之上?”
左苍狼心中冷笑,却款款道:“我当然不想,怎奈天不从人愿,我又有什么办法?而且我宫里也冷清,连个陪我说话的姐妹都没有。王后娘娘如今好歹还有亲生妹妹陪着。陛下身边佳人相伴,而我在宫中,孑然一身,可晴,好歹还算是个知心人。”
慕容炎将她揽进怀里,沉默。
第二天,慕容炎召幸了可晴。
可晴惊喜若狂,待内侍来人服侍,便红着脸,精心打扮了一番。于当天夜里,被内侍送到了慕容炎床榻之上。慕容炎与她倒也一夕缠绵,封了她一个九等良人的位份。按理她一个宫女,应该从十四等的保林做起。这样封赏,是看在左苍狼的面子。
可晴从宫女一跃成为了宫妃,虽然仍然住在南清宫,但是也有了自己单独的宫苑。王允昭也另外拨了人前来伺候她。
早上,她正准备去栖凤宫像王后行礼,正遇见在檐下喂鸟的左苍狼。她停住脚步,说:“我知道我能封得良人这个位分,一定是你向陛下举荐。我会珍惜。”
左苍狼说:“我对你做出过承诺,如今便是践了诺。你珍不珍惜,我不关心。”
可晴说:“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你需要我如何报答你?以后我的孩子,需要养在你身边吗?”
左苍狼失笑,说:“不,我说过,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帮你。今日之后,好自为之。”
可晴轻笑,说:“你不用这样,虽然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是以后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还是会帮你的。”
左苍狼说:“谢谢。”
可晴脚步轻盈地出了南清宫,薇薇咬牙切齿:“将军!您为什么要把她送上龙床?你看看她如今这得意的模样!”
左苍狼说:“这宫里,谁初得盛宠的时候,不是这模样呢?芝彤呢?叫她过来。”
不多时,芝彤抱着孩子过来,自上次沉池一事之后,她一直心惊胆颤。这时候站在左苍狼面前,也是不知所措,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哆嗦。左苍狼说:“孩子取名了吗?”
芝彤赶紧摇头,说:“陛下有令,说孩子让将军取名。”
左苍狼点头,说:“以前我曾想,如果我有个女儿,就取名叫萱。如今是再不可能了,这孩子,就去草头,叫宣吧。”
芝彤赶紧跪下,说:“是。”
左苍狼说:“日后,你与孩子不能以母子相称,你可愿意?”
芝彤说:“奴婢但遵将军之命,不敢有违。”
左苍狼说:“你不必觉得委屈,一个人能承受多大屈辱,就能担得起多大尊荣。”
芝彤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跪在地上,说:“奴婢只是一个小小宫女,道理并不知道多少。但是将军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对将军感激不尽,愿意尽心尽力,服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