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慕容炎说:“大师不是外人,不用避他。”
封平于是大声说:“山腰发现逆党,禁军正在追击!”
慕容炎又落了一颗棋子,说:“是谁?”
封平说:“观死者伤口,是冷非颜和藏歌无疑。”
慕容炎看了一眼雪盏,雪盏仍然落子稳健,说:“这些逆党,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然躲在法常寺的山林里。陛下请恕老纳疏忽之罪。到底山林密集,地势又险峻……僧众不能面面俱到,是老纳失职。”
慕容炎继续落子,说:“孤很想相信大师的话,但是也想大师听听另一个人说的话。”
他一挥手,法常寺的监寺雪信进来,雪盏瞳孔微缩,就听雪信将他如何带慕容若入寺,如何替慕容若改变容颜,如何收留藏歌和冷非颜的事,桩桩件件,俱都说了出来。
慕容炎说:“他的话,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雪盏缓缓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来,却立而不跪。慕容炎说:“大师这便是承认了吗?”
雪盏看了一眼雪信,说:“雪信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雪信低下头,说:“陛下面前,无论何事,我只得实话实说!”
雪盏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慕容炎说:“大师,孤不明白,你、薜成景、温砌,你们一个一个,在孤势微之时,尚可眷顾维护。孤得势之后,有心招揽温砌,也曾重用薜成景,对大师你,也一向尊崇厚待。可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从来没有一人忠心于孤?”
雪盏抬起头,缓缓说:“陛下要听真话吗?”
慕容炎说:“事到如今,大师还要口出违心之言吗?”
雪盏说:“陛下幼年,纵然容妃娘娘严苛,可陛下敏而好学,且文武皆长,忠义之士如何不爱?陛下得势之后,对父亲兄长、遗老重臣,一个一个赶尽杀绝。陛下想要绝对的安稳,可是陛下,这江山万载,岂有绝对的安稳?极度的权力,与暴君有何区别?陛下已被权势蒙住了双眼,您所求的,并非忠义良臣,而是锋利的刀。刀锋所向,不辨对错!于是良臣远避,小人当道。”
慕容炎怒道:“纵观史上,权力交替,哪一代君主改朝换代之时,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杀尽不平,何来太平?赶尽杀绝?孤对你赶尽杀绝了吗?!”
雪盏说:“陛下,为君者,当有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您心无忠义,何来忠义之士?” 慕容炎慢慢平静下来,说:“如此看来,大师包庇逆党,竟然是忠义之举了?”
雪盏缓缓说:“曾蒙旧主恩情,又怎能行落井下石之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是陛下,法常寺中,其他僧人只知念佛,毫不知情。老纳恳求陛下,不要牵连寺中其他人!”
慕容炎掷了棋子,说:“恳求?!你居然还有脸恳求孤!”
他转身欲走,雪盏挡在他面前,慕容炎冷笑:“怎么,大师是要清理门户吗?来人,把他绑了,推到庭中!”
雪盏大师缓缓盘腿而坐,禅杖斜放,双手掌心向上于腿间交叠而放,说:“容妃娘娘去逝之后,老纳在彰华殿诵经四十九天。可惜仍未化解陛下心中戾气。”慕容炎脚步微顿,蓦然回头,只见一缕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
封平急忙上前,一摸他的脉象,说:“陛下,他已自断经脉!”
慕容炎缓缓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当初彰文殿。
冰冷的偏殿里,停放着母妃的灵柩。横死的罪妃,一切从简。只有当时已是高僧的雪盏,为她诵经做法,足足四十九天。
幼年的孩子无助地倚在他的膝边,他的声音宁静而祥和。到后来他再读那些经文,脑海里呈现的都是他的声音。
他走出法常寺,说:“将寺中僧人一律处死,法常寺连寺带山,全部烧毁,一根草木也不许留!”
山火起,燃尽往事成烟。他于是又成了那个冰冷而强大的慕容炎,没有弱点。
☆、第章 山火
冷非颜跟藏歌一路杀出法常寺,禁军重重包围,藏歌手上全是血,待转过头,看见冷非颜全身血染,整个人如同修罗在世,气势凛冽令人不可直视。
藏歌有些担心:“你的伤……”
冷非颜将冲上来的禁军一剑封喉,身后突然亮光乍起。两个人转过身,只见山火燃林,整个法常寺陷入一片火海!藏歌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冷非颜也是一脸凝重。
片刻之后,她看向藏歌,突然微微一笑,轻轻拭去他腮边的血珠,说:“端木伤不在这里,定是护卫在慕容炎身边,以防雪盏大师动手。但是雪盏大师,不一定会跟慕容炎动手。如今法常寺被焚,说明雪盏大师已然不在,他很快就会赶来了。”
藏歌问:“什么意思?”
冷非颜说:“你换上禁军的衣服,返回地道。法常寺尸体烧焦之后,慕容炎不会认出谁是谁。反而有可能逃得一条性命。”
藏歌急问:“那你呢?!”
冷非颜说:“藏歌,你要我保护你一辈子吗?”
藏歌脸色瞬间通红,可仍执拗道:“你不必激我,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扔下你独自逃生!”
冷非颜说:“寺中没有女人,如果到时候没有女尸,慕容炎一定不会放弃追查。你听我说,没有时间了,一旦他找来,我们谁都走不了!”
藏歌眼中终于蓄了泪,说:“我们一起走!你到底要我亏欠你多少!你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难道就连最后都只有这样懦弱地逃跑吗?!”
冷非颜说:“你还是不懂,藏歌,我身若死,情爱即止,哪里还会管你的爱恨。”她五指滑下他的脸颊,鲜血凄艳:“走吧。”
藏歌摇头:“哪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废物,我也绝不会逃走!”
冷非颜说:“那你陪我死吧,直到现在,你不会还相信藏天齐是我的杀的吧?”藏歌怔住,冷非颜说:“坦白说,砍他的手我不后悔,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他的死,我也不觉得可惜。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值得他这一条性命去抵。不过你,你要是死在端木伤剑下,那藏剑山庄就真的是被他灭门了。从此以后,天上亡灵只有眼看他逍遥法外,端木家族风生水起。冤仇沉海,再无人提及。”
藏歌缓缓握紧手,冷非颜说:“世人一提报仇,都是快意恩仇。可是一腔意气报不了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才是最痛苦的事。你幼稚了二十几年,藏歌,这一场山火,可以将你惊醒吗?”
藏歌慢慢咬紧牙关,双唇被咬破,冷非颜说:“活下去,吾魂若去,必化清风。无论我尸身在哪里,都是血肉尘泥,不劳相祭。”
藏歌想要吸气,心里肺里被一种酸楚涨满,不能呼吸。冷非颜说:“去吧,我送你。”
她挡住冲上来的禁军,藏歌转过身,奔向一片火海的山林。山中有瀑布,只要沿着溪水向上,就能找到地道入口。他奔跑在溪涧之中,火焰齐天,热浪化风,撩起他的黑发和雪白的僧衣。
他奔至中途,忽又回头,冷非颜的身影混杂在禁军这中,十步杀一人,她踏鲜血行。
为什么当年晋阳城的街头,我不曾遇见你?如果早知道相遇竟然是一场悲剧,藏歌愿用千生万世,换你不在这剧情。眼泪滴入溪涧,滚烫沸腾在无边山火里。
法常寺山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左苍狼还未进城,就看见这片惊天的山火!她压制住心跳,如果这时候从法常寺逃出来的话,一定会走南门。她策马疾行,就算身在晋阳城外,都能感觉到那种烟火气。
周围格外地安静,突然耳边响起一丝风声,左苍狼侧身一躲,一支箭矢贴着她的耳朵飞过去。她转过头,看见端木柔带着十几个黑衣人策马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左苍狼说:“你们把冷非颜怎么样了?”
端木柔轻轻擦拭了一下箭尖,说:“死到临头,你还关心别人。”
左苍狼说:“你们杀了她?!”
端木柔说:“黄泉路上,你们也可以结伴而行!”说罢,一挥手,两边的黑衣人都围了上来。
正要动手,突然两边涌出来许多百姓。端木柔怔住,这些百姓高举着火把,将左苍狼团团围住,有人跪下磕头,有人拉着她的衣襟,说:“左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端木柔慢慢变了脸色,左苍狼扫视了一眼人群,这里不下数千人,都是晋阳城附近的百姓。端木柔就算要杀人灭口,也不能一下子杀死这么多人!
他盯着左苍狼,说:“你叫他们来的?”
左苍狼说:“我虽辞官,然而幸有几分薄名。如果死于端木家族之手,恐怕端木家族担不起这样的千古骂名吧?”
端木柔右手按在剑柄上,握紧又松开。江湖跟朝堂是不一样的,就算端木家是武林盟主,也绝不可能成为江湖一言堂。一旦他们暗杀左苍狼的事情传开,那些热血侠义之辈,可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且不说端木家族的盟主之位不保,如果被视为邪派魔道,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他听命于姜散宜,可不是为了给家族蒙羞!
左苍狼一一谢过周围百姓,她早在回来之前,就已经买通了几个混混,在晋阳城附近大肆造势,一波对她十分尊崇的百姓自然早早守候在此。怕人数不足,她还花银子雇了不少百姓前来。
守一个通宵有500钱,傻子才不来呢!
端木柔咬牙切齿,却是奈何她不得。此时天色已然将亮,正好是城门开时,左苍狼打马入城,端木柔有心想要跟上,但是城里下手就更为不易了——在晋阳城里杀她,要不被慕容炎听到一丝风声,谈何容易?
他正犹豫,左苍狼行至小巷,转而弃马,飞檐走壁,直奔法常寺。而此时,法常寺早已山火封路,鸟兽山林在大火中垂死挣扎。左苍狼站在山下,烈火映着她的脸,那双瞳孔也着了火。
且不说主持雪盏大师是慕容炎的恩师,法常寺有僧众数千人,这些人呢?
非颜呢?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也知道法常寺有瀑布溪流,当下捂住口鼻,涉水而上。可是水中无路,又有溪流向下,要攀爬上山谈何容易?她在溪水中行进,热浪烧灼着心肺,不知何处又被燎出了水泡。
她的身体,如何攀得上这寺这山?
尸体被焚烧,空中竟然飘溢着一股肉香。左苍狼渐渐感觉不能呼吸,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溪流滚落下去。她伸出手,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些乱石锋利地划过她的身体。
她什么也抓不住。
不知道滚落了多远,她猛地撞上了水中巨石,右肩剧痛,她伸出手,扶着那石头想要站起来,可是并不能。
非颜。她最后翕动双唇,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头一歪,昏倒在溪流里。血在山泉之中如纱般化开,转眼又消逝于无形。
☆、第章 春临
藏歌涉溪而上的时候,绕过巨石,看见一只手被水流冲刷得浮动不已。他强忍悲痛,几步上前,却见一个女人倒在溪水里,因被巨石阻挡,没有滚下山去。
这时候,怎么会有女人在这里?他跑过去,将人扶起来,却是一怔——左苍狼?她怎么会在这里?
当时温砌和她成亲的时候,他还见过她。
他探了探她的呼吸,发现她还活着,忙掐她人中。左苍狼悠悠醒转,睁眼好半天才认出是他,忙挣扎着站起来:“藏歌!非颜呢?”
藏歌张了张嘴,看向山下,终于说:“她……她让我躲到山里,自己……”
左苍狼说:“她在山下?向哪个门突围?你可知道现在位置?”
藏歌说:“就在南门方向,可是现在……”
他看了一眼左苍狼,就算两个人加在一起,又能救出她吗?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哪怕是有一线希望也总要试试!他问:“我带你去找她,你有什么办法吗?”
说着就准备下山,左苍狼小腿被乱石划出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藏歌见了,弯腰背起她走。左苍狼说:“我做了一道圣旨,陛下与非颜毕竟多年情义,如果这时候他下圣旨命禁军放她一条生路,是可能的!端木兄弟绝不敢抗旨,就算是封平在场,要回去向他确认,也总可以拖延时间。”
藏歌心惊:“矫诏?”
左苍狼说:“事到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快点!”
藏歌几乎是拼命奔跑,鞋子早已破开,双脚伤痕密布,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终于下了山,藏歌终于知道左苍狼为什么会找不到冷非颜的去向。山下被山火照得通红,根本就看不到其他地方的亮光。藏歌说:“我们去南门!”
左苍狼说:“嗯!”
她在热水里泡了很久,身上的伤口血不能凝,一直在流,浸湿他的衣裳。
藏歌一刻不敢停,然而行不多久,就听一个人说:“左将军和逆党在一起,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啊?”
左苍狼回过头,只见姜散宜高居马上,身后府兵不下千人!此时诸人弓弦俱张,准星俱都瞄准二人!姜散宜跟端木兄弟不一样。端木兄弟要的是武林的侠义正气之名,而他身在朝堂,这些都是可以信口抹黑的。
史书可以改,众人之口可以堵。只要以后他的外孙当了燕王,谁又敢论他的不是?
左苍狼心急如焚,藏歌把她放在地上,右手握住了腰间剑柄。姜散宜缓缓走近,正要命人放箭,突然身后劲风乍起!姜散宜吃了一惊,刚一回身,脖子上已经横了一把刀!
一个黑衣人有意嘶哑了声音,对左苍狼等人说:“走!”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示意藏歌离开。冷非颜生死不明,这个人是谁,她没有心思再猜了。
藏歌抢了马,带着她飞快冲出府兵的包围,姜散宜看着颈上的剑,咬着牙不敢动。
二人一路策马狂奔,临近南门之时,终于看见被端木家族的人团团围住的冷非颜。左苍狼喊了一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