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说:“太子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会在鞑靼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会是个好皇帝。”
聂丹叹道:“四弟,你在强词夺理,那不过是忍辱负重,饮剑自尽而亡,可保一时气节,简单了事。活下去,才是为国为民的福祉,苟且偷生,是为大仁大勇!但他在北方的付出,竟是被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聂丹摇头,十分失望,转身离开政事堂。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自己被聂丹彻底打败了,然而纵使聂丹句句属实,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意愿。
“你说得对,道理我都懂,大哥。”
聂丹即将走出后院时,游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游淼叹道:“但我不会听你的。不为别的,只因赵超曾真心实意地待过我,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帝位得来不易,才更珍惜。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他性格刚愎不假,但只要给他时间仔细想想,他仍然会知错能改。我相信他会比太子做得更好。太子若归来,必定会拉拢江南世家,以亲大族为目标。‘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而赵超当皇帝,亲的却是百姓。他知人间疾苦,也带过兵,能善待将士。”
“你总想着我已身居高位,太子归来,我便无法在朝上立足?恰恰错了,我巴不得他回来,这样我与李治锋摊子一撂,自去过快活日子。你道朝廷纷争,繁杂政事我是真心喜欢?不也是为了咱们当初结义时,你一句为国为民的话?”
“我想退,却比你们任何一个更清楚,我不能退。我不想干这活,若能走,我想告老。但换一个人,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所以我不退。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自认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但这些年里我取的钱,我花的钱,我以权谋来的利,我打压政敌得到的好处,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我自认没有走错一步,我无愧于天启的百姓。在这件事上,我再没别的话说了,你我各为其主而已。”
这话无异于反将了聂丹一军,游淼已经承认自己与聂丹的立场不一样,然而不管谁对谁错,他都不会回头,即将这么走下去。
聂丹没有再说话,离开了政事堂。
游淼在院中站了一会,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马上叫来穆风,吩咐道:“你跟着聂将军,看他去了何处,有什么动静,马上来向我回报。”
穆风领命去了,游淼这才准备回房,却静静看了孙舆的房门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游淼生怕聂丹挨家去文臣家中夜访,若他登门造访,说明来意,只怕整个天启朝廷,就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而翌日被赵超知道了,场面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派人盯紧了聂丹,一有异动,马上出面截停。
谈判破裂,但以如今之计,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然而二更时分,穆风回报,聂丹正在兵部。
“他又去兵部做什么。”游淼止不住地头疼。
“催战死将士的抚恤。”穆风道:“和讨要他这两年里的军饷。”
游淼这才忽然想起,聂丹在茂城,扬州都没有住处,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在茂城住过,回来除了军营,也只能宿兵部。但扬州军从李治锋率军出征时就已转了布防地,赵超今日与聂丹大吵一架,不知又下了什么命令,将他从皇宫中赶出来,是以聂丹没地方落脚。
方才来政事堂,显然是想在这里留宿的,奈何又和游淼吵了起来。
游淼忙出去翻身上马,小雪又下了起来,聂丹一身戎装,自早上回来后便一直未卸甲,兵部的灯光昏黄,聂丹站在里院,伟岸的身躯于灯笼光下,细雪纷飞中,别有一番孤寂之感。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有时候游淼想不通,这么一个守护着整个天启的战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而战。
游淼走进院内,聂丹回头,眉头依旧深锁。
“兵部也没钱了。”游淼道:“大哥跟我来……”
游淼轻车熟路,让兵部开侧堂,点了灯火后暖和了些,聂丹道:“先借我点钱用。大哥身上没带钱。”
游淼嗯了声,叫来兵部执事,将抚恤一事备下,又写了条子,着穆风明日去库房领聂丹的军饷。游淼说:“大哥你在城里无处落脚,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聂丹跟着游淼出来,说:“不须太贵的地,军饷还要填抚恤的空缺,现在花不起钱了,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笑笑道:“放心罢,是我自家的地方。”
“如此甚好。”聂丹点头,两人都不提先前政事堂内那一通大吵,也没有再说前线的事。
游淼本以为聂丹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说不定离开政事堂的那个举动便代表着与他割袍断义。然而或许是游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令聂丹明白了,他们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的行为,却都能互相理解。
聂丹与游淼在墨烟楼前下马。
“家国恩怨。”游淼道:“先放放罢,大哥,我常常想着你。”
游淼眼圈红了,带着哽咽之声,上前与聂丹相抱。
聂丹长长叹了这口气,拍了拍游淼的背脊。
208、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那句话确是出自真心,这些年来,聂丹那刚直不阿的品行,犹如一堵抵在游淼背后的山。游淼纵横朝廷,大事小事,军政,民生,变法,平叛,所有问题只要认准了道理便丝毫不让,大部分的自信与自持,便来自聂丹。
朝廷不仅忌惮孙舆,忌惮赵超,更忌惮聂丹。什么君威,资历,党同伐异都是假的,只有聂丹手里的数万大军,并挡着前线以北的十万胡人才是真的。聂丹支持赵超,朝中便没人敢动皇帝。而一旦聂丹撤去他的支持,这些年里,新朝与士族结下的旧怨,只怕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事了。
所以游淼无论如何要竭尽所能,防止此事的发生。
“你家的产业果然气派。”聂丹难得地笑了笑,说:“果然都说游家乃是江南第一家。”
小厮们见是少爷,忙倾巢出动地上来迎接,游淼带着聂丹朝里走,说:“差远了。我爹虽说白手起家,只能算是个暴发户罢,若无游家,乔家的世脉。像江南唐家,谢家都是瞧不起新晋的。”
聂丹点点头,对楼中修缮风格不予置评,墨烟楼还未开业,但庭院内一草一木,假山流泉都已布置好,难的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天地。游淼将聂丹带到临河的一个别院内,里头十分安静,只有河水时不时在风里涌动作响。一轮上弦月在天上水中辉映。
“怎么这么晚了过来?”走廊里乔蓉睡眼惺忪地来了,见游淼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高大男子在一起,还怔了一怔。
游淼忙给聂丹介绍:“这是我表姐。表姐,这是我结义的大哥。”
乔蓉会意,忙道:“这就让人安排吃的。”
聂丹自若点头道:“叨扰了。”
乔蓉笑道:“这是游淼的地方,我只是帮着打理。大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就行。哥俩先吃点小菜,我去厨房看看。”
游淼忙点头,乔蓉便朝聂丹微一礼,告退。
聂丹神情有点恍惚,游淼便让他进去,知道聂丹不惯被伺候,就将丫鬟都遣走了。只留穆风,让他这段时间都在别院外听聂丹的吩咐。
“穆风是从我回江南就跟着我的。”游淼道:“先给大哥使唤着。”
聂丹忙道:“不用了。”
游淼抬手示意要的,否则聂丹孤身一人,也有诸多不便。又朝穆风说:“聂将军吩咐你什么事,都不必朝我禀告了,在这里你都听他说了算。”
穆风一点头,便是领命。聂丹笑了笑,说:“你我不管如何说,都是兄弟,大哥不会疑你。”
游淼嗯了声,聂丹在镜前解甲,现出一身疤痕满布的肌肉,游淼又帮他换上长袍。两人便坐在桌畔喝茶,乔蓉不待游淼开口,已在外面一溜儿吩咐下去,先是烧水让聂丹洗澡。
洗过后别院中临河的房内开了窗,房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搁了一案小菜,一壶烧酒。都是扬州一地的冬鲜。
游淼给聂丹斟酒,笑着说:“既然回来了,就休息几天罢。”
聂丹终于点头道:“走一步,是一步,但抚恤的事,仍要麻烦你多看着。”
游淼嗯了声:“知道的。”
聂丹举筷,吃了口小菜,忽而沉默不语,游淼提心吊胆的,都有点怕了他了,生怕他又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话,譬如前线全在吃树皮草根,江南还在夜夜笙歌,日日酒筵云云……
“菜不好吃么,大哥?”游淼问。
聂丹道:“不,与你大嫂生前做的味道极其相似。”
游淼见那一碟是百合炒虾仁,便放下心来,这道菜在江南倒是寻常。想必墨烟楼请的厨子也是用心的,便朝穆风道:“去问问谁做的这道菜。”
游淼本想让厨子再做点上来,不料片刻后乔蓉笑吟吟过来,问:“菜好吃吗?楼里还没开业,厨子都是外头来的,早就放工回去了。这桌子菜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
游淼有点意外,心里又笑道乔蓉果然了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聂丹拱手道:“劳烦姑娘了,生出这些叨扰,实在于心不安。”
乔蓉道:“淼子的哥哥,也就是自己人,喜欢就多吃点。”
说着又过来斟酒,游淼心中一动,想到聂丹也该休息放松下了,便朝乔蓉道:“表姐也过来喝两杯罢。”
乔蓉嗯了声,聂丹忙让了个位置给乔蓉坐下,游淼吩咐下人摆上筷子碗杯,乔蓉又道:“江波山庄里的状元红我很喜欢,只是后劲大了,不敢多喝。”
聂丹一生行军打仗,守鳏已有十五年,当年妻子死后,京城来做媒让他续弦的便踏破了门槛。然而聂丹却从未与女孩接触过,大多以出征为由拒绝了。乔蓉又是大家闺秀,行止得体,席间聊了几句行军之事,聂丹便说了许多,排兵布阵,塞外风情,乔蓉只笑着听了,又十分好奇。
游淼喝着酒,心里在想,乔蓉年纪大了也未出嫁,若双方都有意,能撮合上,倒也是好事一桩,想着这事,眼睛东撇撇,西看看,乔蓉猜到其意,喝过酒,吃了菜,便让人收拾桌子,告退回去睡下。说:“淼子今夜睡家里不?”
游淼正有此意,说:“回去也晚了,就在楼里歇息罢。”
聂丹道:“不要再麻烦人收拾了,你我睡一榻上罢。”
聂丹开口,游淼便欣然点头,喝过酒后全身发热,与聂丹挤在一起睡下。外面下雪天仍十分敞亮,夜光透过窗棂照入。
游淼低声道:“大哥。”
聂丹唔了声,闭着眼,显也未曾入眠,许久后叹了口气,说:“许多年未曾睡过家里的床了。”
游淼问:“你为了天启行军打仗,这些年里,是什么支持着你?”
聂丹不答,过了很久很久,游淼已有点困了,聂丹方开口道:“我与芸儿约好的,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有个家……”
“嗯。”游淼迷迷糊糊,喃喃道:“是这么说……”
聂丹道:“王师北定中原日……”
接下来,游淼已困得听不见聂丹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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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翌日他是被摇醒的。
摇他醒来的人,居然还是李延。
“快起来!”谢权道:“游大人,不能睡了!出大事了!”
游淼醒了,登时一个激灵,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都在找你!”谢权哭笑不得道:“政事堂的门槛都被踩破了!我听说您带着小厮走了,昨夜就没留宿,想到可能在点金楼里。”
“先生出了什么事?”游淼蓦然一惊,谢权忙道:“孙先生没事,倒是聂将军,今天去上早朝了!”
游淼简直头疼欲裂,好说歹说,聂丹果然还是上朝去了,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谢权在一旁等着游淼洗漱,游淼匆忙折腾完,把脸一抹,早饭也顾不得吃,便跟着李延离开。
车并非停在政事堂外,而是将他带到了兵部后门,推门进去,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平奚、林洛阳、秦少男、依旧是当年京城的这一帮人,里面还多了个谢权。
平奚一见游淼进来便道:“聂丹今日入早朝,上了一道折子。我们都急疯了。”
“少废话。”游淼道:“有吃的么?先上早饭。”
满屋子人愁云密布,等了半天等来游淼,第一句说的竟是这话,众人又都蔫了。
平奚让人上了清粥,游淼稀里呼噜地吃了,吃饭时一众人看着他,没人说话,吃完后又上了茶,游淼端着茶盏,沉吟不语。忽然察觉到异样,扫视这些公子哥儿,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从前没有的神色。
是了……现在他游淼,已隐约成了众人之首。再没有人敢训斥他,反而要听他的吩咐,听他的安排。孙舆病重,游淼就是下一任的参知政事。二十二岁的他,即将官居极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左右整个朝廷的政要。
“这事陛下昨天下午就知道了。”游淼道:“御书房里吵的也是这个,别告诉我,你们在宫里都没有眼线。”
游淼视线一扫,便知众人心下了然。
“今天决议如何?”游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