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昱坐在桌边,“温舍人,你也坐罢。”
温彦之当即跪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察城模之事,已然算是罪过,又何能以罪得赏?皇上万万不可。”
齐昱拿起了筷子碗,“虽是不察,却也是工部那起人存心作弄你。你平白在工部待了一夜,按说朕该给你加些月俸,然官员俸禄吏部、礼部各有制度,现下朕赏你吃个早膳,也算安抚你一番。”
温彦之有些踌躇:“可微臣——”
“朕让你吃你就吃,”齐昱有点恼火了,“哪那么多废话。”
温彦之连忙站起来落了座。
其实还挺饿的,毕竟昨夜里晚饭还没吃完就被工部的人拉进宫了,经了一夜,温彦之腹中空空。
他放眼一望,只见桌上有水晶烧麦、蒸蛋羹、蟹黄虾饺、琥珀核桃、花枝饼……
一声极轻的吞口水声。
齐昱在旁边瞧着,觉得这呆子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和了。
又呆,又爱吃,怎么办才好。
还好长不胖,不然能和老高丽国君一个模样。
“谢皇上赐膳。”温彦之默默抓起筷子。
齐昱笑,嗯了一声。
当初还想着治水方案一落实,贤王那边稳定了情况,就派这呆子去淮南治水。今日之事一出,呵呵,皇城之内尚且如此,这呆子若一个人去淮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估计能被各级官吏啃得衣服都不剩两片。
齐昱目光在温彦之身上绕了一圈。
——肉也没二两,愁人。
治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思到此处,齐昱也不再多虑,执筷便夹了一枚水晶烧麦。口还没落下去,黄门侍郎忽然从廊子里跑过来:“皇上,微臣有事要报。”
吓得温彦之筷子一个没夹住,虾饺蹦到了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捡起来好,还是由着它掉在桌上的好。
齐昱:“……”
还能不能好好吃个早饭?
齐昱又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何事。”
黄门侍郎舔了舔嘴皮,吞了口口水,“呃,禀皇上……张尚书他,绝食了。”
——张尚书还有脸绝食?!
齐昱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管里,好容易才咽下去。他重重把茶盏放在桌上,“他甚么时候开始绝食的?”
黄门侍郎道:“回皇上……方才开始的。张尚书说……”
——张尚书原话是:工部无能,老臣的学生被派去西北养马,如今老臣的侍郎也被黜回家种田了,老臣自己无颜再食这工部俸禄了!便饿死作数罢!
“他说甚么?”齐昱眯起眼睛。
黄门侍郎嗫嚅着,捡了句重点:“张尚书说无颜再食俸禄。”
齐昱气得笑了一声,“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各部尚书官至三品,废立之事不如侍郎、郎中一类,而需格外警醒。如今处于周、林两家谋反的前夕,张尚书身为周家的人插在工部,早已被齐昱调查清楚了底细,再换个人来还恐麻烦。
真像是一根细刺戳在肉里,不扯出来扎得慌,扯出来还会有人再扎一根进去。
哎,等等再说罢。
齐昱收回思绪,伸筷子重新夹了个虾饺放在温彦之碗里,又向黄门侍郎道:“你去将相国寺每月给朕送素斋的木饭碗寻一个来,给张尚书送去,说朕劝他好生吃饭,问问他是吃还是不吃。”
☆、第22章 【鸾镜与花枝】
温彦之:“……?”皇皇皇上给我夹了个虾饺!
周福:“……?”皇皇皇上给温舍人夹了个虾饺!
黄门侍郎:“……?”皇皇皇上为何要把相国寺的素斋碗送去给张尚出家?
……哎对不住,好像下官的重点不太对,但总之……
“还不快去。”齐昱执筷的手放下,在三人的惊诧目光中,很是淡定地吩咐道:“若张尚书还是打定主意不吃饭,你便将他的乌纱帽给朕带回来。”
要下官去拿张尚书的乌纱帽?黄门侍郎只觉背脊一软,但也不得不领了旨意哭丧着脸走了。
齐昱叹了口气,他心知那黄门侍郎虽然没说张尚书的原话,可邓侍郎与几个主事一经罢黜张尚书就闹了这出,无非是想借此胁迫自己三思工部官员废立之事。半月前张尚书的门生徐佑被发配去西北管查畜牧,张尚书估计一直忍着一腔怒气,此番又大力整饬了工部,还将周家的权势分给了林家,甚至连个无足轻重的舍人都能插足说两句话,该是将张尚书的逆鳞都掀翻了好几道,不气疯才怪。
但朝中这些老臣,诸如周太师、林太傅等,兢兢业业在官场混迹几十年,到如今的位置感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凡有些愁事便觉得朝廷待他不公,却也没思量过,他的荣华富贵、受人景仰又是谁给他们机会才得以有?周林两家欲谋反夺位,自己当皇帝,无非是先皇生前改制剥了两片他们手下的军队,太后娘娘替靖王纳王妃的时候,又将周、林两家势力周边的几块沃土赏给了唐太保的女儿靖王妃,这才叫他们萌生了念头。可是,敢情太后娘娘不赏赐下去,那几块没名字的地就合该是他们两家的不成?敢情我朝万里版图,只要没落到谁名下,就全该是他们的?
滑稽了,早年建国之时冲锋陷阵,也是齐家老祖宗抛头颅洒热血,要说资助和出谋划策,他周、林两家当初还顾念着前朝地位,尚不如唐家、彭家来得大方,现今家大业大堪比前朝了,便做起了自己也能当皇帝的美梦来,如今撺掇着张尚书这老骨头也敢来胁迫天子,笑话!
朕如今就要告诉那张尚书,你这饭碗是朕给的,你不要,多的是人想要。
齐昱哼了一声。
温彦之抖了抖……皇上这是,生气?
从前小时候在宗家,温彦之若是被先生骂得吃饭也吃不利索的时候,姑母和老太太总会给他碗里夹些他确实爱吃的菜,再宽慰几句,且教他五谷可贵,饭得好好吃,切不可挑食。眼下见着皇上坐在自己身边,一身黑风煞气的,也和小时候自己气那几个迂夫子的情境差不多,温彦之想,做臣子为帝王分忧,宽慰解忧亦是分内之事。
他叹了口气,长指使筷夹了一块花枝饼,轻轻放在了齐昱面前的碗里,“皇上,请用。”
齐昱:“???”温舍人为何夹饼给朕吃?
周福:“???”温温温温舍人为何夹饼给皇上吃?为何要夹来夹去?为何?
齐昱愣愣看着碗里的那枚花枝饼,酥白的脆皮里,隐约可见得磨碎的玫瑰花瓣,红如凤霞云锦,亦如美人脸上的两抹羞绯。一旁的茶盏里碧叶澄清,叫他一眼就望见了自己发愣的脸,好似面镜子。不知为何,齐昱脑海里忽而冒出了一句少年时贤王总爱唱的小艳词: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舍人这花枝饼……莫非……
正是心中千回百转怔忡之时,齐昱却听身边有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忽然道:“皇上,五谷可贵,民耕辛勤,微臣斗胆,请皇上切莫辜负民心。”
齐昱体内宛如发出一声轰鸣,肝火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方才那些千回百转的百结柔肠给绊了一跤,此时是咬着牙才能说出话来:“甚……么?”
——你给朕夹了个花、枝、饼,就为了告诉朕不、要、挑、食?!
温彦之见皇上终于不再生闷气,竟还挺开心地笑了笑,道:“皇上,花枝饼中的莲蓉疏肝理气,定可为皇上一扫积怒。”
——挺有本事啊,还知道药理?还知道朕是积怒?
齐昱闷声坐在桌边,只觉此时目之所见皆可行凶——比如金丝楠木筷子戳死温彦之,长柄葫芦勺敲死温彦之,实在不济,叫御膳房多上百八十个菜噎死温彦之……
哦,还噎不死。这呆子状似很能吃。
齐昱放下筷子,感觉皇上很难当。
又是几日鸡飞蛋打的朝中琐事,月底在望。誉王那里忽而得了消息,说查到了一些小云珠下落的线索。经查,那日出城的车里,最有嫌疑的只有一架人伢子拉小丫头去分销的驴车,通关文牒、名牌等或然都是假造的,或然都是新的还未录入府库,总之在京兆司的案底里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