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自己瞎操心了。
他点点头,进了内殿,端坐桌边,静静享用御膳房精心调制的菜肴。
青菜脆豆腐,鲍鱼酥,咸烧猪肘子,菠菜炒——
唰唰唰。
唰唰唰。
“……温舍人。”
“微臣在。”又跪下。
“朕的菜肴,御膳房已仔细记过了。”
一阵沉默。
“回禀皇上,并非御膳房记过的,您都吃。”
“……嗯?”
温彦之伏着身子:“皇上一口苦瓜也未用,微臣记载属实。”
“…………………………”
挑食也要管?!
大太监周福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家皇上像是很想将手边那盘苦瓜糊到温舍人脸上。还有手边那盘酱肉。还有手边那盘清蒸黄鱼。还有——
“朕怎么没吃。”齐昱突然出声。
周福:“???”
齐昱勉力吃下碗中的菠菜,颤着手夹了红玉盘子里的一大簇苦瓜,送入口中,生硬地嚼碎,费力地吞下,道:“朕也要一,样,样,才,能,吃,过,来。”
周福:“!!!”
内侍宫女:“!!!”
御膳房端来的苦瓜皇上从来就没吃过,今日怎么……
齐昱铁青着脸,又夹了一簇苦瓜,送入口中。
吃,怎么能不吃。
否则实录里,他齐昱又是个枉费人力、浪费粮食的昏君。
温彦之点点头,神色依旧肃穆,“是微臣疏忽了。”
然后埋头,提笔,唰唰唰,唰唰唰。
宫里的钟敲到申时,温彦之从御书房告退,到内史府交了一日的起居实录,各方说了几句话,便徐徐地打乾元门出宫。
刚递了牌子,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回过头,只见个六品模样的小官,正从后面赶上来。
温彦之仔细分辨了下,才想起这人是龚致远,澶陇人士,四年前乃是与温彦之同科高中,尚算交好,后分去了户部做主事,便很少碰见。
龚致远抬手问了安,欣喜道:“温兄,很久不见了,听闻兄台迁升舍人,御前录史,恭喜恭喜。”
温彦之忙道不敢当,户部才是日理万机云云,亦勉强寒暄了数句。
两人一道出了宫门,龚致远往城南指了指,“温兄,难得碰见,便一同用个闲饭罢了。诸多同科都很是想念温兄,亦怀念从前启诗作赋的日子,今日恰好我等在溪花楼定了饭局,温兄便随我一同去,大家吃酒热闹一回。”
温彦之抱拳谢过,何尝不知龚致远口中的“我等”,便是当年同科中混得不错的那一路人。如今虽都是小官,却也算身处六部、五寺要职,将来前程似锦,不可估量。
“龚兄,”温彦之神色依旧刻板,只徐徐道:“今日温某身体不适,去了反而扰兴。龚兄与诸位同科好生玩乐,温某先告辞了。”
说罢便再抱拳,不再言语,转身走了。
“……哎?”
龚致远愣愣地看着温彦之越来越远的背影,有点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当年那个逢酒必约、呼朋唤友的温彦之吗?怎生一个好生生的公子哥,竟变成这模样了……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
齐昱迈出御书房的门槛,只觉伏案整日,头已经有些晕了。而今日结束政事尚早,已是极为难得。抬眼见霞光镶着天色,云层叠叠,亦是很久没有见过的景象。
没做皇帝之前,兄弟们人人都想做皇帝,不惜猜忌、疑心,相互拉扯陷害,阴谋阳谋、明计暗计,一路走来鲜血白骨,亲情枯槁得像是朽木,却都直直盯着那紫宸殿上金雕玉刻的宝座。
一世圣极荣华,万民朝拜,俯仰之间,谈笑苍生——这是他们心目中的皇帝,为此不惜千军万马,一将功成万骨枯,到最后也不知是为了对得起自己,还是为了对得起那些消散在路上的人。
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齐昱面前的仅仅是沉寂的重楼殿宇,高高的宫墙,和宫人陆续点上的一盏盏莹黄老旧的宫灯。
“皇上,”周福从偏殿快步走来,轻声禀报:“誉王殿下求见。”
☆、第4章 【死去的人竟能活过来】
“臣弟给皇兄请安。”誉王单膝跪地,“之前向皇兄禀报淮南大水时,曾有探子听闻各地出现几首怪异的童谣,今日详细密报传来,臣弟特为皇兄呈上。”
自古以来天灾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借天灾乱民意的人心。
这种人一般不怀好意,不是要借风水之事蛊惑百姓掏钱,便是要借天灾*假预朝廷兴亡,抑或散布个把童谣、小曲,暗喻演说君主昏庸、臣子无能。
早在淮南大水的密报递到齐昱桌上的时候,誉王的眼线便向齐昱禀报了水患之地出现奇怪童谣的事,现下誉王呈给齐昱的折报,便是淮南眼线对各地童谣做出的统录。
齐昱扶起誉王,抬手接过他手上的折子,打开来两眼扫视,目光阴沉下来,嘴角却是勾起抹玩味的笑。
他挥挥手,示意周福等内侍都退下。
“……广田隶胥尽相争,三阡一陌不够称。河谷发水欠收成,白白只把龙王问……”齐昱慢慢念了折上的两句童谣,哂笑道:“如此双关之句,若说是孩童随口唱出,那朕的江山今后还真是人才济济。”
誉王笑着点点头,“表面上好似借官府隶胥盘剥百姓之事,演说朝廷无所作为,实则这四句话的用字略略一拼凑,却更有文章。”
广田隶胥,广隶为“康”。三阡一陌可看做三横一竖,是个“王”字。河谷欠收,谷欠合成个“欲”,加上末句的白王之“皇”,便是“康王欲皇”四个字。
“康王?”齐昱又笑了一声,“淮南子民这是在告诉朕,死去的人竟能活过来,还要再跟朕抢次皇位?”
誉王敛眉,忖度一番道:“皇兄,两年前康王逃至淮南原武,在茅庐之中*,化为灰烬,前去搜捕的策麟卫并未找到确切物证以证其死,或许此番童谣背后,真是康王侥幸逃脱,意欲东山再起也未可知。如今淮南大水人心惶惶,我们亦当有所准备,不可给他人可乘之机。”
齐昱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是落在了那轮挂在天边的落日上,幽幽叹了口气:“你是说朕不该派贤皇兄前去。”
誉王垂下眼,“皇兄您继位两年有余,贤哥哥明帮暗助、走动朝臣皆是为您,站在哪边,您心里尚比臣弟清楚。他与康王毕竟乃一母同胞,血浓于水,若康王如今真的在世,且密谋卷土重来,您此番……岂不是将他的亲弟弟送去让他拿住,以胁迫朝廷?”
“小九,”齐昱向誉王笑了笑,微微眯起的眼眸中,云霞如彩锦一般,“当年他没有帮康王,如今就算康王在世,他亦不会帮康王。虽是一母同胞,他二人胸中却是两般天地,投不到一处。”
誉王虽聪慧,可毕竟年少,齐昱如此说了,他也不甚明白。大殿上的风徐徐吹过,他禁不住咳了两声,又向齐昱告罪。
齐昱拍拍他的肩膀,“小九,你镇日里所思过多,于身体也无益,不如权且放宽心。贤皇兄虽则是胡闹惯了,却也是极有分寸之人,朕信他,你也该信他。”
誉王还是忍不住问:“皇兄明知九龙锦之事,亦有康王之嫌,又为何偏偏要让贤哥哥去淮南?若真让他见到康王,岂不两相为难?”
齐昱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康王是曾号称有先皇遗诏,若九龙锦失窃是他的手笔,欲完成圣旨,那也着实说得过去。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在淮南图谋不轨的人确实是康王,那贤王一去,他必然会有所动静引他弟弟前去相会,可若那图谋不轨之人……”
“不是康王?”誉王眼睛一亮,“您想试探敌情?想知道那躲在暗处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