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那干瘦的脸上笑容展开,显得比寻常光彩了几分,拱手谢道:“多承大人吉言,晚生自必尽心教导弟子,努力博个进士功名。”
蒋县令笑道:“我在外面听了些流言,见了真人才知道流言不可尽信,你也是个叫人拖累了的。往后我与同年说说此事,免得你将来受流言所扰。”
陆举人道:“大人有此心就好,我却是不怕那些言语的。如今崔燮正跟着我学作诗,我看他虽无十分灵气,却好在立意高,心中有一片堂皇正气,将来未必作不出好诗来。若他有出息了,自然能洗脱我的名声,倒不必劳烦大人。”
他自有一股傲气,从哪儿跌倒就要从哪儿爬起来,不给崔燮教出一项能光显他教学能力的特长来,说什么也不甘心。
蒋县令见他有这股心气儿,便笑了笑说:“那本县便预祝你早日教成他。”
他今日就是想来看看崔燮的,既然要见的人不在,那匾也挂好了,便要先回衙。陆举人苦留他不住,便叫人到内室告诉二老,崔老夫人也不好留客,便叫人给他收拾了一食盒的冰点心,和谢瑛送来的一坛好酒,亲自送出去,要他带回家尝尝。
蒋县令婉言谢绝了,只提出另一样要求:“本县倒是有个不情之请——老夫人能否告诉我那个做活动床的工匠在何处?我想也在养济院打造几张床,叫那里的孤贫老人过得舒服些。”
崔老夫人念了声佛号:“大人行此善政,我家哪有不全力配合的?做床的工匠就是我们用老了的一个匠人,就在南关,老婆子叫个人领大人身边的人去找他。他家还会做厚靠背的窄床、极能盛装的大衣柜,还有那种沙沙软软的羽毛垫子,只是看着朴素、不花哨,却极实用的。”
蒋大人听着窄床、羽毛垫子耳熟,问道:“可是那种迁安样儿的家具?我听个迁安来的同年说,如今他们乡里就时兴那样的家什,连富贵人家也多有做的。只是光听见说,不知是什么样的,想不到他也能做这个,若是便宜合用,倒要多打几套了。”
那还是我孙子画了图指点他打的呢。
老太太心中得意,满面都是光彩,蒋县令离开后,还絮絮地说了半天,想等崔燮回来跟他好好说说今日之事。陆举人教县尊鼓励了这半天,也生出了许多志气,想想崔燮这些日子跟他学作诗学得不甚热切,离着当诗人还有八丈远,也摩拳擦掌,等他回来就要立时把他教成个才子。
两边盼着盼着,从前晌盼到后晌,又从中午盼到下午。直到申时已过,陆举人已急的给和哥连加了三篇大字,崔燮才穿着那身炫目的绿曳撒,顶着才洗过还有些水气没干的头发,神彩奕奕地坐车回了崔家。
第100章
崔燮在谢家练了一上午剑, 天色又热, 午膳时又吃了两杯烧酒,身上早叫汗湿透了。用罢饭后, 谢瑛就叫人给他备水洗沐, 换了干净的内外衣裳。
他自己的中衣已经拿去送洗了, 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只好先撂在谢家, 等下回见面时再来拿。倒是那身曳撒练武时提前换成了贴身的短打, 还是干爽的,回去时就能穿走。
谢家下人在院里花架下摆了长凳, 叫他躺着晾头发。谢瑛也在一旁掇个凉凳坐了, 随手翻看新出的六才子批评三国。
虽说如今谢千户的话少了些, 作出态度也稍显疏远,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他,肯让他在自己家里洗澡换衣裳,不用顶着一身汗回来。崔燮倒觉着俩人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就不错。架下花荫斑驳, 阳光不烈, 抬眼就是满架葡萄, 都是刚生出来的小珠儿,绿莹莹的看着就清凉爽眼。
他在院子里闭着眼背会讲的笔记,手边就是和点心,觉得神乏了就睁开眼看看花架顶上垂下来的葡萄珠,也舒舒坦坦地消磨了一下午。
谢瑛偶尔看着他似睡着了,就想叫他起来进屋躺着。可还不等过去叫他, 崔燮就又睁开眼四下环顾,谢瑛便悄悄收回腿,倚着身后的古树继续翻书。
太阳稍下去的时候,谢瑛就不叫他再躺,怕凉风吹了湿发,引寒气入体。
崔燮的头发格外厚密,这半天也没晾得特别干,就凑合着挽起来戴了网巾,裹了一条谢家准备的新软巾。谢瑛没再留他吃晚饭,看天色不早,便叫人给他换上来时的外衣,说:“你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家里人怕都等着你呢,别一整天都在外头待着。”
其实都到这时候了,跟一整天又有什么不同呢。
崔燮笑着摇摇头,跟他举手辞别,坐马车回了崔府。家里都等了他一天,门子远远见他从一辆车里下来,都顾不上通报家里,就赶紧迎上来,跟在他身边絮絮地说了县尊大人来颁奖的事。
崔燮先跟谢山道了别,叫他代自己向主人致谢,回头又问门子:“大人怎么想起上咱们家来的?”
门子皱巴着一张脸说:“刚才说的公子都没入心不是?大人是表彰咱们家捐济孤老的事来的,还带了块匾,如今就挂在上院院门口。老夫人巴巴儿等了公子一天,陆先生也等着你回来呢。”
那回头还得找时间到县衙致谢。
崔燮随意点了点头,回房换了衣裳,先去上房给二老请安。走到院子外就看见了额枋上挂的匾,红漆底的墨字匾,四个字写得严谨工整,笔力险峻,也没涂什么金漆,那墨色在阳光照耀下便显出墨色的光华。
他们读书人最要的就是面子,这块匾虽不像他在老家那块牌坊似的能荣耀祖先、流传后世,也算是相当有体面的东西了。
他在外头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进去。此时陆先生已经等他等到在自己院儿里坐不住了,正带和哥在上房写字,崔燮进门便看见他,先躬身问了声好。陆先生打量着他鲜艳的绸衣和头巾,按捺着心中急切,沉着地说:“你回来了。正好我在这里教和哥写字,你待会儿也写两笔给他做个示范。”
崔燮应了声“是”,先去给祖父母请安,听老夫人又说了一回县令来家的事。
门子在外头说的没这么详细,祖母可是把县尊怎么夸他们家仁善,夸他孝顺的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说到半截又想起叫人赶紧送上饭菜,笑着说:“今天你不在,多亏得陆先生帮咱们家招待县尊,待会儿你们兄弟陪着陆先生在外头吃饭,得多敬他几杯。”
陆先生这时候却无心喝酒,也拦着不许崔燮喝多了,略叫他沾了沾唇便说:“你又不是李白那等大诗人,酒后能才思勃发的,只怕越喝越糊涂,到时候连个字都写不工整,怎么给幼弟做示范?”
连崔燮都叫他拘得紧紧的,和哥更是连酒壶都不敢看一眼,闷头扒着饭菜,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好容易吃完了饭,陆举人就赶紧叫人收了桌子,让崔燮默了几张《千字文》,自己在上头画了红圈,叫和哥拿回去当字帖仿书。
崔燮还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和哥说:“我的字也普通,和哥还是临碑文更好些。”
陆举人道:“作弟弟的临兄长的手书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要怕字不好,往后自己再多练练,拿好的替了这篇不就是了?”
和哥自己倒还看不出什么好坏,只觉着兄长是个小三元案首,极风光的人物,写的字必定是好的,拿起来便要临帖。陆举人已逼着他写了一下午了,这时候倒想起爱惜他,挥挥手道:“你写得不少了,小心伤手,自己回去歇着吧,我给你兄长讲讲书。”
和哥偷看了先生一眼,见他那灼灼的目光只落在大哥身上,顾不得自己,便欢天喜地地跑了。
崔燮正好有事想请教他,便把桌上的乱纸收拾好,跟陆先生说:“学生也恰好有要请教先生的地方。前两天国学的林监丞说,我的比偶句不够婉转舒长,要我多听些曲子,学学曲词的作法,不知先生可否教我?”
陆先生思忖了一阵,问道:“你要学北曲还是南戏?学作曲子词,须要先通音律,我向来不看那些,是教不了你六宫十一调的。曲子用韵和诗词也不尽相同,你要学就自己先翻翻高安氏的《中原音韻》、宁献王的《太和正音谱》,再寻个师傅学学乐曲。若不解曲调,要死记硬背下六宫十一调六百多副曲牌……也是费力。”
学音乐太浪费时间了,能不能就先讲一下关汉卿的艺术成就之类的?
崔燮还没好意思问出口,陆先生便转过身来盯着他问:“学作曲何如作诗,诗才是咱们读书人的本业。你也跟我学过几天了,诗作得怎么样了?诗律还未学通,又要填词,又要制曲,你可也有那么多工夫学这些!”
提到这个“诗”字,崔燮顿时不再说话,躬身道:“先生教的我也都记住了,只是恐怕思路不开阔,写出来的僵硬枯燥。”
陆先生道:“写得多了就开阔了,你写文章到今日写了多少篇,写诗才写了几篇?时文又是散句居多,便是八比出对句的韵律也不苛求。写诗则要你句句依平仄音律,刚落笔时也难免不顺手。我随写个题目给你,你先作来,我看看你近日在这上下工夫没有。”
才刚玩了一天回来,就要迎接没复习过的课程的小考,何等悲催。早知道陆先生在这儿等着他,他就不复习前两天的会讲,而是先做首诗备着了。
可惜作诗不比作文章,就从四书和本经里出题目,还能预先猜猜题。今儿下午就是专心写诗了,写出来的也对不上先生要的。
他索性横下一条心,起身应道:“请先生出题。”
陆先生早掂度一下午了,题目冲口而出:“本县父母来看你,自是为你孝名在外、孝心可家。你在家中服侍老人之情有目共睹,但老父在外任职,尚无可表心意的地方,不如就作诗一首,以发思念之情。”
……他还思念崔参议?
他简直恨不能去吏部交钱给他续任期,让他一辈子也别回京城了!他在家辛辛苦苦转移财产,防的就是这位参议大人,要是这家里光只他祖父母和两个弟妹,他都能公开认下居安斋是自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