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能成什么……当然是继承怀宁侯府了。
孙应爵暗地撇了撇嘴,面上老老实实地,垂头肃手而立,说:“父亲放心,我找个时机问他一句。你老要是给他相了哪家千金,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跟他透个底,好叫他高兴高兴。”
他自己也好奇谢瑛这种连《联芳录》都不上心的人能叫什么样的书迷住,便捡了日子去谢府问他。
却不想他去的时候,谢瑛却不在家。谢管事将他让到花厅,亲自端了茶上来,告诉他:“我们千户看神童书看的入迷了,这两天满心都是那书,回武学拜访教谕去了。”
孙应爵支着眼睛问:“他还真打算考进士哪?这们大年纪,好好成个亲,生几个大胖小子荫袭他的武职不好么!他这么上进,倒比得我不行了,那天我爹听说他读书,可是差点儿就上鞭子打我了!这是哪个神童,直是个索命的冤孽!”
老管事也觉得冤孽,可是想起墙上那张宝像庄严的观音像,又不敢往恶处想,心里暗念了声佛,无奈地说:“可不就是云南司崔郎中家那位旌表了义士的大公子,我们千户与他也是缘份忒深,大事小情都要关照着。”
孙应爵哪里在意一个小小的义士,想了一下没想起来,便浑不在意地说:“你们谢大人真个要当文人了。罢了,你也别备茶了,我去看看他。”
他翻身便去了城东武学,看门的军士都认得他,连忙迎上前问:“世子今日也来了?敢莫是知道了张尚书下武学来,也想听听他会讲?”
孙应爵笑骂:“我都什么年纪了,又不是都指挥,还回来听这训诲?你们见着谢千户不曾,我过来寻他的。”
两个军士笑道:“回世子,谢千户早上就来了,此时还没走,世子不妨进去寻他。”
孙应爵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他们,随意指了个人引路,整整衣冠,大步流星地进了武学大门。学里此时已经散了会讲,下学的幼官和武将子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练武,有认得他的便上来行礼。
他随手还礼,忽见有相熟的教谕过来,便上去见礼,问道:“先生今日可曾见过谢瑛?知道他往哪儿去了么?”
那教谕也客客气气地拱手答道:“谢千户散堂后与张尚书一道走的,世子若寻他们,便到讲堂后厅看看。他如今学问精深了,竟能跟张尚,真难能可贵。”
孙应爵听得牙疼,连忙跟他分手,找到讲堂后面,正见到谢瑛和张尚书在门口说话。张尚书手里还拿着本薄薄的书,封皮上印着打眼的《四书》,底下还有什么字被他手指压住了,看不清楚。
张尚书温煦地说:“我做左侍郎时便在这里升堂会讲,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一片向学之心。如今的武职子弟和幼官们可比不得你们当年……”
谢瑛垂眸微笑着说:“下官当年也是浑浑噩噩,只读《武经七书》《大诰武臣》时用心些,哪里知道圣贤之书的好处。若不是后来见那位小友读书勤苦,也生出自省之心,又怎会重燃向学之志。今日我将这些书送到武学来,也是盼着更多子弟能出勤学之心,不只作一粗鄙莽夫。”
第46章
张尚书赞许地说:“合该如此。先帝正统年间使成国公置武学教导军官子弟, 又许武学生和儒生一般科考入贡, 就是为的叫他们读书知礼。这些子弟虽有些微末职荫,又岂能抵得上正途官员的前程?回头我与林大人议一议, 着实抓抓武学风气, 从严奖罚, 俾使其等通晓圣人微言大义,熟习韬略, 谋勇兼资。”
谢瑛赞同地说:“尚书关爱, 是这些生员的福气。”
张尚书摇了摇头:“福气什么,若真从严查考下来, 他们还不知怎么恨我呢。不过武学风气是不如从前严整了, 生员怠惰进学, 有至于《武经七书》都不能通解的,出操也不勤勉——今日我下学稽查,竟就查到了十余个年长的幼官与应袭子弟逃学。也是该重重地惩处他们一回,以正学风。”
谢瑛拱手笑道:“那下官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张尚书微微点头, 低头看见右手握着的那本书, 不禁低叹一声:“一个乡野间未入学的少年尚肯钻研经书, 这钦命建的武学,选的进士作教谕,却教出些庸劣生徒,实在令人心惊。这些书回头便教他们放在讲堂里,让那些生员出入看着,也好长些知羞惭、图上进的心!”
谢瑛双眉一挑, 似是错愕地说:“这个崔燮并非乡野中人……”
张尚书缓缓摇头,指尖按着书签上那行“迁安崔燮编录”,看着他说:“他不是见住在迁安县里?不是正随乡间秀才读书?灵草也要生在山野间才叫祥瑞,若是长在钟鼎之家的,不过是庭兰玉树,也不觉新鲜了。”
谢瑛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张尚书的笑容便深了些,看着那本书说:“他既是在县里编出这本书,便足以作武学生员的榜样,与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书卷成筒,敲着掌心悠然回了内室。
谢瑛在他背后侍立着,到他进去了,才微微吐了口气,转身离开讲堂。到得堂外便看见来寻他的孙应爵,拱手招呼了一声:“孙世子。”
孙应爵也答了一礼,道:“方才我进来找你,见你正和本兵大人答话,未敢打扰,就退出来等着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谢瑛答应着,与他一道走出武学,骑上马往 附近酒楼去。孙应爵腹中攒了不少要问的,到包厢就叫人清场,急不可耐地问:“方才我隐约听到两句——谢大人这是要弃武学文,改考状元了?”
谢瑛温文尔雅地答道:“哪有此事,不过是有感于别人勤学不倦,自己心里也加了警策,不敢像从前那样虚掷光阴罢了。”
孙应爵惊叹道:“那神童是什么来路,你跟撞了邪似的,看他一本了?”
谢瑛嘴唇微启,“崔美人”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一转却又压回去,只简单地说:“不就是咱们锦衣卫替他要了旌表的义士崔燮。原觉得他是个勇毅之士,不通文墨,不想他回乡读了几天了,有些触动。”
孙世子还是没想起崔义士是谁,惊叹道:“这不成了周处了?武能除三害,回头读几十年书又能科举入仕,当个名臣……”
谢瑛笑了笑,颇有信心地说:“何须读几十年。那果然是个神童,我看他用不了几年便能考进京师了。”
“他几年进京不要紧,你可别也立志苦读几年就好。你一个实职的五品千户,就读出两间屋子的论语也不能应试的。”孙应爵摇了摇头,忽然啧啧两声,倚着桌子凑向他,问道:“谢大人今年贵庚了?”
谢瑛也不管他这么天上一拳地上一脚地问什么,只正经答道:“下官今年二十有三,虚长世子两岁。”
孙世子说:“你都二十三了。我爹在你这年纪都有两儿子一女了,我儿女少些,如今也有了个小女。我看莫不是因你家里没个老小相伴,才闲的想念书了。”
谢瑛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仿佛被打趣的人不是他似的,问道:“今日世子来寻我就是为此事?我倒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急着套上家累。”
孙应爵仔细瞧了他一眼:“你还年轻?”
谢瑛悠然说道:“往古之时,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使其气血充足,然后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寿。以此算来,我岂不还年轻着?世子的好意谢某心领了,婚姻之事倒不着急,我还是趁着为大好年纪多读几本书,往后才能替皇爷办好差使。”
罢么,谢千户着那个神童的对书魇着了!
孙应爵摇着头离开酒楼,跟他父亲说起谢瑛读书读到连亲都不想成的事。
怀宁侯这两天被儿子那句话挤兑的,正愁着给谢瑛牵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好,闻言倒松了口气,拿眼角儿夹着儿子,胡乱骂了几句:“人家就知道读书养性充足气血,你打十五六就在内闱胡混,弄亏了身子,这么多年才给我养下个孙女来,要我怀宁侯府将来给谁继承去?去!你也给我去书房清静地读两天书,不许再碰女色!”
孙应爵真个被关进书房,忍熬了好一阵子才得出来。他深悔这事先跟老父说了,借着父亲入衙视事的工夫,找了永康侯徐锜、武安侯之子郑纲等几个相好的勋贵子弟,抱怨了几句。众人摇头叹道:“你这几日是身在桃花源里,不知世事,岂不知武学里边更是折腾得大伙儿不得安生?”
他惊讶道:“怎地,武学生员们也都跟谢瑛一般立志考进士了?”
襄城候侄孙李晏悲叹道:“若都是自己要考就好了!如今是本兵张大人与提督武学的林御史要严抓风气——
“如早晚点卯,辰时初刻不到的俱都记录在案,着本营营官严加申斥;遇上本营要出操的也是先到学里请假,操练完毕还要回去接着上学。还有月初的考核,原就是学里的教官管着,如今本兵大人亲自出策问题目,还让堂下官批改,你说这可怎么过!”
孙应爵摸了摸鼻子,暗地庆幸自己年过二十,不用再上学了。
又有个在学读书的公子说:“张部堂亲自写的‘劝学篇’悬在讲堂上,写什么‘其惟处寒素然后能读书欤?抑其惟远繁华然后能读书欤’?什么‘夫道无终穷,虽圣人亦有待于学也’……还弄了几本不知哪个乡下神童编的架上,教谕们动不动就‘十五而有志于学’。咱们又不是那靠着读书吃饭的文人,这么认真做什么!”
徐锜挑了挑眉说:“那可不是不知哪个乡下的神童,你们怎么忘了?就是锦衣卫给请旌表的那个义民,妖人案里那个,户部崔榷的儿子!我当时还想给他递杯酒同喜呢,酒也不喝就跑了,好不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