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间,马车已到了镇国寺门口,苦海与苦慧亲自前来相迎,一行人在朴拙大气的禅房中坐定,苦海立即代师弟向兄妹两致歉。
虞襄摆手,语气颇为嘲讽,“错不在苦海大师,这歉意我们可不敢收。”
“阿弥陀佛,错在贫僧,还请虞施主原谅则个。”苦慧立即半坐而起,诚心诚意的合手道歉。
虞襄直勾勾的盯着他,冷笑道,“这位就是苦慧大师?真个年轻。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苦慧大师如此冷血无情?这山中时有信徒行三跪九叩之礼前来朝圣,却是凭着一腔热血一颗诚心,全是出自内心深处最纯洁至高的信仰。然而苦慧大师却以私行亵渎了这份信仰,竟逼迫我兄长于这寒冬腊月着单衣跪到山顶,若非我兄长自小习武身体强健,恐怕一双腿就那么废了。我倒要问问,苦慧大师究竟是佛陀还是修罗,竟将我兄长残害至此!虽说我兄长确实手染鲜血,然而他保家卫国,惩治奸佞,救过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我再问苦慧大师一句,你修行二十余载,救助之人能比我兄长更多吗?若是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度化他?”
这番话当真是字字带刺,句句见血,却又让人无可辩驳。苦海面容整肃,目露惭愧,苦慧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阿弥陀佛,贫僧知错了。施主的双腿便交由贫僧治疗,贫僧定当竭尽全力。”他沉默良久,终是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虞襄还不肯罢休,左右手却被老太太和虞品言拉住,只得轻轻一哼,算是揭过了。虞思雨偏头看她,满眼的崇拜,虞妙琪却悄然握拳,心中翻腾着强烈的恨意。本以为虞襄一辈子只能做个废人,却没料苦慧大师竟回来了,还打算不遗余力的救治她,老天爷何其不公!
老太太和虞品言也还了一个五体投地大礼,然后与苦慧相约次日寅时过府诊脉。几人略谈了谈佛理,见时辰不早便告辞离开,行至院外,正巧看见有人在转五万签筒。
老太太当即笑了,指着签筒追忆,“襄儿你还记得吗?那年竹签还未落地,你只在空中一捞就捞中了签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虞襄点头。苦海大师说道,“虞襄施主不但与我佛有缘,且福泽深厚,气运无双,自然得中签王。几位施主若是有意可前去一试,抽中签王者日后便是贫僧的座上宾,无论何时都能前来与贫僧谈经论道,贫僧定当扫榻相迎。”
虞品言对佛法全无兴趣,自然不为所动,老太太、虞思雨、虞妙琪三人却跃跃欲试,待前面那人转完签筒铩羽而归便立刻围上去。
老太太和虞思雨都只抽中小签,轮到虞妙琪时,她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去触摸签筒。虞襄能抽中签王,为何我不能?她满心不甘的暗忖。
“哎,可惜了。”待她抽完,虞襄凑过去查看,立时掩嘴而笑,目露嘲讽。
“果然是个没福气的,且放下吧,该回府了。”见虞妙琪几欲将竹签折断,老太太拧眉叹息。
苦海上前几步打量虞妙琪,少顷双手合十诚心告诫,“众生念念在虚妄之相上分别执著,故名曰妄念,言其逐于妄相而起念也;或难知是假,任复念念不停,使虚妄相于心纷扰……这位施主,你已被无明妄念缠身,枉受世间大苦,或该潜心修佛以图自在。”
今日前来礼佛的人络绎不绝,围在签筒周围的更是不在少数,抽不中签王也就罢了,却没料苦海竟说出这番略带贬斥的评语。有人当即认出了虞妙琪,口耳相传将她贪墨祖母份例购买毒枣的事一说,众人尽皆大哗,心道苦海大师相面之术果然精准。
莫说虞妙琪羞愤欲死,连老太太都觉没脸,只得推搡孙女上前,嘱咐道,“襄儿你也去抽一次。”
虞襄抽中过签王的事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她上前立即停止喧哗,不错眼的盯着她转签筒的手看。
又跟上次一样,不等竹签落地,虞襄在空中随便一捞就捞中了签王,置于眼下查看,自己也惊呆了。苦海大师朗笑道,“阿弥陀佛,虞襄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善哉善哉!”
围观众人炸开了锅,都道虞三小姐运气真好,一时间反把虞妙琪那些丑事给忘到了脑后。老太太心弦大松,笑容扑面。虞妙琪虽然也松了口气,对虞襄的仇恨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一一零章
翌日,苦慧依约来到侯府,握住虞襄的手腕细细把脉。
一刻钟后,见他露出深思的表情,老太太略有些焦急的询问,“大师,襄儿这腿还能治吗?”
苦慧不答,反倒弯腰去脱虞襄的绣鞋,却被虞品言用力擒住手腕。对上他森冷的眸光,饶是苦慧打两岁起就开始礼佛亦觉得心神摇荡,神湛骨寒,连忙解释道,“虞施主,贫僧只是想看看虞襄施主的伤口,如此才有助于诊断。”
“男女授受不亲。”虞品言一字一句告诫。
苦慧苦笑道,“虞施主着相了,贫僧眼中只有病人,无分男女。诊断最基本的四种方法便是望闻问切,缺一不可。若是不让贫僧查看伤口,对虞襄施主的治疗恐会出现偏差。”
虞品言拧眉,慢慢放开,苦慧瞅了一眼自己略微红肿的手腕,只能摇头苦笑。
虞襄虽然在大汉生活了五年,内里终究是个现代人,对男女大防并不看重,在二人争执的时候已自动自发脱掉绣鞋,卷起裤腿,点了点自己膝盖,“看吧,当年横向一刀砍在了膝盖骨上,这是刀疤。”
刀疤很长,斜着划拉下来,竟连两只腿一起砍断了。虽然已过去五年,但狰狞的疤痕依稀可见当初是何等血肉模糊的场景。
老太太垂头抹泪,虞品言脸色阴沉。虞思雨和虞妙琪已吓得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苦慧冲虞襄微微一笑,这才蹲下身反复查看伤口,还用手指揉了揉捏了捏,又用一个小锤子敲打膝盖骨。
虞襄见此情景忍俊不禁,心道这和尚还挺专业的。
验罢,苦慧直起身,坐在桌前提笔书写药单。虞品言替妹妹拉好裤腿,穿上绣鞋,问道,“大师,舍妹的腿还有治吗?”
苦慧头也不抬的回答,“还有治。多亏这五年里你们用养精活血的药油按摩她双腿,保住了腿中经脉。”写完药单交给柳绿,他面露为难,“贫僧有七成把握可将她治好,但是需得把她双腿打断再接上,外敷我近年研制的续骨膏,敷满两月再结合针灸,虞襄施主或可重新站起来。”
“什么?竟要把腿打断?”老太太扶额,几欲晕倒。
虞品言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盯着苦慧的眼神似一把剔骨钢刀,恨不得将他活刮了。硬生生把腿打断再接上,那是怎样的一种酷刑。莫说襄儿娇生惯养,就连皮糙肉厚的壮汉恐也顶不住。
虞思雨吓得脸都白了,微微侧头却发现虞妙琪正掩嘴而笑。
苦慧被虞品言盯得头皮发麻,但为了治病,不得不重申一遍,“没错,需得把双腿由膝盖骨开始打断,然后再接上。所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便是这个道理。”
虞襄作为当事人,表情却最为镇定。她一言不发,从袖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叠成长条状塞进嘴里,然后搬起自己双腿置于案几上,含糊道,“来吧,动作利索点,别打了一次没打断再打第二次第三次,小心我发飙骂人!”
苦慧万万没想到娇滴滴的姑娘家竟会有如此胆识气魄,反倒把她祖母和兄长都比下去了,心中虽然钦佩万分,却也止不住发笑,摆手道,“虞襄施主无需如此。我这里有一副药名为麻沸散,你喝下以后便会陷入沉睡。等你醒来,这腿已接好药已敷上,实在不必硬捱那断骨之痛。”
“有麻沸散你怎么不早说!”虞襄吐出手绢,大感庆幸。
虞品言心弦猛然一松,双手置于妹妹肩头用力捏了捏。
苦慧哭笑不得,将药方递给丫头令其马上熬煮。大约两刻钟后,虞襄已歪着脑袋睡着了,老太太领着两个孙女站在门外等候。
苦慧用烈酒擦拭双掌,却见虞品言也将手浸入酒坛,面色十分冷峻。
“虞施主,你这是……”他本以为作为亲人,虞都统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我来,你在旁指点即可。”事关妹妹终身,哪怕他现在心脏狂跳,血液逆流,连指尖都开始发抖,却也不会将妹妹的安危交给一个外人。
苦慧依言退至一旁,指着刀疤的位置说道,“从这里开始将骨头打断,切记断口越平整越好。”
虞品言点头,暗暗深呼吸,随即探手一捏一扭,只闻咔擦两声脆响,骨头就已断裂。苦慧连忙上前用指腹查验,那断口整整齐齐,竟似利刃削断的一般,当真是好精妙的力度,好犀利的手法。
“好,很好。现在我把虞襄施主长错位的骨头接上,再敷续骨膏,两三个月后她就能站起来了。”苦慧迅速正骨,然后将黑乎乎的药泥敷在虞襄略微红肿的膝盖骨上。
虞品言慢慢踱步到厅外,对着阴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浊气。手染那么多鲜血,他竟第一次为自己娴熟的杀人技巧而感到庆幸。至少由他动手,能把妹妹的痛苦降至最低。
老太太见他出来,连忙询问,“如何,骨头接上了?”
“接上了。”虞品言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的膝盖骨也剧烈疼痛起来,并非因为昨日的跪拜,而是与妹妹感同身受。若是可以,他恨不得以身代之。
“阿弥陀佛,有佛祖保佑,襄儿定然会痊愈的,她福气大着呢!”老太太双手合十不停念佛。
苦海敷好药,又相约三日后再来换药,随即告辞离开。虞襄直到子时方醒,睁开眼就见兄长侧卧在自己身边,双目隐有血丝浮现。
“哥哥,你守了我一天?”虞襄伸手去摸他脸颊,却因为药效消退的缘故,双腿钻心一般疼起来,疼得她直打哆嗦。
虞品言连忙握住她冰冷的指尖,语气焦急,“襄儿怎么了?是不是开始疼了?你等等,苦慧大师留下几枚止痛的药丸,我这就去拿。”
“不要,让它疼。”虞襄拽住他衣袖,勉力笑道,“疼是好事啊!五年了,它终于又有感觉了,我想好好体验体验。”
虞品言目露恻然,慢慢躺回她身边,抹掉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将她的小脑袋揉进怀里,无声叹息。
虞襄眷恋的蹭了蹭他温暖的胸膛,然后抬起头指了指自己苍白的唇瓣,央求道,“你亲亲我抱抱我,我就不疼了。”
虞品言眸光深暗,慢慢,慢慢垂头,先是用舌尖打湿她干燥的嘴唇,随即撬开她雪白的贝齿,一寸一寸轻柔的允吸……
虞襄对他温吞的动作十分不满,小手摁住他后脑勺,拼命去吸食他口中的津液,活似要将他整个人吞进肚子里去。虞品言受不住她香滑小舌的勾缠,跟随她激烈的节奏不停变换角度。
一吻毕,虞品言喘着粗气问道,“作甚拼命吃我的唾液?你口渴了?”
虞襄餍足的舔着绯红的唇瓣,语气娇软,“那不是唾液,是我的灵丹妙药。吃了它能让我暂时忘掉疼痛。”她拧眉想了想,补充道,“至少能让我忘掉一刻钟的疼痛。”
虞品言忍俊不禁,将她的小脑袋揉进怀里,叹息道,“小丫头,就你花样多。真的不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