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眼神从雪棋稍掀开的窗帘处往外瞧了瞧,自不比雪棋这般没见过世面。瞧了两眼就要收回目光来,却又在目光扫过一人时倏地一怔——好似又见熟人了?再转回去细看,果不就是熟人么,只不过换了一层金盔银甲的皮而已。
与许琰目光再度碰上,顾长生忙抬手打了一下雪棋的手,雪棋被吓得一跳,瞬间松了窗帘缩回手来,做惊恐状瞧着顾长生。半晌没缓过神来,等缓过来的时候,顾长生刚才的那点小反常早不见了。
雪棋搓了搓自己的手,眨巴了两下眼睛问:“姑娘,怎么了?”
“外人瞧咱们是没见过这些,好奇着呢。又要跪拜行礼的,你往外头瞧,又算什么,是没瞧过他们么?叫别人瞧见了,可不说咱们国公府出来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顾长生一本正经扯了一番,雪棋却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再不掀了帘子往外头看去。
此番出宫寻仙,庄穆帝一位公主也未带。所带几位大臣,也少有携带妻女的,顶多带了儿子出来。一来可见见世面锻炼锻炼心智能力,这二来,在庄穆帝面前露了脸,往后官途也好顺达些。
皇上虽有言,不过是略语,顾国坤也未带了蒋氏出来。妇道人家本不便出门,再又她生顾长生坏了身子,这路途遥远又不知会遇上些什么,难免不奔波疲累,还是多做休息为好。因而算下来,跟皇上出行的女眷,只有顾长生一人。
许琰在得知顾长生也跟了出来寻仙之后,才又拂了心里的大半片阴霾——没在监学里与之朝夕相对,在这外头也算是弥补了一颗缺憾的心。便是要守她左右,护她安危,换了一身锦衣卫的衣裳,跟在这车马侧了。
而一车厢之隔,两人对彼此各有心思。但对一件事儿,那想的还是在一处的,便是如何利用这次寻仙的机会,彻底断了庄穆帝寻仙的心思,再不能死灰复燃起来。
雪棋不知顾长生所想,亦不知顾长生在车外瞧见了五皇子。不过在车厢里与她说些闲话,给她解闷。这会儿已是春日末尾,天气微微有些热了起来。这热也不燥得慌,只是轻微的,雪棋稍扑几下扇子就散了。
时至午后,坐于车厢内再被这么一摇,困意袭脑,顾长生不一会便睡了过去。雪棋在一旁摇了几下扇子,眼皮重的很,没撑片刻也就睡着了过去。却正睡得香时,被一人敲了肩膀,惊醒后忙睁了眼,正要问“姑娘怎么?”却见是一锦衣卫敲了自己,而马车也停了下来。
半晌愣神,雪棋还没问出话来,就见这“锦衣卫”往她面前送了一个东西——一条金制的鱼,同时开口小声道:“你往前面那辆马车上去,我有话与你家姑娘说。”
“这个……”雪棋仍旧愣神,脑子里有点空,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那金鱼是什么。
“没什么不好的。”“锦衣卫”接话道,“你去便是,我与你家顾大人相熟,必不会害了你家姑娘。”
“可是……”雪棋仍觉不妥,陈妈妈不在,她得负责她家姑娘的一切安危啊,包括这男女之事。好端端的一个锦衣卫钻进了她家姑娘的马车里,她这就走了……?把她家姑娘丢在马车里和一个不相熟的锦衣卫相对?这事儿怎么想怎么感觉像吃了苍蝇!
想到不相熟,雪棋又觉得这人看着也不是那么面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再要想时,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见过。心里仍旧是不放心的,便要伸手去拉顾长生,想把她摇醒起来。她一个下人不好说话,主子总该可以的吧。
“锦衣卫”却是佩刀一挡,吓得雪棋猛地缩回手来,只是惊恐地瞧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都是跟着皇上来的,照理说没人敢闹事。雪棋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听得这锦衣卫出声:“不要吵醒她,让她睡。”
雪棋:……
“我是五皇子。”锦衣卫再度把那金制的鱼送到雪棋面前,拎着扣绳儿直接吊在她眼前。雪棋反应片刻,也总算想起了这是皇子、亲王等人的鱼符。她家老爷是个当官的,品级高,鱼符乃是白银的。思及此,又知道了眼前的人是五皇子,雪棋再不好说什么,便看了顾长生一眼,矮着身子出了马车。
雪棋一走,许琰便在车里坐了下来,抬手摘了头上盔帽,往旁边搁了,一并身上的佩刀,也放在了一旁,余下便是轻靠车厢,微耷着眼睑瞧着正在午睡的顾长生出神。只见睫羽轻合,呼吸匀静,这脸与前世分毫不差,似乎更美了些。
马车复又上路,那耳垂上正挂着翠玉水滴坠子,便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而再往下看,便是白如凝脂的脖颈……许琰自觉有些口干,却也没把目光移开了去,仍是放在顾长生脸上,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似是用情却又闲闲散散。
顾长生睡梦中被马车颠了一下,潜意识觉得姿势不舒服,便动了一下。又觉出微微的热来,便要雪棋扇风。许琰唇边笑意清淡,拿了那一旁的团扇便给她扇起风来。原是没伺候过人的,也不知该使个什么劲道。太小,怕扇了没用,太大,被把她给扇醒了。正犹豫着扑了一扇子,顾长生便微微睁开了眼……
许琰:==
顾长生倒不是被这力道不对的风扇醒的,只是睡得并不舒服,心里又念着午觉不可久睡,才睁开了眼。哪知这一睁,在眼前的却不是雪棋,而是手拿团扇身穿甲衣正在盯着自己看的许琰!
顾长生当即便觉自己迷糊中出现了幻觉,又把眼睛闭起来,再慢慢睁开。想着此番睁开,必就是雪棋了。哪知……睁开来还是许琰!他仍还盯着自己在看!
“怎么?眼睛不舒服?”
正想着,许琰的声音也一并传进了耳朵。残存的睡意一下被这声音给驱得一丝不剩,顾长生忙地直起身子来,又是整理衣服又是顺了顺鬓角和头发——要知道,没有什么比睡着了被人一直瞧着更恐怖的事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等她一番整理完毕,许琰已经从身上掏出了帕子,送到了她的面前。顾长生这会儿刚睡醒,实在是懵得厉害,心道:自己睡觉流口水了?却是愣愣的并不伸手去接帕子。
许琰看到她这副呆懵的模样,就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来,嘴角有笑,声音却是惯常冷清:“擦擦汗……”
顾长生:==伸手接了帕子擦汗。
汗擦片刻,顾长生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来,才刚都忙着紧张了。意识到不对便停了擦汗的手,放下帕子来往许琰手里塞了,又去撩起马车窗帘子往外瞧。这会儿早出了上京,外头一片陌生之景。只是……“雪棋呢?”顾长生放下帘子,看着许琰问,呆懵完了并不显出小惊失措。
“我让她去了前头的马车。”许琰淡淡道,把顾长生塞回来的帕子仍收好。
顾长生坐直了身子,转过目光来看他,又问了句:“五皇子怎么在这里?”
“骑马实在辛苦,遂进来坐坐。”
顾长生:==
顾长生把手脚都收了收,又移开目光。只是这车窗帘子并未撩开,眼神也不知该往哪里放去。她看着别处,许琰看着她,便是一阵气氛怪异的沉默。这会儿车马全在行走,顾长生就是想把许琰撵下车去也没法子,总不能叫所有车马全部停下,就为让他撵五皇子。
许琰自然看得出顾长生对自己的疏离,这种疏离打小就有,一直到如今,还在她眼睛里。不管他如何接近,都会被她挡在门外。而在过去的五年间,许琰和顾长生所见次数并不多。一个在深宫高墙内,一个在深宅大院中,过的不过都是自己的生活。
许琰对顾长生持有的所有揣度也都一直没能得到验证,到底顾长生是不是重生,到底又是不是因着前世的事情这般疏远自己。这会儿眼见着这么大个人儿在自己眼前,一时间除了压着的满心喜悦,倒不知该如何下手去验证这些事情。
眼神从她的脸上往下,扫到胸前的金锁镶的玉上停住,便伸手去拿她胸前挂着的那块玉。顾长生目光原在别处,被他瞧得十分不自在,却又见他朝自己伸出手来了,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忙地往后缩,哪知他就把自己胸前的玉捏在了手里。
“我记得,当初你出生的时候,攥了这玉一年,是上京的一大奇谈。”许琰看了看这成色平平的镌字璞玉,开口道。
顾长生伸手拉了金锁链子,要夺回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又如何记得。”
许琰却也不松手,看着顾长生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生时伴有异象,莱国府内飞出了白凤凰?”
顾长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自己握着金锁的链子不松手,稍迎上许琰的目光:“听家里人说过,到底不知是真是假。想是唬人的,或是谁瞧错了,也未可知呢。”
“自然不是谁人瞧错了。”许琰道:“你又可知,为何飞出的凤凰是白色的?据我所知,应是那凤凰失了血,才做这般。只是那凤凰失了的凤血,又去了何处?怎么到头来是这颗无甚用处的石头……”说罢,那探究的目光就看进了顾长生的眼底。
顾长生愣了神,只与许琰对视,攥着金链子的手越发握紧,却不往回拽。听着许琰说完这些话,她的心脏也不自觉突跳得厉害,一下一下越发紧凑强烈,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一世,除了蒋氏和她,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凤血的事情,为什么他知道?
两人对视,都想从对方的面容和眼神里看出究竟来,却碰上马车垫上一个石块,后厢弹起一震。两人皆是猝不及防,顾长生更是一时控制不住身子,又没腾出手来扶车厢,便扑进了许琰怀里。许琰也是情急顺手一揽,双手正揽在她腰间。
☆、第七十三章
等车马平稳下来,惊慌还未退去,顾长生仍扑在许琰怀里,手因攥着金锁的链子被压在自己胸前,刚好隔开了与许琰之间的距离。在感受到腰后的手时,顾长生心里一动,脸上烫烧起来,随即就要直起身来。许琰却是手上用力,只让顾长生稍动了一点就又把她压回了自己怀里,手在她腰间抚过,一阵收紧。
顾长生又被压迫着往许琰身上贴了贴,脸蛋红若染了一层云霞,只埋在他怀里道:“车稳了,劳烦五皇子放开我……”
许琰的手又在顾长生腰间收了几分,有几瞬的冲动,俱是在这胳膊紧收间压着。他也想放,只是那胳膊又不受控制,便还是把顾长生抱在怀里,手压在她腰上不敢擅动分毫,一怕顾长生生气,二怕自己没那动了还能收住的定力,只半晌出声:“等这次寻仙结束,回去我就娶了你,好不好?”
又来了——顾长生总是在要沉溺的时候就自身弹出警觉来,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她挣了两下完全没用,便抽了压在胸前的手,反手去找了许琰的手,力图掰开。只是在握上之际,又是肌肤之亲。许琰也并没有让她掰动,而是稍松了下手,便轻松把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人被揽在怀里,手被钳制在背后,继而变成十指相扣。顾长生烫红了脸,已然连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这所有一切的感受,都与前世太过相似。果然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许琰就是许琰。
可……这一世的许琰不是前世负了她的许琰,是不是可以……
这想法没想得下去,就被顾长生自己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她静了下心神,总算把头抬了起来,看着许琰,用半命令的语气道:“放开我!”
许琰低头看了她两眼,见她满脸皆是红意,偏眸子里又强装着镇定。想放她,又不太想放,便在踌躇间,又问了句:“告诉我,为什么疏离我?我知道了,也好改。”
顾长生微抿了下唇,又低了下眼睑,复又抬起来,半晌转移话题道:“凤血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真不知?”
许琰故意说这话来,不过是有意试探。此生凤血从顾长生极小的时候就被藏了起来,知道的人并不多。若顾长生知道,那必是打小就有成人意识,故意攥了那东西,又谎攥玉一年做烟雾弹,故意要把凤血藏起来。若顾长生不知道,那必然不是重生了。
顾长生不知许琰所想,他句句所问又都十分隐蔽,直叫顾长生揣测开了。原她就一直怀疑许琰这般对自己有什么动机,这会儿他说出凤血这事儿来,不过叫她突然联想到——这五皇子怕是为了凤血来的,只是心里还不知凤血存在与否,所以来试探她呢!
两人皆是小心谨慎,许琰怕说出诡异之事吓着顾长生,而顾长生却是真个在防着许琰。便是这般,顾长生还是摇了下头:“不知,原我生下来就是这块玉,再没有别的东西的。五皇子说的凤血,是从哪里听来的?如此稀奇。”
许琰盯着顾长生的眸子看了半晌,未看出她究竟是否说了谎。不管是不是说谎,他今天开了这话头都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即便顾长生嘴上不承认,他也要亲自摸出来她到底是不是重生而来的。这话且不好认真来说,不过笑谈一句:“我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你,便是带凤血而生。想来,是那梦误了。”
顾长生蓦地一愣,又问:“果真是梦?”
“是梦不是梦,谁又说得清。只是那梦太悲了些,全无喜处。若还能说出好的,怕也就是相伴的数年光景罢了。却又是十分短暂,想起来心头生痛,便想补了那遗憾。因而思量,必不能活成梦里的样子。”
许琰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确有悔痛,又有一股“佳人仍在眼前”的温暖欣慰。顾长生常不见他有如此多的言辞感慨与诸多表情,一时间也有些愣神。她的手被许琰握得十分紧,好似十分怕她挣开一样。
顾长生瞧着他的样子,也有些心疼,却又想起前世后来的事来,没了心疼反在在心底冷笑起来:前世他坐上龙椅,“全无喜处”这话怎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