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此为他撇清,是为了甚么呢?”赵相公深知许稷至今未站队,在朝党内部斗争中她几乎不存在立场。但倘若她与王夫南私交过密,或许变成世族党也就是必然了。
“倘若相公是以私交来判定下官的立场,大可不必。练侍御与王观察使的私交亦是极好,难道练侍御的立场就值得怀疑吗?”她抬起头:“下官只是觉得浪费,分明是可用良将,却因与宦官的那些逢场作戏而被弃置一旁,相公不觉得可惜吗?”
她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因清楚自己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堂内霎时只听得到她合上簿子的声音,赵相公默不做声看着,不由眯了眯眼。
能拿出练绘来举证,即是她的聪明之处。
因练绘是党争中的核心人物,深得信任,她能洞察出这一点,就足证眼力不错。
许稷收拾簿子告退,出了门秋阳覆面,整个人顿时暖和了一圈。她低头穿上鞋,乱舞秋叶落到她脚边,看起来像一把小金扇。
是银杏叶,她乍然想起初到泰宁使府的那个晚上,王夫南按住她脑袋,往她头发里塞的那一枚银杏叶。
一年已逝,光阴如风。
她将叶子捡起来,扑面而来的风卷来更多落叶。她要回度支,目的地似很明确,但将来呢?她能走多远,又能在京中待多久?最后的归宿又会是哪里……无法想象。
不过,她还是会走下去。应付度支虽比她预想中还要吃力,但倘若能为国库争取到一二,能将盐利及税改推行下去,她就算为此头破血流也算不上甚么。
人总要有一二值得赴汤蹈火之事,才不至于迷失于未知命途。
不论是顺、是逆,是于两京呼风唤雨,还是贬至边地远离权力中心……她都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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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中尉刚到曹州,径直就领兵杀去魏博。
中护军问为何路过泰宁而不救,万一泰宁失守可就出大事了啊。杨中尉则骂道:“有没有脑子,魏博出兵泰宁现在守内空虚,不快点打下来留着过年再战吗?”
“那泰宁?”
“十七郎要连泰宁都守不住我剁了他子孙根!”杨中尉脾气暴躁,不耐烦地回。
马蹄声浩浩荡荡,而天已近暮。
王夫南这时领着诸兵将折返回临沂,并让将领逐级传令下去,都不得懈怠,因今晚极有可能要应付恶战。
晒着秋阳休整了一日,诸人全无睡意,只哒哒哒往城门赶。
天完全黑下来,守城的周指挥使却不得歇。因情报兵来讯,称魏博军竟绕了个大弯路杀了回来,距临沂城门仅剩四里路了。
周指挥使做好了布防,深呼一口气。王夫南迟迟不归让他很是担心,况情报兵也说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这点就非常可疑。到底去了哪儿呢?昨晚难道打败仗了吗?可倘若败了的话,魏博军也没必要绕大圈子了。
可疑,实在可疑。
兵者诡道,周指挥使摸不清王夫南的心思,他能做的,仅仅是拼尽全力守住城门。
可对方浩浩荡荡两万多人,周指挥使不免有些心虚。
魏博军来势汹汹,加上昨晚被狠狠修理了一番,心中皆有愤懑之气,都是不要命地推着冲车往前撞拒马枪,随后云梯也迅速往上搭,前赴后继,面对泰宁守城部队的攻击毫不在意。
就在泰宁军投石扔火炬抵挡魏博军进攻时,魏博军竟又用绞车张起车弩来,多枚箭齐发,射程远至七百步开外,集中攻击城门,威力实在不可小觑;又有用抛车往城楼上投石的,令人应付不暇。
周指挥使忿忿道:“长途跋涉东西竟还带得这般齐全,魏博军这次是来狠的啊,看爷爷弄不死你们!”
他言罢一刀砍了差点顺云梯爬上来的魏博军,一桶麻油就浇了下去,火把再一丢,瞬时烧了起来,烫得爬梯的魏博军如熟了的蝼蚁般纷纷滚落下去,云梯也很快瓦解在火焰中。
“今年沂州丰收!麻油喂你们个饱!”旁边一小将亦倒了一桶下去,丢了火把瞬时往边上一倒,一支利箭就从他头顶飞过。他翻个身爬起来,听周指挥朝他嚎道:“我看这里魏博军远没有两万,可能有支队往西城门杀去了,速带人去支援!”
小将喏了一声,连忙带人撤下。周指挥使则仍领着一众守军抵挡魏博军的进攻,但啾啾飞来的兵箭却愈发密集起来,真叫人头痛。
城门毕竟不是甚么无坚不摧之物,能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这么死耗绝对不是甚么好法子。倘若王夫南在,估计要使出甚么引敌入城伏杀之的诡计来,但周指挥没十足把握,实在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决定。
魏博军与泰宁守军的拉锯战一刻喘息时间也无,两边都不惧死,补充兵力又都能及时填上,武器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耗尽。
倒是血腥气混着麻油燃烧的汹涌香气填满了鼻腔,古怪得令人作呕。
“周指挥!”有人唤他,“麻油快用尽了!”
“再去拿!”
“没了!”
“娘的用得这么快!”
“打得太猛了啊!”那小将嚎道,“干脆放他们进来下内门,关在里面杀!总好过他们爬上来啊!”
周指挥使犹豫不决时,又有小将喘着粗气奔上来:“周、周指挥……大帅、大帅将西城门的魏博军给杀得七零八落的,已带人往这边来了,说实在守不住就让他们进来,人一进来就下石门,堵在里面杀,关在外面的……就、就留给他解决。”
累得不行的周指挥深呼一口气,却仍是敏锐地避开了飞来的兵箭。
来得好啊……
周指挥定定神,安排好城楼上的士兵后,速下令放弃守第一道门。
一众魏博军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悉数涌进城门内,然还没往内跑多远,便另有石门降下,再回头,另一道石门也降下。尽管有人奋力托着那石门,或以身体阻挡它继续下沉,但都于事无补。
无前路,去路被阻绝,被关在两道石门之间的魏博军宛若瓮中之鳖,而留在城外的亦好不到哪里去。
因兵力分散且已经疲了,根本不是从外围突袭而来的泰宁军的对手。
然正面战斗堪比近身肉搏,铁血较量,残酷直接,却也是巨耗。
这一战打到天微明,空气里有麻油残香,有云梯衣服、甚至人肉烧焦的味道,还有随秋日晨风一起窜进鼻腔中汹涌的血腥气。
泰宁军开始清点人数,州镇军亦开始帮着清扫战场,城门大开,到处是尸体。
兵马使则刚从西城门赶来,着急忙慌地处理俘虏问题。
王夫南脱下头盔,回了使府。
晨光将他的影子拖了老长,血淋淋的靴子在干净地板上留下印记,天还不是太冷,庭院枝叶仍是凝结起了露,晨光奢侈地铺下来,露水便逐渐走向消亡。
“大帅,西京来信。”
王夫南单手抱着头盔,对着晨光拆开信。
熟悉的久违的字迹,内容却是让他杀掉河南盐铁使孙波。
怎么会让他做这件事呢?朝臣难道不怀疑他与阉党有牵连了吗?孙波可是阉党的人哪!
他隐约明白过来,许稷这是为他回京铺路。
她欢迎他回去吗?信中没有说。
于是王夫南将带血的头盔放在一旁,在案前坐下,对着照进来的晨光,不慌不忙磨了墨,提笔写了回信给她。
一朵秋菊临窗悄悄盛放。
他在信中同她说——
我不想做秋晨之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我要变弯了谢谢大家,我决定做个绝世好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