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道,“不是。”便把冯简与赵家的恩怨大致同父亲提了提,又道,“赵氏跟我商量,说再从庄子上选几个好手,阿武若考上官学,以后念童。小玉也大了,添个丫环。娘这里也添个使唤的。”他爹有前科,就啥都不添了。
夏老爷心说,他这傻儿子真是有福,娶了这般能干的媳妇。夏老爷道,“你们也别太担心,杀人越货的是强盗,若哪个经商的干这般勾当,断然长久不了的。”
夏文说重点,问,“爹,你到底知不知道粮食的事?”
“这算什么稀奇的事。”夏老爷拈须道,“以前咱们县里的两家粮商,一个是县里粮库的夏老三的亲家,一个认了二老爷做干爹,做些贩粮的苦力,县里有头脸的,他们都得孝敬,余下的也挣不了几个钱,一年二三百两顶了天,这还得是顺风顺水的年头。”
“爹,叫你这么说,卖粮赚不了多少钱哪?”
夏 老爷道,“寻常粮商小打小闹的赚不了多少钱,军粮就不一样了。你想想,整个西北驻兵多少,每天是多少吃喝?哪怕价钱低些,这也是大买卖。就是你说的借高利 贷的事叫人生疑,依我说,军粮的事咱虽不懂,可天下这买卖,道理都差不多。他做这军粮生意,上下打点就是一笔银子,再高利借贷,最后算下来,能赚几个?”
夏文问,“譬如他以高利借哪家官员的银子,难道还要花钱打点?”
夏老爷笑悠悠的一句话,“当官儿的,谁会嫌钱多呢。”
夏老爷道,“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冯家这生意,我是觉着有几分不对的。要我说,还是得往姓冯的自身查起。”
夏文应了。
苏先生则另有看法。
苏先生道,“军中生意自然是肥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哪怕不打仗,每天军中,人吃的粮、马吃的草,这就是不小的数目。商人们自然看得到。不过,商人们喝的是汤,真正的肉轮不到他们吃。”
赵长卿出来做了几年生意,眼界自比在闺中时宽阔许多,道,“大头孝敬了当官的?”
苏先生微微点头,“当官的有势,经商的有钱。没有硬靠山,如何能得了军中生意?这西北,向来是西北派官员的地界儿,谁拿大谁拿小,早分好了的。”
赵长卿问,“西北派官员?是说在西北当官的人吗?”
苏 先生笑,“是西北籍的大员,譬如,致仕的王尚书,还有致仕的朱家大老爷,官场上讲究同乡、同科、同年、同窗,朝中的党派多是这样来的。当然,似陈将军、徐 知府,这当在本地当官的,也得给他们些干股。不过,他们纵使要沾些油水,或是插手军中供需的事,也得与西北的官员有个默契,彼此留三分余地。”
赵长卿道,“我就不明白,冯简怎么短短六年就能做得这样大?”
苏先生心下一叹,“他是遇上了好时机,不然凭他天大的钻营本领,想在军粮上分一杯羹也不容易。”
好时机?
赵长卿有些不明白,苏先生温声道,“七年前,朝中兵部尚书越家被抄没,连带着楚家因事获罪,边城的知府都换了人,其他的你我虽不知道,可整个西北官场震动是难免的。有名有姓的查了这许多,那些没名姓的,更不知牵连多少。这就是危机,危难,也是机遇。”
赵长卿沉默半晌,“朝中事太远,何况消息不通,等咱们知道信儿,黄花菜都凉了,不好自朝中事入手。”
“你想自药材入手。”
“虽 是这样想的,梨子也去找许大老爷商量。据我所知,许大老爷虽能往军中供应药材,量也不是很大。前年许涣得罪了林姐姐,林姐姐很是恼怒,去将军府走动,许家 药草的供应量被削减了一部分,在诸多药商中只能算中等的。”赵长卿道,“若我是冯简,军粮生意要打点、要还利钱,哪怕不赚钱,只要不亏钱,都是愿意做的。 如今他这高利的名声已出去了,听说多的是人上赶着借给他钱。他只要现银在手,哪怕得不到军中药材生意的许可,但若是大把银子把持了药草做庄家,岂不仍是要 看他的脸色?”
苏先生想了想,道,“长卿,有没有想过与银号联手?”
银号?
赵长卿做生意,对银号并不陌生。寻常在银号存钱,每年都要有保管费,银号开出银票,带在身上很是方便。银号在府城或是极繁华的地方才有,若是寻常人做远道生意,有大宗银钱来往,经银号非常便宜,只是收费贵了些。
赵长卿道,“我有些钱存在银号,每年付的保管费也有十几两。他们那里的管事劝我,可以把钱借给他们做生意,这样不需保管费,每年还能多少得一些利钱,只是没多少。我只拿出一半借他们做生意,两相抵消,正好不必保管费了。”
苏 先生温声道,“银号没你想的这样简单,你想一想,许多有钱人,都会在他们那里存钱。或者大宗的贸易银钱兑换,人们也喜欢在银号,虽要给他们一点钱,关键是 省事。寻常百姓家无余粮,自然用不到银号。凡是用银号的,皆是有钱人。你有没有想过,这将是何等巨大的一笔银钱。”
赵长卿原本没想过这件事,苏先生一提,赵长卿也惊了一惊,咋舌,“难以想像。”
苏先生轻笑,“别觉着银子多就难以想像,最难以想像是,朝廷也坐视有银号的存在。据说在先帝年间,国库艰难的时候,都向银号借过银子,你信不信?”
赵长卿不解,问,“银号有钱这不稀奇,先生怎么说朝廷坐视有银号存在?”
苏 先生不说银号,反说起冯简来,道,“冯简哪怕一时得意,终不是什么大人物。别的不说,他往各家以高利借贷,这已是险而又险的手段了。一个人借钱,起初肯定 是往相近的亲戚朋友的借。可是,冯简做生意要本钱,必是越借越大,借的范围便广了,往各官员、乡坤、大户那里借,因有高利,人们自然乐得相借。冯简高利借 贷,无非有三个结果,一是生意失败,不必说,他还不了钱,这些人就得要了他的命。二则,他生意做大,可是,这军粮生意虽大,首先,他的本钱多是借来的,除 了利钱、打点的银子,他要干多久才能攒够本钱。只要他攒不够本钱,这些事终究是为别人做嫁。冯简是个有野心的人,粮草生意尚不满足,又想插手药草生意。他 很可能还做一件事,边城里官员、大户、乡绅都是有数的,这些人借完了,他就该往寻常之家高利借钱了。一旦他往寻常人家借钱,他就危险了。如果一个人借了整 个边城的钱,做着边城最大的生意,他就是挟持了边城,不说别的,御史一本奏章,朝廷必不容他!”
赵长卿机敏非常,问,“其实冯简哪怕有钱,我也不信他能比银号更有钱。照先生的意思,银号必是有大靠山的。”
苏先生笑而不语,赵长卿思量片刻,低声道,“莫不是也不是西北派的官员做其后盾。”
苏先生笑,“只怕不只是西北派有官员。银号能这样长长久久的开着,朝廷亦不取缔,自有他的道理。要我说,银号比冯简那种到处高利借银子可安稳的多。”
赵长卿问,“我们能想到银号,冯简也不是傻瓜,如何想不到?”
苏先生抚弄着手中蓝皮线装书本,温声道,“冯简出身寻常,当初拿什么去跟银号借钱?待他做大,那些高利借的银子,已经借了,不是他想还就能还的。冯简是个聪明人,只是太年轻,做小的时候,他能做主。待做大了,他恐怕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这世上,有几人能把握自己的人生。
冯简不可怕,苏先生甚至觉着,等二十年,冯简在或不在都得两说。可是,冯简又太危险,不可不防,亦不能不防。
☆、第189章
有了夏老爷同苏先生的建议,赵长卿并没有急着入伙药商的事,倒是许大老爷有些迫不及待的下帖子请夏文赵长卿夫妇品茶,连带着梨子一并请了。
说 来赵长卿成亲时,许大老爷还送了厚礼,不仅是因为赵长卿在他药行进药,两家有生意往来。还因大家同是土生土长边城人,赵家是小官宦之家,两家算是拐着弯儿 的亲戚,许大老爷是生意人,长袖善舞,自然有交好之意。再者,赵长卿自己颇有产业,甭管外头人怎么说赵长卿,许大老爷能混到今日,绝不是人云亦云的眼光, 他觉着赵长卿挺能干。这年头,什么都不如银子有用。赵长卿手里有银子,就有底气。
只是,许大老爷再料不到赵长卿这般神通广大,能与少将军攀上交情。
边 城与西蛮关系紧张,许大老爷为了能在药草上发一笔,连家里的户籍都入了商籍。结果,许涣得罪了林老板,连带着药行生意都受到牵连。许大老爷也没少被合伙人 抱怨,一怒之下敲了许涣一顿,只是,就是把许涣敲死,失去的生意也回不来了。这两年,许大老爷没少找门路,想着多弄些军中份额,奈何能做军队生意的商家, 哪个不是神通广大、精明过人?谁料得,天上忽就掉了馅饼下来。
这样的机会,许大老爷怎能错过?
原本赵梨子往他这里似露非露的露了几分风声后,他琢磨着,赵长卿应该会主动找他来商量的。结果,赵长卿没动静了。或者是这女子手握重要关系,故此很是抻得住。
罢了罢了,山不来就某,某便去就山吧。于是,许大老爷亲自下帖子请了诸人来家里品茶。
许大老爷尽管非常想与赵长卿合作,到底是老江湖,并没有做出卑三下四的嘴脸,反是与赵长卿闲话起来,笑道,“当初贤侄女的调味粉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时,我就知道,贤侄女非等闲之辈。”
赵长卿谦道,“伯父客气了,我于生意并不精通,全靠梨子和李掌柜打理。”
许 大老爷笑,“这已是了不得。李掌柜是帝都来得高人,与咱们边城人本就不一样。就看梨子贤侄,如今城里谁不赞他有出息。”赵梨子的确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可 是没赵长卿抬举,他起不来这样快。当初赵长卿的包子铺果子铺如何关门,许大老爷是知道的。李掌柜更不消说,这原是与西蛮做皮草生意的,东穆与西蛮交恶,早 断绝了贸易往来,李掌柜原是打算关门回帝都的,不知怎么同赵长卿相识,便开始倒腾起调味粉的生意来。如今更是什么神仙养容丸、胭脂水粉的都有在卖,卖的那 叫一个老贵。许大太太一把年纪了,天天吃那啥神仙养容丸,一边吃,一边念叨金贵,割肉似的心疼银子。其实许大老爷建议过老妻,大意如下,“这把年纪,再怎 么养容也养不回来了。这老贵的东西……”结果,许大老爷话未说完就给老妻铁青着菊花儿老脸抢白道,“是啊,这东西多贵啊。砒霜不贵,我弄二两来吃吃,以后 都给你省下了。”自此,许大老爷再不敢就这割肉的神仙养容跟老妻发表任何意见。
许大老爷正回忆赵长卿那卖的比金子还贵的神仙养容丸,听赵长卿笑,“伯父是咱们边城药材商会的行首,我那小药堂,平日里多亏伯父照顾。”许大老爷为了在军需药材上分一杯羹,自家必须入商籍,为此还把有举人功名的许涣出继了出去,也就难怪这般着急了。
许 大老爷笑叹,“哪里说得上照顾,何况我也不只是为了贤侄女,还有二姐儿……”说着,许大老爷不禁黯然,道,“我就那一个妹妹……哎,叫贤侄女笑话了,不说 这些扫兴的话。”许大老爷温和的望着赵长卿,温声道,“贤侄女并不是欣慕钱财之人,何况以往并未听说贤侄女想做药材生意,我私下忖度,贤侄女想着做药草生 意,应是有原因的。”
“贤侄女有事先想到我,我也不能拿糊弄的心待你。”许大老爷敢请赵长卿来家中,自然是摸准了赵长卿的脉,直 言道,“冯简此人,成不了大气侯。这军中生意,向来是咱们西北人的地盘。我年轻时在药行做伙计五年,一路到管事、大掌柜,足有二十年,到自己出来单干,这 又是二十年了。该有的运气、该流的汗、受的累,一样不少,方有今日。这西北,不只一个边城,远的不说,甘肃府多少大商家,世代都是做军中生意的。冯简是巴 结上了少将军的小舅子,如今又娶了少将军的妻妹,自觉有了靠山。只是贤侄女想一想,少将军的小舅子原是在军需处做官的,因他行事不检,官已革了。革他的 官,若非将军府点头,谁敢呢?要我说,冯简这靠山就不稳。你别看他如今像个人儿一般,外头瞧着有些噱头,可实际整个军中粮草生意,他能占的不过十中之一罢 了。他如何敢说把持了军粮生意?若一个初出茅庐不过六七年的小子都能把持了军粮生意,咱们这些老东西也不必混了。”
许大老爷颇有 几分意气,“他是想在药草生意掺一脚,为何要插手药草生意,无非是粮草生意就这样了,他再想做大,那是万万不能的。哪怕将军府掌数万大军,可也不能为了自 己小舅子不给咱们饭吃。我好歹是药材商会的行首,若是冯简这般心大,有了粮草生意尚且不足,想做我的主,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赵长卿问,“伯父这药材生意占得几成?”
许大老爷脸上微窘,叹道,“不瞒贤侄女,我生养了不肖子,如今整个西北军中药草供应,我也只能在二十分中占得一分罢了。”
赵长卿道,“伯父已是咱们西北屈指可数的大药商了。”若不是许涣色令智昏,许大老爷的生意不止于此,大概也不会似如今这般急着与她联手了。
许大老爷感慨,“干了一辈子药行,也只爱干这一行,只懂这一行。”
赵长卿道,“伯父是知道我的,我不大懂经营,就是梨子,于药草也不精通。这一行不比别的,外行人轻易干不得。我也不打算拿银子入股,少将军那里,我倒是可以代为引荐。”
许大老爷心下一喜,他知道赵长卿这是吃干股的意思了。他舍得给赵长卿干股,让他喜的是,赵长卿没有插手他经营的意思。许大老爷半点不含糊,道,“市面的规矩,少将军那里的关系疏通好了,贤侄女占两成干股。咱们不是外人,我做主,给贤侄女两成半。”
赵长卿道,“我只要两成,不过,伯父要跟我保证,不能与冯简合作。”
许大老爷一诺千金,“这是自然。”
生意谈好了,说起话来就愈发的投机,及至赵长卿一行告辞,许大老爷亲送出门。还将自己学医的长子介绍给夏文,笑道,“老大跟着林家药堂做了几年学徒,医术远不及夏大夫精湛,你们都是年轻人,咱们不是外人,多走动才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方热情的送走了赵长卿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