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烨面上仍旧是淡漠的,波澜不惊。他略想了想,不由嗟叹了一声,脸上换了副愧怍的神态,又道,“小宋子一家老小可得好好安顿,他是枉死,等回了临安,你请几个大德给好好超度超度,这回的事是我对不住他了。”
桂嵘觑着他的面色,又朝他揖手说,“徒弟一定会好好安顿小宋子的家眷,必教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师父您宽宽心,节哀顺变。”
他半眯了眸子看远处,金辉灿灿地映入瞳孔,跃动着明丽的光,“要回临安还得个把月,让秦铮好好看着紫禁城。这回的事既然要了小宋子的命,就一定要办好办漂亮,别让他走得太冤枉。上回我让小宋子给苏胜文认了干爹,让秦铮借着这桩事好好做文章。高太后身边最称手的就是苏公公,必然处处护着苏胜文,咱们要做就做得干净利落,扣的帽子当然越大越好。毕竟留着苏胜文,咱们不好对太后动手。”
小桂子在他身后诺诺地应是。
严烨慢悠悠地说,即便是攸关性命的大事在他口里也变得无关痛痒,他道,“传我的口谕告诉秦千户,若是除不了苏胜文,就让他提头来见吧。”
桂嵘的头垂得愈发低,他跟在严烨身边这么些年,自然了解这人是怎样一副狠辣的心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心狠无情,所以东厂才能在他手里如日中天。紫禁城里那帮所谓的主子,说得难听了,是生是死还不都是凭严烨的一句话。
是以,大梁朝的皇室何其可悲。
桂嵘心底幽幽地叹息,他抬起眼看着他家师父,这样的风度样貌,般配哪家的名门闺秀不能呢?只可惜了,他们内监都是残缺的人,即便再位高权重又如何呢,身体的残疾是一辈子也治愈不了的伤痛。不能娶妻生子,终究算不得个男人。
小桂子在心底替严烨惋惜,又忽然想起般若贵妃来。说起来,那可真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同他师父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简直是天下间最好看的风景,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他偷偷摸摸地瞄严烨,想起师父对贵妃似乎好得有些过了头,虽说有沛国公那层关系在里面,也不至于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吧?加上又有老督主同萧太妃的前例摆在那儿,不免暗自生出了些遐想来——莫非,师父对貌美如花的贵妃娘娘……
此时,严烨将好抚着腕上的乌沉木佛串侧目看他,朝他吩咐道,“娘娘身子不适,晚膳清淡些好。”
这么句话似乎在印证些什么,他何曾见过师父这么细心地照看过一个大姑娘?桂嵘先应了个是,又抬起眼看严烨,试探着道,“那……晚膳徒弟给娘娘送过去?”
严烨却摇头,“我亲自送过去。”
桂嵘在心里几乎落实了那个猜想,他暗暗感叹,师父不愧是师父,眼光果然非比寻常,别的内监找对食,顶好就是个漂亮的宫女,他老人家到底和普通内监不同,居然相中了金尊玉贵的陆府嫡女,般若贵妃。
小桂子在怔忡与敬佩当中告退离去了,空荡的甲板上又只余下了严烨一人。
舱房那处传来一阵年轻姑娘的嬉笑声,像是黄鹂鸟,又像是银铃,蓬勃着青春的朝气。他侧目看向那方,半眯着眼眸细细地去听,隐约能见里头传来陆妍笙娇脆的声音,不带任何防备,真实而随性。
像是某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他朝着舱房走近了几步,侧身立在窗前听得愈加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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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太医果真是医士里的大拿,一副药下去极为顶用,陆妍笙霎时生龙活虎起来。
玢儿同音素挨着她的肩膀和她坐在一起,女人之间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很难收住,三个姑娘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上去。音素儿时过得凄苦,大多也都是妍笙同玢儿在说,她只淡淡笑着在一旁听。
童年是人这一生中最让人怀念的,儿时的一片飞花,一片落叶,铺陈开来都是一段段天真无邪的时光。干净,纯粹,不沾染半点世俗的尘埃,那样的美好。人在许多时候怀念童年,也许并不是刻意地去记忆一个人,一件事,只是单纯地怀念那种单纯如白纸的感觉。
“我小时候同别家的姑娘都不同,人家学女红的时候我在捉蛐蛐儿,人家临字的时候我在偷橘子……”说着儿时的事,妍笙吃吃地笑起来,“我父亲常被我气得跳脚,每次要教训我时,母亲就把我护着,现在想想也真是太调皮了,哪里有半分姑娘家的样子。”
玢儿心中感动得泪奔,点头道,“娘娘您能有这样的觉悟,奴婢真是太高兴了。”
舱房里的三人又闹腾了一阵,不知怎么地便聊到了童谣上去,玢儿同音素搡着妍笙的肩膀怂恿她唱歌。妍笙拗不过,只好妥协,压低了声音道,“那我只小声地哼哼。”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河面,宝船的各处都掌了灯,严烨在半掩的窗扉前面无表情地立着,面上的神色虚虚实实,如玉的容颜在跳动的灯火下半明半暗。
妍笙清了清嗓子,轻轻地哼道, “一月嗑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坐轿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白糖裹粽子……”
淮河水沉静地流淌向远方,偶尔击打过宝船的船身,远处驶来数叶打渔归来的渔船,他静静地听着从那格窗扉里传出的歌声,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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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严烨送了燕窝粥来,伺候着陆妍笙用完便离去了。
戌时方过,淮河上显得尤为静谧,四处唯一可闻的便是水浪的声响。灯火的余晖映在淮河的水面上,随着波涛荡漾起伏。
妍笙梳洗毕后便躺上了床榻,她翻了个身,手肘子不经意间便碰到了床榻里侧的木壁,发出了一声空响,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她咧了咧嘴,揉了揉方才撞到的手肘,侧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木壁的另一头却也传来了“砰”的一声,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陆妍笙一滞,这才想起来白天的时候严烨对她说过的话。是了,她们二人的舱房相邻,中间只隔着一扇壁。她转过头警惕地看着那面木壁,想象着另一边还躺着个严烨,不由一阵恶寒,只转了个身面朝外闭上眼,准备不予理会。
那头的人似乎是见她半天没有响动,竟然又敲了一回。
妍笙翻了个白眼,火气蹭地便冒了起来,这个厂公想干嘛?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遂屈起食指砰砰砰地三下,不依不挠地敲了回去。再然后,她侧耳细细地听着那方的响动,却半天也没得来什么回应。
她等了一会儿,那头仍旧没什么响动,便估摸着严烨已经睡了吧,便也不再多想。然而,正当她要合眼时,一个不甚清晰的男人声音却从木壁的那方传了过来,说道,“娘娘?”
妍笙蹙眉,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有些许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妍笙将耳朵贴着木壁,又听见那头的男人道,“娘娘睡不着么?”说完不等她回答,他便兀自接了一句,“臣也睡不着。”
陆妍笙翻了个白眼,他哪只眼睛看到她睡不着了,她明明很困好么……心头思索了一瞬,妍笙清了清嗓子,贴着木壁回道,“厂公累了一整天了,您还是早些歇了吧,没的教您累着了,倒是本宫的罪过。”
严烨那头微滞,忽然问了一句前后不着边儿的话出来,“娘娘是不是很讨厌臣?”
“……”听了这话,妍笙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后那头没了声响,想是在等她的回答。她很有些为难,她当然很讨厌他,可这话怎么能当着人的面直说呢?她很无语,反问他,“厂公您怎么会这么问?”
他答,语调里头七分玩笑三分认真,夹杂几丝不易察觉的慨叹,“天下间恐怕没有人不讨厌臣吧。”
妍笙倒有些可怜起严烨了。想他身为东厂的厂公,坏在骨子里,仇家多如牛毛,也难怪他会有这种感觉了。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打击他,反而换了副宽慰的口吻,安慰他说,“厂公您别这么想,您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的,至少您长得好看呐。”
严烨在另一头呛了呛——有她这么安慰人的么??
☆、大化夜市
? 一路西行,须途经多处地界,旁的小县城自不必说,还有光成、大化和眉里三处繁华的大城。宝船行驶过松江口,水流变得愈发湍急起来,大宝船的吃水线压得低低的,掌舵的厂臣专心致志,生怕出半点叉子。又行了约莫半日,急窄的河道变得开阔,坦坦荡荡的一片青天,一望无边。
妍笙倚在窗格子旁边张望,远远能瞧见繁华的大化码头,来往的船只数不胜数,行脚商也极多。玢儿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来,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方才听桂公公说,厂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上一天,明日再启程。”
听了这番话,她的眸子里蓦地闪现过一点亮光——休整一天,也就是说她能离开水面下地了?陆妍笙兴奋起来,心头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期待。在水上颠来荡去了十来天了,她对陆地有着浓烈到极点的想念。
“可打听清楚了?厂公真这么说?”她惶惶然有些不确定,推着玢儿的肩膀问她。
玢儿正要说话,舱房外头却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两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朝前倾了倾。稳住身形后,妍笙方才反应过来,是船停下来了。她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因朝舱门处瞧过去。
舱门一开,那方垂下的珠帘被人从外头打起,桂嵘领着一干厂臣恭恭敬敬地给陆妍笙见礼,猫着腰说,“娘娘万福。”
妍笙端坐在椅子上淡淡应一句,又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并没有瞧见严烨的影子,因道,“桂公公,听说厂公吩咐在大化休整一日?”
桂嵘殷殷地颔首,堆着笑容抬眼看她,揖手道,“娘娘消息就是灵通。督主在大化还有些事情得料理,只好耽搁上一日,还望娘娘多担待。”
这有什么好担待的,她高兴还来不及。陆妍笙心里欢欣鼓舞,面上却仍旧端得稳稳的,她乜一眼桂嵘,索性也随着他们这班厂臣一道唤严烨督主,又道,“督主在大化办事,可交代了怎么安置本宫?”
桂嵘笑盈盈地应道,“娘娘这话可就说笑了,督主心中最紧要的当然是娘娘。”
这番话,小桂子说得别有深意,听的人则更不自在。陆妍笙被这句暧昧不明的话一堵,又听见他朝自己笑容满面地说,“督主说了,娘娘在船上呆了小半月,定是憋坏了。恰巧今儿是大化的花灯会,待过会子入了夜,便带娘娘去灯会上看个热闹。”
花灯会?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妍笙乐得要飞起来,这十来日的枯燥烦闷似乎都在瞬间一扫而光,她面上的笑容几乎掩饰不住,心中头回发现原来严烨也可以如此善解人意。又侧过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约莫是申时,思忖着离入夜也不久了。
桂嵘觑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中暗暗地赞他师父果真天人,连拿捏女孩子的心思都这样恰到好处,着实令人佩服之至。他心底犹自嗟叹,忽地又想起了严烨吩咐的另一桩事,遂又朝妍笙揖手,道,“娘娘,师父还给您备了一套常服。”说完便朝身后那个捧托案的内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立时将衣物奉到她眼前。
陆妍笙看一眼那身衣饰,依稀可辨是男子服饰,不由一愣,蹙眉道,“桂公公,这衣裳……”
桂嵘何等机敏,当即答道,“娘娘,您的模样俊,穿着女装恐有些招摇,督主这么做也全是为您着想。”
原来是这么回事。妍笙微微颔首,令玢儿将那身衣裳收了起来,低低道,“本宫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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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已经是戌时许。宝船停泊在码头上,市集上鼎沸的人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可见是怎样繁华热闹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