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樊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古疆,田松忙道:“世子小心些,要不我抱你下来罢?”
古疆却一撇脸道:“不要,我自己走!”
虞君樊微微一笑,并不出言。古疆身小腿短,一步跨下,整个身子忽然都悬空、眼看要跌足,虞君樊在一旁不着痕迹地稳稳一托,便把古疆托了起来。古疆顺势在地上站直了,虞君樊牵着古疆,向前走了几步,指了指渔阳城的城墙门户,问道:“疆儿你看,气派不气派?”
古疆放眼望去,只见夜色中,星垂平野阔,繁星好似洒在缎子上的宝石一般,闪烁微光。而其背后的苍穹高远寥阔,好像垂下的巨大帘幕,俯瞰着大地。
渔阳城上火把冉冉,如同一个一个的精灵,散落在身后绒缎般的天空中。衬得整个渔阳城如星火堡垒一般,带了一股童话的色彩,又带着一些北地异域的风情。
古疆自然无法分辨眼前的夜景究竟壮阔绚美在何处,他此时只是睁大了眼睛,迈出小小的步子,往前又走了两步,叹道:“好漂亮。”
虞君樊站在古疆身边,微笑地看着他:“以后,你就会住在这里了。”
带着古疆一路进了城,在别馆安顿好了田松,入了郡府,问及古骜在何处,侍者道:“怀公子回了,正与汉王说事。”
古疆仰起脸,问虞君樊:“义父,父王现在是不是还在忙?”
虞君樊半蹲下身子,叹道:“……是呀。”
古疆低下头道:“那我今日能见到父王吗?”
虞君樊摸了摸古疆的脑袋:“可能可以,也可能不行。”
古疆道:“我想等着父王。”
虞君樊一把抱起古疆,让他坐到了椅子里,自己则坐到了古疆身旁:“那我与你一起等。”
古疆开心地点了点头:“好!”
……
古骜在天将破晓之前,送走了怀歆,正若有所思地往回走着,想着怀歆今日与他说的话。
“如今戎公主是一患、右贤王是二患、上京与五王是三患。敢问汉王,此三患,孰强孰弱?”
自己答曰:“无可谓强、无可谓弱。形势瞬息可万变,强弱阴阳可转化。若上京与五王同时掣肘,征戎怕是步履维艰,若汉中被攻下,征戎不仅难有硕果,北地亦是难保。但倘若能解决戎公主之患与右贤王之患,便可居于北地,俯瞰上京与五王,到了那个时候,就是五王与上京再想攻汉中,也不可得了。”
“不错,对付此三患,当攻其可攻之处,守其必守之时。对于上京五王,当守字为要,如今应竭力结好五王,上表朝廷表忠,雍驰与五王一日不同心,汉王便有一日腾挪之机。而对于戎地之患,当攻字为要。之所以能北攻,乃是因为能南守。能守一日,就能攻一日。一旦南面失守,北面之攻,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此虽然攻在北,但汉王之着眼当在南。此乃阴阳之道矣。”
“孤受教了。那南守又分几策,北攻又得何计?”
“汉王如今虽然身栖险地,但只要阴阳之道存乎于一心,便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得危中之机矣。弱则以抗戎为帜、海纳百川;强则征伐天下、荡平四海。”
怀歆之言历历在耳,古骜负手走在庭院中,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侍者。走着走着,来到了虞君樊的房间,推开门,只见一片温暖的烛光下,虞君樊正低头在灯下看书,古疆则扑在了虞君樊的怀里,正酣甜地打着小呼噜。
这一幕让古骜回过神来,适才涤荡在胸口的万千丘壑山川,一时间化为乌有,严丝合缝的筹谋与刀光剑影的萧煞全都退却消散,随之浸盈充实而来的,是满满的暖融与温馨。放轻了脚步,走到了虞君樊身前,虞君樊合起书,抬头望着古骜。
古骜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古疆的脸,古疆皱了眉头,换了一个姿势,蹭了蹭虞君樊胸口的锦衣,继续睡了。古骜俯在虞君樊耳边,问道:“疆儿什么时候来的?”
虞君樊笑了笑,亦与古骜喃昵道:“昨晚到的呢。”
在古骜目光的注视下,虞君樊垂下了眼睛:“疆儿说要等你。”
这时古疆翻了个身子,迷迷糊糊地睁眼看着虞君樊:“义父……怎么了?”
虞君樊指了指古疆身后:“你看看这是谁?”
“父王!”
古骜哈哈一笑,一把把古疆抱在了怀里,贴着古疆的脸亲了一下。古疆伸手用小胳膊揽住古骜的脖子,道:“父王,你胡子好扎人!”
言罢,父子相视而笑。
幸福的感觉来的有些猝不及防,等古骜回过神的时候,它已倏地占领了他的心间。
第165章
古骜晨间伏案开始写上奏给朝廷之表,古疆则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呆在古骜身边。在爷爷古贲与奶奶古氏的日夜讲述中,古疆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古疆幼小的内心中十分确信这件事,也为自己是‘英雄豪杰’的儿子而自豪。
这时看见父亲又在忙了,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边。起先,他好奇地看着古骜写的是什么,可后来却还是熬不住困意,趴在父亲座旁睡着了。
虞君樊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被古疆的口水打湿了前襟的衣衫,又找来田松田柏商量古谦与田小妞成亲的具体事宜。
而怀歆在与古骜谈完之后,便带着典小男和数队骑兵甲卫,护送着古骜贺戎公主称王的贺礼,一路向戎都去了。
在马车上摇晃的空间中,典小男无所事事地擦着自己的佩剑,怀歆则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典小男发现了怀歆眸中的血丝和眼睑旁的黑眼圈,听说昨晚一直与汉王彻夜谈,想必是没睡了。他不困吗?自己一夜不睡,第二天可是哈欠连天呢……典小男想着。
“怀大哥,我们这次去戎地,是去找我大哥吗?”典小男问。
怀歆回过神般,从窗口缓缓地转过了脸,颔首道:“是。”
“是找我大哥给姐姐报仇吗?”
怀歆道:“报仇一事,日后不要挂在嘴边。男子汉当决意做什么,便该藏在心底,直到实现的那一天为止。否则泄了气,反而做不好了。”
典小男不知怀歆是担心他在戎地祸从口出,才如此劝诫,这下便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以后只心里念着,再不放在嘴里说了。”
怀歆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怀大哥,你困不困?”
“不困。”
“可是你眼睛好红。”
怀歆笑了笑:“你无聊的话,出去骑马,练练骑术也好。”
典小男站起身来,道:“喔,那好!”
怀歆目送着典小男钻出了车驾,借了一匹随护之骑的马匹,那骑士半侧了身子,轻熟地跳上了车驾,一弯腰坐到了御者身旁,也休息片刻。典小男则跨上战马,拍马一鞭,向前方奔去了。
“不要跑远了!”怀歆叮嘱道。
“我知道!”
怀歆叹了一口气。连日赶路、昨夜又劳心,脚下明明已经累得有些虚浮了,喊口话都力竭,可脑中却异常地清醒,他不断地想着昨日与古骜说的话、即将抵达戎都的事、四海的纷杂……林林总总,怎么也停不下来。
虞君樊在抗戎义军中,已经有了无可撼动的地位……可是自己呢?不过是北地二郡其中之一,一个寄人篱下的年轻郡守而已。之前因为身恙所拘,对于诸军士、从南面北上的世家子、甚至北军,都不甚走动熟络。曾经统帅铁浮屠之权,亦是古骜所授,却并非他与生俱来。
要说为何昨日以危言相谏,以耸听使闻,其实不是没有自己的私心。如今抗戎义军中,世家子和寒门、军旅与支持抗戎的大族,早已经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这个整体的目标是抗戎,而如何抗戎,按照谁的方略抗戎,一旦定计实施,日后谁在汉王麾下的地位就越高,分量就会越重。
他需要古骜,按照他怀歆所画之策抗戎。
只要以三患为重,以戎攻戎,古骜就不可能亲力亲为,而需要一个遥在戎地与义军相呼应、调节各项军事调度之人。这个人明面上可以是典不识,可暗地里却可以是自己。如此一来,古骜既不会猜忌自己,自己又能真正地,在抗戎义军中崛起。
他之所以敢如此做,之所以能如此做,乃是因为他太了解古骜了。脱去了心念束缚,当他用淡然的眼神看古骜的时候,就几乎能清楚地判断,古骜会被什么样的计策打动。
自少年时起,古骜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他骨子里反抗一切约定俗成的世俗、自视卓尔不群,就连选择所爱何人上,他也一点不掩藏他独特的喜好与有别于世的追求。
他要的是天翻地覆,打破一切百年来的沉淀积弊。
对于戎地,虽然‘稳’之一字看似大有可为;但是古骜真正想要的……应该是将一切戎地的部族、血统……连根拔起,一举荡平。所以才会破天荒般地竟说支持戎地立‘女戎王’。
而就在古骜还在沉吟筹划的时候,自己已然提供了一个事无巨细、顾及各方的方案。古骜又怎么会不乐意呢?